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城深處之逃亡那年》
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逃亡的日子都是既驚險又別具一格的。其實,這就是阿寧給施慧講的親身經(jīng)歷,只是考慮到朋友們閱讀的完整性,才在這里單列出來獻給大家,接下來我們就進入那段精彩的陳年往事。
阿寧因為被小偷銼刀和流氓警察劉小個子一伙陷害,在看守所羈押了十五天之后,與另外六個人戴著手銬,一同被押上囚車,送往江城勞教所。
江城不大,看守所和勞教所相距不遠,二十分鐘左右,囚車開出市區(qū)停在江邊。江面有上百米寬,江城就是因這條江而得名的。勞教所在江對岸,依山而建,孤零零的幾棟白樓和紅色院墻非常醒目。此處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可是阿寧他們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因為他們都不知道即將踏進的這個懲罰人的地方有多少痛苦在等著他們。
押解的警察長槍短槍拎在手里,命令車上的人依次下車,排成隊低著頭上了停在江邊的一艘鐵船。馬達隆隆,五分鐘后,船到了對岸,又依次排隊下船。
這七個人有老有少,阿寧十九歲,但不是最年輕的,還有一個更小的孩子裹在中間。在車上的時候,阿寧就小聲問過他多大,他是用口型回答阿寧的:“我十八”。
也不知道這孩子在看守所里遭了多少罪,孩子的眼神呆呆的,臉色蠟黃,剃著光頭的腦皮上有幾處明顯的疥瘡。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一股餿味兒,和阿寧干凈的夾克衫、老人頭褲子一比,天上地下。
另幾個人全都聳拉著腦袋,一看他們那熊樣阿寧就來氣,都沒瞅第二眼。他們都是三十到五十歲的成年人,那個孩子造得慘點兒沒關(guān)系,不招人討厭,因為他歲數(shù)小,經(jīng)歷的少,啥事兒都害怕。成年人進一回看守所就弄得像活不起了似的,不是懦夫是啥?這幾個人在看守所都不是和阿寧一個監(jiān)號的,如果在一個監(jiān)號,阿寧也不會照顧他們的,因為他們天生就不具備讓人高看一眼的條件。
阿寧白白凈凈、精神頭十足地走在他們中間,一搭眼,就鶴立雞群。
鶴立雞群有時候并不是好事兒,在江邊等著跟看守所警察交接的是勞教所的管教。那時候警服還是綠色的,成套地穿在身上,跟一片大樹葉子似的??词厮木煜却蜷_了他們的手銬,收成一串之后,又把裝卷宗的檔案袋交給勞教所的管教,簽了個字就上船走了。
交接完畢之后,勞教所的管教喝令一行人排隊向前走,阿寧走在第三位,一路上別人都低著頭,他總偷眼瞎看,看兩眼低一下頭,然后再看兩眼,那種好奇勁兒遠遠超過了恐懼。
這次抬眼他是想看看勞教所的管教都是啥樣的,前邊的管教稍稍抬一下眼睛就看到了,是兩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夾道走在路兩旁,挺普通,沒看出啥來。他想回頭看看后邊跟著的幾個管教啥樣,剛一扭脖子,“啪”地一聲,后脖頸上挨了一巴掌。他咧嘴側(cè)眼一看,打自己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大個子,樣子挺兇。
看阿寧側(cè)眼瞅自己,大個子管教又給了他一巴掌,也打在后脖頸上,打完瞪著眼睛說:“哎呀?小兔崽子,還敢斜楞我,看你溜光水滑的,在看守所混的挺好唄?一會兒上樓我看你還牛掰不?”說著又照阿寧*股上踢了一腳,讓他快走。
阿寧咬了兩下牙,沒敢吱聲,還是不由自主地又扭臉看了一眼大個子管教,他想好好看看打自己的是個啥樣的人,他要記住這個人,有朝一日得把這幾下打回來。
哪知,這一眼又惹禍了,大個子管教掄起手中五四手槍的槍柄,照阿寧的腦袋就是一下,金屬磕破頭皮砸到骨頭的聲音很有質(zhì)感,“咔”地一聲輕響,阿寧的右側(cè)頭頂立馬被砸出了一寸余長的小口子,鮮血“嘩”地一下涌了出來。霎時,右耳根和脖子、肩膀一片殷紅。阿寧用手捂了一下,張開手掌一看,全是血。他一點兒也沒感覺疼,只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腦門兒上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大不了就是一死唄!干他個狗娘養(yǎng)的!剛轉(zhuǎn)身攥緊拳頭,大個子管教一下用槍抵住他的太陽穴,呲著黃牙一臉猙獰,叫囂地大聲說:“哎呀我靠!兔崽子還想造反吶!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此時,連管教帶犯人都不動了,幾個管教向中心靠攏,犯人都被喝令抱頭蹲下。冰涼的槍口杵在皮膚上,讓人頓生一股冷嗖嗖的感覺。阿寧冷眼瞅著握槍的大手,粗糙的食指扣著扳機,如果這根手指用力一勾,自己的小命就交待啦!阿寧緊咬嘴唇,心中的怒火和委屈一浪高過一浪地往上躥,動就是死,不動還憋屈得受不了,咋辦?正在掙扎之際,耳畔突然傳來一句話:“二愣子,你他媽又嚇唬剛下火車的呢?哈哈……”聲音粗重爽朗。
阿寧尋聲輕動眼珠兒,從勞教所大門口走過了一個人,高高的個子,身體不算太壯,但很結(jié)實。穿著白背心,綠色警服搭在肩上,頭發(fā)挺長,梳了個偏分的發(fā)型。下身穿著綠色警褲,皮帶上掛著槍套,槍套里插著一把手槍。黑色槍柄的鐵環(huán)上有根棕色皮繩和腰帶相連,腳上穿了一雙黑布鞋。
這個人的話音剛落,叫二愣子的大個子管教收起頂在阿寧頭上的手槍,樣子挺恭敬,嘿嘿地陪著笑臉說:“季中隊下班啦?這小子挺靠蛋,剛到這兒就敢跟我裝倔,一會兒再他媽收拾他!嘿嘿……”
被二愣子稱為季中隊的管教幾步走到人群旁邊,伸手捏住阿寧的下巴,左右扭動兩下瞅了瞅,沖二愣子說:“靠,這小子挺精神吶!掛點架兒!人家剛來,你他媽嚇唬嚇唬得了,看把孩子削的,滿臉是血!這小子一瞅就不是善茬兒,等他放了別把你剁巴啦!哈哈……”
二愣子嘿嘿笑著說:“一下船我就瞅這小子挺牛掰,這樣的不收拾收拾,到集訓(xùn)隊還不翻天啦!”說完又照阿寧*股踢了一腳。
阿寧繃著腿上的肌肉,一動沒動。
季中隊和二愣子說話時,眼睛一直不離阿寧,上下打量著說:“整回去好好規(guī)愣規(guī)愣,如果這小子真是那樣的,分人時我把他要我那兒去!”說完沖阿寧說:“小子,叫啥名?犯啥事兒?”
阿寧抹了一下頭上的血,梗著脖兒說:“叫張寧,濱城的,打警察進來的?!闭f完無所畏懼地看著季中隊。
季中隊豪爽地笑了一下說:“好小子!嗯,行!張寧,我記住了,到集訓(xùn)隊別拉梭子,二愣子嚇唬你呢!斃了你他也廢了!別怕他!哈哈……”說完壞笑著向江邊碼頭走去。
季中隊走了,管教們押著阿寧等人繼續(xù)往前走。沒走幾步,二愣子撇著嘴沖阿寧說:“你他媽別臭美,真分季中隊手下去,你可遭罪了!那b養(yǎng)的最他媽狠,哪年他們中隊不死幾個!”說完輕蔑地瞟了阿寧一眼。
十九歲的阿寧一身犟骨頭,他也輕蔑地白了二愣子一眼。
二愣子假裝沒看見。這不難理解,統(tǒng)治者也不愿招惹有個性的被統(tǒng)治者,除非他手中有隨心所*的生殺大權(quán)。
那時的管教制度和監(jiān)管設(shè)施跟現(xiàn)在比起來差得太遠了,差了好幾個年代,絕對不可同日而語。勞教所的大門連鎖都不鎖,門衛(wèi)室坐了兩個喝茶聊天的老頭,毫無震懾力,反正大院里一個犯人都沒有。
幾個管教帶著七個犯人直接就進了大門,門衛(wèi)室的老頭和二愣子點了一下頭,沒吱聲。
監(jiān)舍樓高四層,集訓(xùn)隊在頂樓。從樓梯走上去,每一層的樓口都是一扇漆黑的滑動鐵門,鎖得嚴嚴實實。
樓里很靜,鴉雀無聲。一行人到了四樓之后,二愣子拍了幾下大鐵門,沖里面喊:“開門!”
門里有人回應(yīng):“孫干事啊,接人去啦?”隨即鐵門徐徐拉開,門口站著一個拎著鑰匙板子的管教。
阿寧一聽,哦,原來這個二愣子姓孫,是個干事,行,記住你了。但他不知道干事是個啥官兒,只知道一起接人的管教好像都聽他的。
門開之后,二愣子先跨了進去,掐著腰耀武揚威地站在門邊,沖阿寧他們喊:“背手低頭,報數(shù)往里走!”
排在最前頭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胡子拉茬的。他挺懂規(guī)矩,喊了一聲“一”貓腰走進監(jiān)門,然后轉(zhuǎn)身蹲在走廊的墻邊上。
開門的那個管教二話沒說,抬腿踹在他后腰上,“吭”的一聲把他踹得歪坐在地上,管教嘴里罵罵咧咧地問:“我靠!挺懂規(guī)矩呀!進來過是咋的?”問完用鑰匙板子拔了拔中年男人的臉。
中年男人蹲正身體,臉上稍顯痛苦之色,趕忙點頭小聲說:“進來過,進來過?!闭f完頭壓得很低。
排在第二的就是那個十八歲的孩子,他報完“二!”往里一走,二愣子一腳把他踹了個趔趄,瞪著眼珠喊:“沒吃飯吶?大聲點兒!再報一遍!”
小十八抻著嗓子喊:“二!”喊完學(xué)著第一個人的樣子,頭沖墻蹲在第二位。
阿寧背手挺胸地喊:“三!”聲音洪亮,蹲在第三位。
開門的管教看了他兩眼,沖二愣子說:“孫干事,這小子咋一腦瓜子血呢?”
二愣子炫耀地說:“在路上跟我裝犢子,讓我削的!”
從江邊到大院,再到監(jiān)舍樓,有三四百米遠,炎炎夏日,阿寧頭臉上的血曬得快干了,不干也凝固了,稍長的寸頭被血痂粘成一縷一縷的。
開門的管教過去用鑰匙板子拔起阿寧的臉,皺著眉頭看了幾眼,沖身后幾米外站著的幾名老犯人說:“這小子敢跟孫干事裝犢子,一會兒好好規(guī)愣規(guī)愣他?!闭f完用鑰匙板子在阿寧后背輕拍了兩下。
后面的犯人都報數(shù)進來之后,大鐵門轟隆隆地關(guān)上。管教們都進辦公室了,剩下的內(nèi)容都是管事兒的犯人指揮的。他們讓阿寧等人蹲成一排,開始登記。登記的內(nèi)容是家庭住址、罪名、年齡、勞教期限等。
負責登記的是一名戴著眼鏡的老犯人,五十多歲,像有點學(xué)問的樣子。當?shù)堑桨帟r,有兩個管事兒的犯人站在旁邊冷眼打量著他,又仔細看了看他的登記表。這兩個管事的犯人都是一臉兇相,剪著平頭的人沒吱聲,另一個腦袋刮得锃亮的人陰著臉沖阿寧說:“張寧,跟我來!”
阿寧看了他一眼,這個人有三十多歲,穿得很干凈,一臉的威嚴。阿寧知道這個小子不懷好意,看來自己今天是不可能有好日子過了,但殺人不過頭點地,發(fā)昏當不了死,愛他媽咋地就咋地!在這種心理的驅(qū)使下,阿寧沒有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地去迎合,而是直起腰身,昂首挺胸地跟在光頭后面,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
另一個管事犯人跟在后面,阿寧被夾在了中間。
他倆把阿寧帶到走廊盡頭的水房門口,向里面一擺頭,阿寧毫不遲疑地跨了進去。水房還挺干凈,白瓷磚砌成的水池子上方有一排水龍頭,地面也鋪著白瓷磚,被擦拭得又白又亮。進監(jiān)門時阿寧就感覺到這里面衛(wèi)生搞得不錯,水泥地面泛著青光,沒有一點異味兒,現(xiàn)在看到水房也這么透亮,他心情有了一絲舒暢。相比之下,勞教所的衛(wèi)生條件可比看守所強得太多了,最起碼是人活著的地方。不管怎么說,自己要在這里長待,環(huán)境好點不是壞事。他順便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色,曠野農(nóng)田綠浪起伏,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阿寧正看著,光頭陰沉著聲音說:“把腦袋和臉上的血洗干凈,別他媽東張西望的!”
阿寧斜了他一眼,鋒芒畢露:“洗就洗唄!跟誰他媽他媽的呢?”說完拳頭已經(jīng)攥得很緊了。
光頭冷笑了一下,輕蔑地說:“先洗吧!一會兒再說!”
阿寧無所畏懼地“哼”了一聲,是死是活早晚都一樣,他根本就不怕。但聽光頭的意思,對方似乎不會現(xiàn)在動手。于是,他輕松地擰開水龍頭,把頭伸在水流下,就著冰涼的自來水,嘩嘩地洗起來。凝固的血液被水稀釋得淡紅,涓涓地流進下水口。阿寧邊洗邊尋思,剛來自己的血就灑在了這里,這將是一個怎樣的開始呢?
洗干凈之后,阿寧脫下夾克衫,連頭帶臉一頓胡擼,把頭臉擦了個七分干,然后把衣服往肩上一搭,相當無所謂地看著兩個管事犯人。站在門口的兩個人看著他灑脫的動作,臉上的表情都有很微妙的變化。但阿寧那時還太小,這么細微的內(nèi)容他還看不出來。
出了水房,兩人夾著阿寧來到走廊的另一頭。走廊里蹲著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靜悄悄的。光頭打開一扇內(nèi)側(cè)鑲著鐵柵欄的結(jié)實木門,沖阿寧一擺頭。阿寧一步跨了進去,第一眼就看見和自己一起來的幾個人都大彎腰倒伸著胳膊面沖墻壁撅著呢!他們的腦袋低低的頂著綠色的墻圍子,有幾個管事的犯人站在周圍看著。阿寧掃了一眼整間屋子,這是一間四十五米長的大監(jiān)舍,兩邊各有一排板鋪。一面鋪是空著的,把頭的地方鋪著幾套平整的被褥,十分整潔。另一面鋪上擠擠擦擦地碼滿了人,頭發(fā)都剃得溜光,一個個表情嚴肅,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門,都是便裝,背心、襯衫、t恤衫都有。那個年代,被勞動教養(yǎng)的人官方的名稱是勞教學(xué)員,但那個時候?qū)θ藱?quán)是模糊的,也都叫犯人。連統(tǒng)一著裝都沒有,抓進來時穿啥,如果在看守所沒被人扒下去,到勞教所還穿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