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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文魁 第八章、單家俗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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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勛上舫最晚,所以詩成也最晚,等其余幾人全都吟過了,就沒有一篇能看的——好點兒的就象一坨屎,差點兒的好似屎里的蛔蟲——他又隔了少頃,才終于完稿,站起來身,胸有成竹地念道:
  “貪愛春波綠,一篙白沙遠。意迥心駘蕩,云高風繾綣。念自姚墟始,教民以為便。邇來村屯虛,澤畔蘆芽短。”
  前四句寫景,后四句抒情,說當年虞舜從姚墟而來,到雷澤教老百姓打漁,使聚落成鎮(zhèn),可是如今所經之處,久歷兵燹,村莊殘破,百姓流離,就光剩下自然之景,而全無人氣了。
  其實面對眼前這票二把刀,老老實實寫景就得,不用加什么微言大義,但是勛是拿他們練手的,將來要練成了得在曹操面前賣弄,要是僅僅言辭華麗卻空洞無物,曹操那里絕通不過。再說了,光寫四句太過簡短,顯得敷衍,所以才特意加上那后面四句。
  念完以后,李全等人是連連鼓掌啊,說不愧是弘農顯族公子,這格調、這韻味、這遣詞、這造句、這吟詠的風度、這噴唾沫的pose……那就渾然上乘,非我等所可以比擬啊。可是他們夸來夸去,全是虛言,就沒一句夸在點子上,是勛心說其實不是我的詩好,是我頂著這個弘農楊氏的名頭響亮吧。所謂“明珠投暗”,自己扔出去這顆雖然不算是明珠,但沒想到投的地方不僅僅漆黑一片,簡直就是虛空。
  當下心里嘲笑著這群附庸風雅的俗人,表面上卻裝模作樣地連聲遜謝。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到艙外有人高聲叫道:“李公,你要何時才肯跟我前往縣署去作證呢?!”
  李全聽到這話,臉色“刷”的就沉了下來,扯著嗓子回復道:“汝這狗子,竟敢追到澤上來壞某的雅興,罪不可??!快滾,快滾!”
  姓衛(wèi)的趕緊安撫他:“李兄何必與這等小人一般見識?小人之行,自然使君子震怒,但若怒氣傷身,反中小人下懷啊?!?br/>  就聽艙外那人又道:“寧氏的案子,必要靠李公為證,李公一日不肯應允,我便一日相隨,不死不休!”
  一個“死”字出口,李全反倒被激得冷笑起來,呵斥道:“若縣尊真要某去作證,為何不遣人來相請?此案已然定讞,汝這狗子卻多的什么事?!”姓衛(wèi)的笑道:“某有一計,便叫這俗吏也來做詩一首,做得出時,李兄便允了他又有何妨?”除了是勛,艙內眾人全都大笑:“他一個單家俗吏,哪曉得什么是詩,什么是文?衛(wèi)兄太也促狹。”
  李全也笑,說:“這狗子若是個知羞知恥的,聞得此言,便要投澤自盡了。衛(wèi)兄好計謀?!碑斚聯P聲叫艙外那人做詩。果然此話一出,那人便不再開言了。
  是勛伸出手去,撩開簾櫳,朝外一望。只見不遠處的水面上載沉載浮著一葉小舟,舟上之人年紀很輕,雖然穿著長衫,卻將下襟掖在腰里,露著兩條光腿,雙手搖槳,不似船夫,卻偏偏做著船夫之事。怪不得艙內眾人要說他是“單家”,也就是寒門庶族,果然瞧模樣便是個平頭百姓或者底層小地主。
  那人低了頭,正在沉吟,也不知道是在想詩呢,還是在琢磨要不要跳水自盡,以洗此辱。是勛就問此人是誰,姓卞的解釋道:“是本鄉(xiāng)一個小小的游徼,俗不可耐,楊君不必理會?!?br/>  漢制,縣下有鄉(xiāng)有亭有里,鄉(xiāng)長名叫有秩,由郡府任命,還有三老,負責教化,這二位都是坐辦公室的。至于跑腿的則有游徼和鄉(xiāng)佐,游徼負責捕盜,鄉(xiāng)佐負責收稅,擱兩千年后,就相當于派出所所長(但是基本上沒有所員)和初級稅務員。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吏,世家子弟肯定是不屑于干的,他們就算不能舉茂才、察孝廉、乘公車,也起碼得從一縣的諸曹掾史做起。
  于是是勛淡淡一笑,也就放下簾櫳,不予理會??墒菦]想到,隔了不到三分鐘,那游徼竟然真的開口吟起詩來:
  “君難未及紓,高邑成穢墟。亂塚連為埂,白骨浮為菰。即此游春心,豈異林中樗!”
  聽了這詩,是勛不禁大吃一驚,心說小子厲害啊!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能夠做出五言六句來,其實并不值得驚訝,因為很可能是從前舊作,略加修改而成,然而這詩文、詩意卻真值得嘆賞。前兩句說獻帝還在亂臣手中,國家還沒有太平,歷經兵燹,城池都化作了廢墟;中兩句寫景,說亂墳連綴成了澤畔的田壟,白骨漂浮變成水里的野茭白;末兩句開罵,說都這年月了你們還有心思游春哪?你們跟莊子預言中那大而無當、不成材料的臭椿樹有啥區(qū)別!
  就聽李全冷笑一聲:“題名‘游春’,詩中便犯‘游春’二字,真是俗不可耐?!笔莿仔恼f是啊,他要不點明“游春”,怎么能把咱們幾個不點名兒地全都給罵了呢?他還低著頭在仔細咀嚼這首詩呢,突然腳下艙板一晃,隨即聽到那游徼的聲音就在艙門口響起:“我詩已經做成了,李公不可食言?!?br/>  李全勃然大怒,一拍幾案:“狗子大膽,竟然上某的舫來,來人,速速將他拋入澤中去!”隨即艙外便傳來了呼喝、怒罵之聲。
  “且慢!”是勛輕喝一聲,再瞧瞧艙內眾人都疑惑地望向自己,就趕緊堆下滿臉笑來,“此人有趣,待我耍他一耍。”說著話,順手抄起自己的詩版,撩開艙簾,步出艙外。
  只見幾名畫舫上的家丁就揪著那名游徼,正打算往水里扔呢。是勛輕輕擺擺袖子,家丁知道這是老爺請上舫來的貴客,于是一齊松開手。是勛把詩牘遞給那名游徼:“你看這首詩,比你的如何?”
  那游徼滿臉的不憤,一邊整理差點兒被扯爛了的衣服,一邊伸手接過牘板來,瞟了一眼,撇嘴道:“文辭尚可,但轉折突兀,又不敢盡言,算什么好詩了?”
  是勛心說行啊,這就一拳打中了老子的軟肋,起碼論起詩才來,這狗子就甩艙里那票公子哥兒十條大街啊。他仔細打量面前這個游徼,只見對方年紀很輕,光光的下巴沒有胡須,瞧著也就十五六歲的年齡,不禁心下暗驚。然而表面上卻并不露聲色,只是問:“汝才多大,怎么就做了游徼?又如何膽敢輕慢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