御前的人辦事最是利索。等我從馮淑儀處離開時(shí),戍守存菊堂的侍衛(wèi)只剩了剛才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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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汐扶著我的手慢慢出去,見夜色已深,又故意繞遠(yuǎn)路走了一圈,方又回到上林苑假山后的屋子,換了宮女衣裳,悄悄跟在槿汐旁邊返回存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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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shí)正是兩班侍衛(wèi)交班的時(shí)候,適才被華妃那么一鬧騰,多數(shù)人都是筋疲力盡了,加上玄凌撤走了一半侍衛(wèi),剩下的人也懈怠許多。芳若早已按照吩咐,將我送給眉莊的吃食分送給守夜的侍衛(wèi),那些食物里加了一定分量的蒙汗藥,不過多時(shí),那些侍衛(wèi)都已經(jīng)睡意蒙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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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掩身進(jìn)去,芳若和小連子已經(jīng)在里頭候著,小連子低聲道:“小主沒有猜錯(cuò),小主走后不久,她便從后堂偏門往曹婕妤宮里去了?!?br/> ?
呼吸一窒,雖然早已猜到是她,但一朝知曉,那股驚痛、憤怒和失望交雜的情緒還是洶涌而來,直逼胸口。我悶聲不語,想是臉色極難看,小連子見了大是惶恐,問:“小主,要不要奴才先去把她扣下?!?br/> ?
我努力抑住翻騰的氣息,靜一靜道:“不用。你只囑咐他們要若無其事才好?!?br/> ?
小連子一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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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你先回去吧。她的事我會親自來審?!?br/> ?
小連子躬身退下,“奴才已經(jīng)把船停在荷叢深處,小主回來時(shí)應(yīng)當(dāng)不會惹人注意?!?br/> ?
我點(diǎn)點(diǎn)頭,見他走了,方一把握住芳若的手臂道:“姑姑,多謝你?!?br/> ?
芳若眼中隱有淚光,“小主這樣說豈不是要折殺奴婢了。奴婢自府邸起伏侍小主,能為小主盡力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闭f著引我往內(nèi)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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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菊堂是向來走得極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宮里一般。因著玄凌的寵愛,去年的今時(shí),此處便開滿各色菊花,黃菊有金芍藥、黃鶴翎、金孔雀、側(cè)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tuán)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剪霞綃、瑙盤、紫羅繖。紅菊有美人紅、海云紅、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tuán)、桃花菊、西施粉、玉樓春,色色皆是名貴的品種。如云似霞的菊花叢中,眉莊頰上是新為人婦的羞澀微笑,揉進(jìn)滿足的光芒,柔聲道:“皇上待我——也算是有心了?!闭嬲媸侨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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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光陰寸短,不過一年時(shí)間。菊花凋零了又開,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復(fù)于存菊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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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的鞋鞋底很薄,踏在落葉荒草上有奇異的破碎觸感,入秋時(shí)分,草木蕭疏之氣隱隱沖鼻。月色下草木上的露水沾濕了宮鞋。因?yàn)槊记f失寵,合宮的奴婢也都巴不得偷懶,服侍得越發(fā)懈怠,以致雜草叢生、花木凋零,秋風(fēng)一起,這庭院便倍顯冷落凄涼。只剩了一輪秋月,如新眉般向繁茂的雜草遍灑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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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轉(zhuǎn)已入了內(nèi)室,見眉莊站立門口,遠(yuǎn)遠(yuǎn)便向我伸出手來,眼中一熱,一滴淚幾乎就要墜下,忙快跑幾步上前,牢牢與她握住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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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莊的手異常的冰冷。我還未說話,眼前一片模糊,眼淚滾滾落下來啜泣不已。眉莊亦是嗚咽,仔仔細(xì)細(xì)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強(qiáng)笑道:“還好。還好。芳若傳話進(jìn)來總說你很好,我還不信。現(xiàn)在看來,我也放心了?!?br/> ?
我強(qiáng)撐起笑容道:“我沒有事。就怕你不好?!?br/> ?
言語間芳若已退出去把風(fēng),眉莊的身量失去了往日的豐盈,一雙手瘦嶙嶙緊握我的手和我一同走進(jìn)內(nèi)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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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去一看,不由一怔,已覺空氣中浸滿了一種腐朽的味道。眉莊見我的神氣,幽悲一笑道:“這里早已不是昔日的存菊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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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是不免吃驚:“話雖如此但你尚有位分,宮中竟然凋敝如此,那些奴才未免太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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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莊伸手一支支點(diǎn)燃室內(nèi)紅燭,道:“華妃勢盛,那些奴才哪一個(gè)不是慣會見風(fēng)使舵的,一味的拜高踩低作踐我。若不是有芳若暗中周全,恐怕我連今日也捱不到了?!闭f著一滴淚墜下,正巧落如燃燒的燭火間,“嗤”一聲輕響,滾起一縷嗆人的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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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燭火想來是極劣質(zhì)的,燃燒時(shí)有股子刺鼻的煤煙味,眉莊禁不住咳嗽起來,我忙扶她坐下,衾褥帳帷顏色晦暗曖昧,連茶壺也像是不干凈的樣子。我仔細(xì)用絹?zhàn)硬潦昧送胫眩降沽艘槐鰜?,對著燭光一看,慶幸雖不是什么好茶但也勉強(qiáng)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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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眉莊一飲而盡,我才慢慢道:“你別急。我必定向皇上求情盡早放你出來?!边@話說得沒有底氣,我難免心虛。玄凌什么時(shí)候放眉莊,我卻是連一點(diǎn)底都沒有。然而如今,只好慢慢寬慰于她,但求能夠疏解她郁悶的心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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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莊只是冷笑,似乎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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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彎下弦月照著窗,似蒙昧珠光四散流瀉,堂外的草木荒疏氣味緩緩涌進(jìn)。燭火一跳一躍,幽滅不定間散發(fā)蠟油的刺鼻氣味,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于燭臺之上,似一聲幽怨的嘆息,映著沾染了凋敗灰塵的重重錦繡帷簾,似我和眉莊此刻荒涼的心境,幽迷在昏暗的光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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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眉莊似乎心緒平復(fù)了些,才靜靜道:“我聽芳若說你沒有因?yàn)槲业氖率軤窟B,我才稍稍放心。幸而現(xiàn)在有陵容,你也不算孤掌難鳴了?!彼灶D一頓,怔怔望著窗外因無人打理而枯萎的滿地菊花,片刻才回轉(zhuǎn)神來,淡淡問道:“皇上很喜歡陵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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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shí)微愣,隨即道:“算不得特別好。但也遠(yuǎn)在曹婕妤之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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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莊淡淡“恩”一聲,“那也算很不錯(cuò)了。只是陵容膽小怕事,雖然得寵,但是有什么事還得你來拿主意?!?br/> ?
我答應(yīng)了,見她身形消瘦,不由道:“不要生那起子奴才的氣,到底保重自己要緊。今日你可聽見外面的動靜了。也算為你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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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莊點(diǎn)頭道:“聽見了。只是她未必這么好對付?!?br/> ?
我不由嘆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罷了?!?br/> ?
我的目光漸漸往下,落在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上,終于忍不住問道:“當(dāng)日你懷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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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莊凄然一笑:“人人都說我佯孕爭寵,難道你也這么以為?”眉莊下意識地?fù)崦教沟母共康溃骸耙晕耶?dāng)日的恩寵何必再要假裝懷孕費(fèi)盡心機(jī)來爭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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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定道:“你自然不必出此下策,以你當(dāng)日之寵,有孕也是遲早的事。又何苦多此一舉?!?br/> ?
眉莊幽幽嘆了一口氣,道:“你明白就好?!?br/> ?
“姐姐,她們故意讓你以為自己懷孕,得到一切風(fēng)光與寵愛,然后再指證你佯孕爭寵?!蔽覈@口氣,將所猜測的說與她聽:“恐怕從江太醫(yī)給你的方子開始,到他舉薦劉畚都是有人一手安排的。正是利用了你求子心切才引君入甕,再用一招釜底抽薪適時(shí)揭破?!?br/> ?
眉莊道:“她們一開始就布了此局,只待我自投羅網(wǎng)。”她緊緊攥住手中的帕子,“也全怪我不中用!”兩行清淚從她哀傷悲憤的眼眸中直直滴落,“直到茯苓拿了沾血的衣褲出來,我還不曉得自己其實(shí)并沒有身孕。”眉莊的指甲已留得三寸長,悲憤之下只聞得“喀”一聲輕響,那水蔥似的指甲齊齊斷了下來,我唬了一跳,眉莊眼中盡是雪亮的恨色,“她們竟拿皇嗣的事來設(shè)計(j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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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眉莊聽聞懷孕后的喜不自勝,我不由黯然。她是多么希望有一個(gè)孩子,安慰冷清夜里的寂寞,鞏固君王的恩寵和家族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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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慰道:“事已至此,多少也是無益。你可曉得,連我也差點(diǎn)著了她們的道兒。本還想再扶持華妃協(xié)理六宮,若非我今日引她入局,恐怕日后我與陵容都是岌岌可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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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里頭聽得清楚。”眉莊凄惶道:“我已經(jīng)不中用了,但愿不要連累你們才好?!闭f罷側(cè)身拭淚道:“能救我脫離眼下的困境是最好,如若不能也千萬不要勉強(qiáng)。你一人獨(dú)撐大局也要小心才是,萬萬不能落到我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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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口一熱越發(fā)想哭,怕惹眉莊更傷心,終于仰面強(qiáng)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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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寐的殿內(nèi),古樹的枝葉影影的在窗紗上悠然搖擺,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秋蟲的鳴叫在深夜里越發(fā)孤凄清冷,直觸的心頭一陣陣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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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極力道:“皇上……他……”然而我再也說不下去。玄凌對眉莊的舉止,未免太叫我寒心。兔死狐悲,唇亡齒寒??!我終于抑制不住心底對前塵往事的失望與悲哀,緩緩一字一字道:“皇上……或許他的確不是你我的良人……咱們昔年誠心祈求的,恐怕是成不了真了?!?br/> ?
“良人?!”眉莊冷笑出來,幾近刺耳,“連齊人的妻妾都曉得所謂‘良人’是女子所要仰望終身的……”眉莊緊咬嘴唇,含怒道:“他……他何曾能讓你我仰望依靠!”眉莊的聲音愈見凄楚,似乎沉溺在往事的不堪重負(fù)里,“昔年我與你同伴閨中,長日閑閑,不過是期望將來能嫁得如意郎君,從今后與他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并立觀書畫,歲月隨影踏蒼苔(1)??v然我知道一朝要嫁與君王,雖不敢奢望俏語嬌聲滿空閨,如刀斷水分不開,也是指望他能信我憐惜我?!?br/> ?
眉莊的聲音因?yàn)榧佣煅?,她的字字句句如烙在我心上,生生逼出喉頭的酸楚,這些話,是昔年閨閣里的戲語,亦是韶齡女子最真摯的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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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強(qiáng)含淚勸道:“你放心,她們陷害你的事我已著人去查,想必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你耐心些。等真相水落石出那一日,皇上必定會好好補(bǔ)償你,還你清白的?!?br/> ?
眉莊哀傷的笑容在月光下隱隱有不屑之意,“補(bǔ)償?這些日子的冤和痛,豈非他能補(bǔ)償?shù)昧说?。把我捧于手心,又棄如蔽屐,皇上……他?dāng)真是薄情,竟然半分也不念平日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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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有茫然未可知的恐懼襲來,只是茫茫然說不出來,只覺得一顆心在眉莊的話語中如一葉浮舟顛簸于浪尖,終于漸漸沉下去,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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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莊只凝望我的神色,道:“或許這話你今朝聽來是刺心,可是落魄如我,其中苦楚你又如何明白?”她略停一停,復(fù)道:“這昔日尊榮今日潦倒的存菊堂倒叫我住著想的明白,君恩——不過如是?!彼粗矣訌?fù)雜難言的神情,淡淡道:“不過皇上對你是很好的,不至于將來有我這一日。只是你不必勸我,出去也只是為了保全我沈氏一族?;噬稀彼淅湟恍?,不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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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再說,芳若已來叩門,低聲在外道:“請小主快些出來,侍衛(wèi)的藥力快過,被發(fā)現(xiàn)就不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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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忙拭一拭淚,道:“好歹保重自身,我一定設(shè)法相救于你?!?br/> ?
眉莊緊一緊我的手,“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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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芳若又催促了兩聲,我依依不舍地叮囑了兩句,只好匆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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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夜色隨著薄的霧氣蔓延于紫奧城的層層殿宇與宮室之中,仿佛最隱秘的一雙手,在黑夜里探尋這這深宮里每一個(gè)陰冷或繁華的角落或樓閣里的秘密與陰謀,隨時(shí)隨地,叫人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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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悄避開宮中巡夜的侍衛(wèi),來到小連子預(yù)先幫我安排好小舟的地方,沿著曲折石徑潛入藕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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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一只不系舟,在我上船時(shí)輕微搖晃漾開水波。只覺舟身偏重,一時(shí)也不以為意,只解開了系舟的繩子。正要?jiǎng)潉哟瑯鋈宦犚娪谐闪械氖绦l(wèi)經(jīng)過時(shí)靴底磔磔的聲響。一時(shí)慌亂,便往狹小的船艙里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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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腳下軟綿綿一滑,似乎踏在了一個(gè)溫?zé)岬奈锸律?,我大驚之下幾乎叫不出聲來,那物事卻“哎呦”大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