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沖沖入魏州城主府,立即被莫霄攔下。
‘馬摘星呢?’他急問。
‘郡主正在醫(yī)治箭傷,殿下有令——’
‘滾開!她是為我而中箭,我要親眼看到她安然無恙!’
莫霄出手阻攔,疾沖不欲耽擱多做糾纏,一出手就是狠招,莫霄先前低估了他,轉眼就中了一掌,內息紊亂,往后踉蹌了半步,疾沖已抓緊機會闖入。
砰的一聲,疾沖推開房門,濃濃血腥味溢出,只見朱友文坐在床邊,摘星軟癱在他身上,生死未卜,床沿、地板上滿是染血布巾,一旁用來清洗傷口的水盆里也是血紅一片。
箭矢仍插在摘星身上,文衍手放在箭上,滿頭大汗。
這箭位置太險,插得又深,不拔,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拔了,傷口太深,要是牽動心脈,血流不止,更不堪設想,可說生死懸于一線。
‘你這庸醫(yī)到底會不會治傷?怎還不把箭拔出來?’疾沖要沖到床前,卻被一人伸手攔下。
是寶娜。
‘文衍正在努力救治摘星姊姊了!你不要來亂事!’寶娜哽咽道。
‘可是他——’
‘文衍當然想拔箭啊!’寶娜哭道:‘但拔了很可能會死,不拔也會死,你說該怎么辦?’
哭得梨花帶雨的寶娜令人不忍,疾沖雖焦急,仍耐著性子將她拉到一旁安撫。
朱友文彷佛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他眼眶泛紅,眼神一刻不離懷里的摘星,強自壓抑著激動。
不能死!妳絕對不能死!
哪怕機會渺茫,他也要放手一試!
他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望向文衍,眼神堅決,‘動手!’
文衍點頭,深吸口氣,用力拔出箭矢,摘星痛得尖叫一聲,隨即又昏死過去,傷口的血汩汩涌出,朱友文一手運息護住摘星心脈,一手趕緊壓住傷口,溫熱的血液濺到他臉上,他殺過那么多人、踩過那么多血液,卻沒有一次,感到如此心慌。
血,根本止不住,她渾身血液彷佛都要流盡,脈象越見薄弱,文衍垂下頭,不忍說出結果。
馬郡主怕是挺不過了。
‘你這庸醫(yī)!我就知道你不行!’疾沖沖到床前,推開文衍,‘馬摘星!妳不準死!’可傷口止不住血,他又能怎么辦?
朱友文貼身運息,怎會不知她已經(jīng)半只腳踏入了鬼門關,他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緩緩地、緩緩地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將她緊緊摟在懷里,同時將臉埋在她的秀發(fā)里,不愿讓人見到他此刻是多么痛徹心扉,痛到連呼吸都在顫抖。
‘星兒……’嘆息般的心痛呼喚從他嘴角溢出,離得近的幾個人聽見了,鼻尖亦不由一酸。
‘走開!你們都走開!’寶娜忽上前推開疾沖,從衣袖里掏出一個小錦囊,倒出一粒藥丸,跪在床前,親手喂入摘星嘴里。
那是契丹國師特地為王族煉制的救命丹藥,除了各式來自中原的珍稀藥材,還加入了難得一見的千年雪山人蔘,這人蔘光是須根熬湯,便足以讓垂死之人多吊住幾刻鐘性命,這丹藥更是用了整枝雪山人蔘煉制,國師號稱全契丹只有三顆,一顆給了契丹王,一顆給了他最寵愛的小公主,還有一顆則給了朱友貞。其實還有第四顆,國師卻是偷偷留給了自己。
摘星氣若游絲,照理已吞不下任何東西,但那雪山人蔘何等神效,光在口里含著便瞬間滋潤氣血,脈搏也不再繼續(xù)衰弱下去。
朱友文燃起一線希望,大手輕扣摘星下巴,命人取水過來,細心喂水,讓丹藥緩緩滑入她的喉嚨。
疾沖將這一切全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寶娜緊握摘星冰涼的手,垂淚道:‘摘星姊姊,妳別死啊,我還沒報答妳呢!’
摘星忽地一咳,將方才咽下的水全吐了出來,丹藥卻沒吐出。
文衍臉露喜色,伸手把脈,摘星脈象雖依舊虛弱,卻已漸穩(wěn),看來終于從閻王手中搶回了這條命。
朱友文驚魂未定,他激動地看著懷里的小女人,想著自己差點就要失去她,那種恐懼讓他不寒而栗。
此刻他多想狠狠擁抱她,感受她一點一滴恢復的生命,確認她沒有在自己懷里死去,但他意識自己已無意間在眾人面前流露真情,此刻只能忍住沖動,勉強恢復冷靜,放下摘星,離開房間。
疾沖追了出去,朝他背影道:‘殿下看來的確在意郡主,但小人實在想不透,殿下那日為何要在宴席上如此冷落羞辱她?難道是有苦衷?’
患難見真情,生死關頭間流露的情感,不會是假。
疾沖這番追問讓仍有些恍惚的朱友文迅速回神,他恢復一臉冷漠,回道:‘你恐怕是會錯意了!本王只是擔心,要是馬摘星真死了,該如何向陛下交代?又拿什么安撫馬家軍?’
疾沖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替摘星覺得不值,‘她真不該為了救你而回來,你心里根本沒有她!’
‘本王沒有要她來!也沒有要她前來相救!若不是她擅自跑來,也不會造成今日局面!一切都是她咎由自?。 蛔忠痪淅涞孟癖鶋K,眼神如刀,卻只是在掩飾自己差點被識破的謊言。
‘朱友文你——’
‘不要吵了!摘星姊姊醒了!’寶娜站在房門口喊。
兩個男人立時停止口舌之爭,雙雙就要入內,寶娜卻伸手擋住了朱友文,歉然道:‘她說,不想見渤王殿下?!?br/>
朱友文一愣,彷佛被當頭澆了桶冷水,但他隨即明白,她該是什么都聽到了。
他握緊拳頭,默默退了一步,眼睜睜看著疾沖朝他瞟來得意兼不屑的一眼,走入房內。
如此,也好。既然聽見了,就讓她誤會到底吧。
他感覺自己的手心黏膩,是還沒有干透的血,是她的血。
只要她能活下來就好。這比什么都重要。
*
疾沖在床邊看著她,雙手抱胸,一臉怒容。
‘誰準你離開客棧的?誰準你回頭去找那個薄情人的?誰準你替我擋箭的?’他連珠炮地念個不停?!畩吙芍?,要是沒有契丹的妙藥,妳早死過一回了!’
摘星躺在床上,傷口總算止血,身子虛弱到了極點,連話都說不出來,眼角隱隱有淚光。
她都聽見了。
朱友文說的沒錯,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他可是堂堂渤王殿下,誰能耐他何?
她覺得自己傻得可笑,心頭苦澀,嘴唇顫抖了幾下,別過臉,不想讓人見到自己落淚,耳里仍聽得疾沖嘮叨個沒完:‘妳要是真死了,我該怎么辦?妳要讓我內疚一輩子嗎?’
此時此境,她格外想念狼仔,在這世上,唯一真心真意對她好的狼仔。
也許是傷重過度,思緒恍惚,她脫口而出:‘別內疚……狼仔離開后,我也內疚了好久……’
疾沖一愣,住了口。
因為掛心摘星傷勢,朱友文仍逗留在房外,忽聽她提到狼仔,也是一愣,隨即胸口一陣火燙。
他多么想沖入房里,親口告訴她:狼仔在這里!狼仔并沒有離開!
然而他的手就要碰到房門時,疾沖冒出一句話,讓他瞬間恢復冷靜:‘狼仔是誰?’
摘星沉默著,似要昏睡過去,疾沖見狀也不想逼她,嘆了口氣,正要離開,她才幽幽開口,‘不管我在哪里,不管、不管我有多傷心,狼仔……狼仔都能找到我,陪著我……’重傷下,她說話虛弱,但字字句句仍聽得出對狼仔的思念。
門外的朱友文眼眶一紅。
‘這個狼仔去哪兒了?這次怎么沒來找妳?’他沒想到自己不過這么隨口一問,直比箭傷還令摘星痛苦。
好半晌,她才吐出:‘被我害死了?!瘻I水悄悄從眼角滑落?!沂窍氡Wo他的……我很努力……但還是、還是失敗了……’
她以為疾沖不可能會理解這種椎心之痛,但他沉默了半會兒,卻道:‘我懂妳有多痛苦。我有個朋友,數(shù)年前眼睜睜看著他軍中戰(zhàn)友為他犧牲,他卻無能為力,我明白他有多煎熬,所以……’他頓了頓,走向床沿,坐下,握起她冰涼的手,‘所以我能理解妳有多難受?!?br/>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有經(jīng)歷過相同處境,怎可能會了解這種痛苦?摘星自然明白,疾沖口里的‘朋友’,說的其實就是他自己,只是她沒有點破。
原來在他那頑世不恭的外表下,隱藏著這樣一段悲慟過去。
摘星不禁感到與他同病相憐。
她很想問:他放下了嗎?
但她已經(jīng)知道答案,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
她動了動虛弱的手指,輕輕反握他的手,柔聲道:‘有機會,告訴你那位朋友……有個叫星兒的女孩,明白他內心的遺憾……他,并不孤獨?!?br/>
他眼眶一熱,慰藉之詞,隨便說說一大把,可她卻是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放在他面前,告訴他:我和你一樣,你不孤單。
這傻女人!自己都傷成這個樣子了,剛從鬼門關前走一回,還這么費勁地安慰他,她能不能自私一點,多為自己想一點?不要每次都是她跳下火坑,犧牲自己?
他眼眶的熱流一下子沖到了腦門,又沖到了胸口,他忽生豪氣,緊握住她的手,‘讓我當妳的第二個狼仔!’
摘星有些錯愕。
他另只手拍拍胸脯,道:‘在妳傷心想消失時,我一定會找到妳、陪著妳,就像之前在山上一樣,直到妳不再傷心難過。妳可不準趕走我!也不準推開我!’
她見他說得認真,不禁有些感動。
‘喝酒了嗎?胡言亂語的?!⑽⒁恍Γ杏X身子更倦,彷佛全身力氣都被抽光,只想沉沉睡去。
‘妳的笑容就夠醉人了,星兒。’他微笑道。
她再也撐不開眼皮,卻清楚聽到,這世上,有第三個人這么喚她。
房門外,朱友文靜靜轉身離去。
*
隔日,朱友文一人待在房里,手里拿著從摘星胸前拔出的箭簇,細細琢磨。
箭簇本身倒無甚特別之處,他擰眉回想那日刺殺情景。
那些刺客,絕非一般烏合之眾,個個訓練有素,儼然軍隊出身,再加上使用了一般人極少有機會得到的弩弓……難道是晉軍?若是晉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應是怕大梁與契丹達成盟約后出兵攻晉,因此先下手為強。
可若不是晉軍呢?他摸著血跡已干的箭簇,目光越發(fā)沉重。
若不是晉軍,恐怕就是朝中有人暗中要他的命了……一次不夠,又來第二次,還波及了摘星……雖然她是自愿趕來,但難保不是有人故意暗中放消息,誘她前來擾亂視聽……他目光一凜。
疾沖。
朱友文早覺此人身分有異,更對他說動摘星前來的目的,充滿疑慮。刺殺當時,他說要只身斷后,面對這等精銳,卻能毫發(fā)無傷,全身而退,且莫霄事后前往伏虎林調查,卻發(fā)現(xiàn)前前后后不見一具刺客尸體……
此人實在疑點重重。
文衍在房外敲門,‘殿下,寶娜公主來了?!?br/>
他將箭簇放在案上,起身迎接。
寶娜雙手捧著一份鑲金書帖走入房內,交給朱友文。
‘這是大梁與契丹的結盟兵書,歷經(jīng)這么多波折,總算交到你手上了?!瘜毮人闪丝跉?。
朱友文道謝接過。
寶娜遲疑了一會兒,試探問道:‘我方才,探望過摘星姊姊了,她傷勢雖重,但總算已經(jīng)穩(wěn)定,她……和你……’
朱友文對摘星的在意,她昨日親眼都看見了,可他對疾沖說的那番話,她也確實都聽見了,她不明白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問摘星,她只是默然不語,想找朱友文問清楚,卻又覺這是人家私事,自己是不是管得也太多了?
‘感謝公主昨日賜藥,救了馬郡主一命?!煊盐哪睦锊恢浪@點小心思,沒有正面響應。
若是從前的寶娜,肯定打破沙鍋問到底,但摘星的沉默與朱友文的態(tài)度,讓她明白這一切并非只是單純的感情問題,一旦牽扯到國家利益,誰都說不清,這一點,身為公主的她,比誰都清楚。
想了想,她語氣一轉,‘除了盟約,我另準備了一份大禮?!仡^朝門口喊:‘把人帶上來!’
沒多久,兩名魁梧的契丹武士一左一右出現(xiàn),中間夾著一名修眉俊目的少年,只見少年一臉不甘,見到朱友文后臉色更是難看,甚至任性別過了頭,態(tài)度無禮至極。
‘朱友貞!見到你三哥,居然還擺這么大的架子?連句招呼都不打?’寶娜怒道。
這少年正是朱溫四子朱友貞,為梁帝登基后所生,享盡榮華富,又是么子,更受到母后寵愛,從小沒吃過什么苦,個性驕縱,梁帝兩年前將其送往契丹做為質子,便是希望能磨磨他的性子,巴望著他將來能有點出息,別成了只會坐吃山空的紈褲子弟。
‘我根本就不想見到他!’朱友貞臭著臉道。
寶娜走上前,不客氣地拍了下他的頭,‘他可是你三哥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