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太醫(yī)外不許閑人進(jìn)入的極天宮,第一個(gè)踏入的是尋安君,第二個(gè)踏入的則是世子豐蘭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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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雙與豐蘭息極為相似的黑眸此時(shí)卻已無往日的犀利精明,有些黯淡地盯著頭上青色的帳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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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世子到了。”內(nèi)侍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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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轉(zhuǎn)過頭,便見豐蘭息已立于床前,神情平靜,臉上掛著似乎永不會(huì)褪去的淡雅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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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退下。”雍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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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br/> ?
??待所有的人都退下后,豐蘭息在床前坐下,“不知父王召見兒臣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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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看著豐蘭息,靜靜地看著他所有子女中最聰明也最可怕的兒子,看了許久,“現(xiàn)在,你可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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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豐蘭息似有些疑惑,“不知父王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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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費(fèi)力地笑笑,蒼白的臉上盡是疲倦,“你用不著在孤面前裝,即算你可騙得天下人,但騙不過孤,不要忘了你是孤的兒子,知子莫若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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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也笑笑,笑得云淡風(fēng)輕,“父王的兒子太多了,不一定每個(gè)都了解得那么清楚的?!?br/> ?
??這話說得有些不敬,但雍王卻很平靜,他看著那雙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眼眸,那樣的黑,那樣的深,“你就如此恨孤?你這樣做是不是就能消了所有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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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豐蘭息眉頭微動(dòng),似乎覺得有些好笑,“父王,兒臣孝順您都來不及,又哪兒來的什么怨啊恨的。況且……您也知道,兒臣最會(huì)做的事就是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舒服,又怎會(huì)自尋煩惱?!?br/> ?
??雍王定定地看著他,似想看透他的內(nèi)心,良久才移開目光,看著帳頂上繡著的銀云,似是嘆息地輕聲道:“這些年來,你不就……你不就是想為你母后報(bào)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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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母后報(bào)仇?”豐蘭息聽著更是一臉奇怪的表情,黑眸看著父親,含著一絲極淺的,卻讓人看得分明的諷刺,“母后當(dāng)年不是為著救您而在極天宮被刺客所殺嗎?而且那刺客早就被您‘千刀萬剮’了,那仇早就報(bào)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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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冰冷刺骨的話頓讓雍王猛地閉上眼睛,似是回憶著什么,又似回避著他不能也不敢目睹的事,片刻后,他略有些嘶啞地開口,“本來孤以為你不知道,畢竟那時(shí)你也才四歲,可是……四歲的你卻敢將弟弟從百級(jí)臺(tái)階上推下去,那時(shí)孤就懷疑著,難道你竟然知曉了真相?可你實(shí)在是個(gè)聰明的孩子,孤……舍不得你,想著你還那么小,日子久了,也就忘記了,況且你四弟被你弄得終生殘廢,你那恨也該消了。孤沒想到的是,二十多年了,你竟從沒忘記過,原來你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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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至此,雍王頓住了,緊緊地閉著雙目,垂在床邊的手也握緊了,蒼老的皮膚上青筋暴起,“你……當(dāng)日息風(fēng)臺(tái)上,任穿雨一聲驚叫阻了青王救孤,你竟是如此恨孤?要親見孤死于刺客手中?芏兒他們雖有異心,但以你的能力,繼位后完全可以壓制住他們,息風(fēng)臺(tái)之事本不會(huì)發(fā)生,可你……卻借著他們這點(diǎn)異心將所有的兄弟……你竟是要將所有的親人全部除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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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后,雍王的聲音已然嘶啞,一雙眼睛猛然張開,目光灼灼地看著眼前這個(gè)人,這個(gè)他既引以為傲,同樣也讓他時(shí)刻防備著的兒子,“那些證據(jù),孤知道你手中有一大堆,孤若不處置了他們,吩咐你叔父將此事壓下來,你是不是就要全部證據(jù)公之于眾?孤不動(dòng)手,你便要讓天下人殺之?你真的就不肯留下一個(gè)親人?真的只能唯你獨(d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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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抬起手,微微張開,似想去拉住他,卻又垂下,落在胸口,“當(dāng)年……當(dāng)年八弟說孤心毒手狠,但你……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孤至少未曾趕盡殺絕,至少還留有余地,可你……你若執(zhí)意如此,你便是得了天下,也不過是一個(gè)‘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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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說完這么多話,雍王已是氣喘吁吁,眼睛緊緊地盯著蘭息,目光似悲似憤,似傷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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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任憑雍王言詞如何犀利、情緒如何激動(dòng),豐蘭息也只是神色淡然地聽著,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手心似是緊緊地攥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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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nèi)靜悄悄的,唯有雍王粗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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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后,豐蘭息的聲音不咸不淡地響起,“父王今日叫兒臣來,就是為著教訓(xùn)兒臣嗎?”他抬眸看著雍王蒼老黯淡的面色,完全無動(dòng)于衷,對(duì)于自己的父親,竟是提不起絲毫感覺,哪怕是一絲憎恨也好!可是,此時(shí)此刻,形同陌路之人,這算不算世間又一樁可悲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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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已時(shí)日無多,這個(gè)雍州很快便會(huì)交到你手中,希望你到此為止?!庇和跗綇?fù)了情緒,疲倦地閉上眼睛,蒼白的臉上無一絲血色,“他們畢竟是你血脈相連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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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豐蘭息驀然輕笑出聲,“血脈相連的親人?哈哈哈哈……兒臣從未覺得自己有過親人!”他微微抬頭,儀態(tài)優(yōu)雅,可黑眸中沒有一絲笑意,如矗立萬年的雪峰,冰寒徹骨,“兒臣只知道,自小起便有很多很多想要兒臣性命的人,周圍的人全都是的,全是那些所謂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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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雍王緩緩睜開眼睛,看著豐蘭息,嘆了口氣,卻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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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父王您有一點(diǎn)倒是料錯(cuò)了,兒臣不曾恨過任何人。”豐蘭息看著雍王微微搖頭,神情間竟有些惋惜,不知是惋惜父親這個(gè)錯(cuò)誤的判定,還是惋惜著自己竟然不會(huì)恨任何人,“五歲的時(shí)候,兒臣就想通了這個(gè)問題,父親又如何?兄弟又如何?這世上,沒有規(guī)定誰一定要對(duì)你好的,對(duì)你壞那倒是理所當(dāng)然的,畢竟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所以啊……那些人、那些事,兒臣早就看透了,習(xí)慣了?!?br/> ?
??說這番話時(shí),豐蘭息的語氣淡得沒有一絲感情,聲音如平緩的水波,無痕淌過,他低著頭,攤開手掌,露出一支被攔腰折斷的碧玉釵,釵身碧綠如水,細(xì)細(xì)的釵尖上卻沾著一塊暗黑色的東西,那是——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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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還記得這支釵嗎?您也知道,兒臣自小記憶不錯(cuò),看過的東西都不會(huì)忘記,這支玉釵不是母后之物,可它卻藏在母后的頭發(fā)中?!必S蘭息拈起那支碧玉釵湊近雍王,似要他看個(gè)清楚,又似要他聞一聞?dòng)疋O上干涸的血腥味,“母后死后,兒臣竟多次夢(mèng)到她,她手中總拿著一支染血的玉釵,一雙眼睛流著血淚看著兒臣,又痛苦又悲傷……兒臣日夜不得安寧?!闭f著豐蘭息盯著雍王的眼睛,勾唇一笑,笑容淡薄微涼,瞳眸如冰無溫,“您知道,那做過虧心事的人,只要稍稍試探一下便會(huì)惶恐地露出馬腳?!?br/> ?
??說罷他收回玉釵,看著那細(xì)細(xì)的釵尖,指尖輕輕地?fù)嶂O尖上黑褐色的血跡,“這些血是母后的吧?母后既不肯安息,身為人子的,當(dāng)然要略盡孝心!所以,有血緣又如何?這些人不但是欲取兒臣性命的敵人,更是兒臣的仇人!那么,我做這些事又有什么不對(duì)??jī)撼妓龅囊磺?,不過是對(duì)母后──兒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所盡的一點(diǎn)孝道,以及拿到兒臣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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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的語氣依舊淡淡的,沒有激動(dòng),亦無憤恨,“所以父王不要認(rèn)為兒臣是為了什么仇啊恨啊,那些在兒臣看來實(shí)在可笑,這世上沒有什么能左右兒臣的,兒臣想做便做,想要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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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凝目靜靜地看著床前坐著的兒子,這樣的儀容氣度,這樣平靜的神情,這樣無情的話語,真像啊……真像昔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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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父王認(rèn)為兒臣做得過分,那么這些年來,您那位尊貴的百里王后,您那些聰明孝順的兒子,他們對(duì)兒臣所做的又算什么?那些便不過分、不算心狠手毒嗎?”豐蘭息垂眸看著手中玉釵,指尖輕輕地彈彈釵尖,卻似彈在雍王的心口,“父王,這些年,兒臣若稍稍笨一點(diǎn),便是有百條命也不夠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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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抬首看著面無表情又似無言以對(duì)的雍王,微微一笑,起身俯近雍王,漆黑的眸子冰涼如水,輕聲道:“若要說兒臣心狠無情,那父王您呢?不提您當(dāng)年,便是這些年,您何曾不知您那位百里王后的所作所為,可您又何曾伸出手拉幫一下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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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身體后退,坐回椅上,笑容越來越淡,神情卻依然無恨無憎,指尖不斷地?fù)嶂O尖上的血跡,似是想要擦去那血跡,又似是無限珍惜地輕輕撫觸,“這世間無情的人何其多,兒臣,哈哈,兒臣也不過是其中之一,兒臣只是要好好地活著罷了,又何錯(cuò)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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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豐蘭息說完,雍王默然許久,才道:“孤是沒有資格對(duì)你說教,但是……”他微微一頓,眼中涌出一抹溫情,有些遺憾又有些無奈地看著兒子,“孤這一生,很多人稱贊,但孤總記得昔年登上王位之時(shí)八弟曾說過的話——‘虛情偽善、自私冷酷、殘忍狠厲’。雖然這些年來,八弟再也未曾說過這樣的話,但孤知道,孤算不得好人,一生只為自己活著,得權(quán)得利,看似風(fēng)光無限,可是……也要到這一刻,孤才知道,這一生有多失?。∷械淖优心阕盥斆?,但也最像孤,孤不希望你最后也如孤一般,活到最后,卻不知自己一生得到些什么,又抓住了些什么?!?br/> ?
??雍王抬起自己的雙手,張開十指,只是一層蒼老又蒼白的皮包裹著嶙嶙瘦骨,這樣的一雙手,是什么也抓不住的?!皠e走孤的老路,對(duì)人做絕便是對(duì)已做絕,留一點(diǎn)余地吧,這是孤身為父親,這一生唯一能留給你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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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豐蘭息大笑,平靜地看著父親,看著那雙凝視著自己的黑眸,也在這一刻,他真切地覺得這是他們父子唯一相像的地方,于是他終于伸出手,輕輕握上父親那瘦得只剩骨頭的手,“父王放心,自此以后,您那些聰明的兒子應(yīng)該也知道收斂,那便可平安到老。您也知道的,兒臣愛干凈,不喜歡弄臟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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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看著他,看了半晌,忽然道:“真的不恨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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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眉頭微微一挑,然后搖頭,“兒臣真的從未恨過您,也未恨過這個(gè)雍州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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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忽然笑了,笑得荒涼而寥落,“無愛便無恨嗎?罷了,罷了,你去吧?!?br/> ?
??豐蘭息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禮,“兒臣告退。”這或許是此生最后一次見面,最后一次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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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有些眷戀地看著兒子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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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走至門邊,忽又停步,回頭看著雍王,“父王,兒臣不會(huì)如您一樣,您一生也不知到底要什么,最后也未能抓住什么,但兒臣知道自己要什么?!睙o波的黑眸瞬間綻現(xiàn)雪亮的光芒,“兒臣要將這萬里江山踏于足下,還要那個(gè)伴我百世滄桑,攜手同涉刀山劍海的人!這兩樣兒臣都會(huì)抓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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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拉開殿門,一道陽光射入,灑落他一身,如金色的冕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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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這么肯定她會(huì)伴你百世滄桑、伴你刀山劍海?”身后忽然傳來雍王極輕極淡的聲音,“雙王可以同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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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息抬起的腳步一頓,片刻后,他轉(zhuǎn)身回頭,面上淡笑依然,“父王,兒臣不是您!”然后他拂開珠簾,跨出門去。悶熱的空氣迎面撲來,他拂拂衣袖,似要拂去殿中沾染的藥味,抬首,艷陽高掛,金芒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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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極天宮真該埋葬了?!?br/> ?
??他呢喃低語,仿佛是要說與風(fēng)中的某人聽,攤開手,看一眼掌心那半截碧玉釵,然后一揮手,玉釵便射入極天宮高高的屋梁里,沒入梁中只露一個(gè)綠點(diǎn),“母后,兒臣已經(jīng)盡孝了?!?br/> ?
??景炎二十七年,五月八日,雍王重傷不治,于極天宮薨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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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九日,世子豐蘭息在昭明殿繼位,為第三十五代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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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二日,冀州冀王禪位,世子皇朝繼位,為第三十二代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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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雍、冀兩州忙于王位交替時(shí),北州白氏、商州南氏則趁機(jī)并吞祈云王域,不過一個(gè)月的時(shí)間,又各得數(sh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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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皇朝以玄極號(hào)召天下英雄:結(jié)亂世,清天下,建功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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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那些對(duì)大東王朝早已徹底失望,想要?jiǎng)?chuàng)一番功業(yè)、名留青史的人莫不響應(yīng),皆投奔其營(y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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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七日,皇朝發(fā)出詔天下書,洋洋灑灑上千字,字字錦繡,簡(jiǎn)而言之則是告訴天下百姓,他皇朝本來是資質(zhì)平庸的,但今日能繼位為王,都是因?yàn)橛杏駸o緣玉公子的教導(dǎo),所以他很感激玉公子,本想拜玉公子為國(guó)相以輔佐自己,奈何玉公子無青云之志,意在山林煙霞,所以他就尊玉公子為“玉師”,天下百姓也都要尊敬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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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詔一出,那些還在猶疑徘徊的人頓時(shí)都下定了決心——既然慈悲為懷、天人風(fēng)骨的玉公子都愿意襄助冀王,那我等還有何疑慮?而那些昔日曾受玉公子之恩的,或是仰慕崇拜玉公子的,此時(shí)也無不投效冀王皇朝麾下!一時(shí)之間,天下有志之士,莫不奔往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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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發(fā)出詔天下書后,幽州的幽王也發(fā)出告天下書,與冀州締結(jié)盟約,共同進(jìn)退,開創(chuàng)新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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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冀、幽兩州結(jié)盟之時(shí),雍州新王豐蘭息與青州女王風(fēng)惜云繼婚盟之后,共同發(fā)出詔天下書,號(hào)召九州英豪:伐亂臣逆賊,撫普天蒼生,還清宇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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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詔書則得到了那些忠心于大東王朝,不恥冀王、幽王公然背叛之行,痛恨北王、商王屢發(fā)戰(zhàn)爭(zhēng)、屢犯帝顏的那些人的響應(yīng),尤以祈云王域內(nèi)深受戰(zhàn)亂之苦的百姓為甚,并那些想結(jié)束這個(gè)亂世、重歸太平,以及那些再三品味“還清宇于天下”而有所得的有識(shí)之人、有志之士的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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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雍兩王雖無天下第一公子的支持,但白風(fēng)黑息即青王、雍王的傳言卻是越傳越廣,白風(fēng)黑息名頭的響亮決不遜于玉無緣,且加上豐蘭息當(dāng)年的有意為之,天下間受其恩惠的不知有多少人,所以那些要報(bào)恩的或者敬慕白風(fēng)黑息的人,無不投往青王、雍王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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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天下局勢(shì)已明,正是風(fēng)起云涌,我輩挺身而出之時(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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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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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氣清,艷陽高掛,熾輝灑遍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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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王都的夷武臺(tái)上,旌旗搖曳,長(zhǎng)槍林立,靜然無聲,透著一股莊嚴(yán)肅穆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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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臺(tái)下至臺(tái)上,隔著長(zhǎng)長(zhǎng)高高的數(shù)百級(jí)臺(tái)階。此時(shí),遠(yuǎn)遠(yuǎn)地便見兩道人影正快速奔來,有經(jīng)歷過的,自然知道這是每年都會(huì)上演的一幕“爭(zhēng)位”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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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臭女人,給我站住,這次說什么也不能讓你奪了我的位置!”一名男子大聲叫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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