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得出來,今晚宮里有著異樣的躁動氣息。
盤旋在白山茶花上的白蛇滑到她手上,不安吐著蛇信。
她撫摸蛇身安撫,納悶:不知宮里出了何事?
看守的獄卒似乎聽說了什么消息,來來回回,不久,她聽見重重門鎖開啟聲,沉重的腳步由上而下,一步步接近。
她認得那腳步聲。
他終于來了!
她起身,難掩興奮,特地背轉(zhuǎn)過身子,不愿讓他發(fā)現(xiàn)。
腳步聲果真在她身后停下,她故意冷冷道:‘遙姬不過是個罪人,不知渤王殿下特來探望,有何吩咐?’
朱友文看著那清麗纖白的背影,若非連宮中太醫(yī)都束手無策,他也不會來求她,但四弟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四弟在契丹被馬摘星誤傷,箭中要害,傷口雖已無礙,但他卻遲未清醒?!?br/>
遙姬暗暗訝然。
朱友貞竟被馬摘星誤傷,至今昏迷不醒?
隨即心中一陣竊喜。
馬摘星干了這等蠢事,朱友文想必已與她決裂,不會再有任何偏袒。
她面上依舊不動聲色,清冷道:‘渤王殿下既然來此,肯定連宮中太醫(yī)都無計可施了,是不?’
‘遙姬,我求妳,救救四弟。’
遙姬輕輕笑道,‘四殿下的命,對你有這么重要?’
‘我要怎么做,妳才愿意出手?’
遙姬轉(zhuǎn)身,雙眸晶亮,凝視眼前偉岸英俊的男人。
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懇求她!
‘在我面前下跪如何?也許我會考慮看看。’遙姬承認,自己只是想看朱友文在她面前愿意卑微到什么程度!
他真愿意在她面前下跪嗎?
他倆可是從認識的第一天起,便是互相競爭的死敵!
遙姬萬萬沒料到,朱友文毫不遲疑,立即雙膝一彎就要在她面前跪下,她終究不忍,出聲阻止:‘夠了,不用跪了?!D了頓,好強道:‘要是你真跪了,萬一我也治不了四殿下,你豈不是會懷恨在心?日后倒霉的仍是我!’
*
朱友文帶著遙姬離開石牢,來到太醫(yī)院,躺在床上的朱友貞依舊昏迷不醒,眾太醫(yī)們在旁一籌莫展,梁帝早已狠狠訓斥一番,見遙姬到來,將太醫(yī)們?nèi)珨?shù)趕走,讓遙姬前來診治。
她抬起朱友貞手臂把脈,擰眉細思,接著要來銀針,在朱友貞身上幾處大穴下針,最后一針下在人中時,朱友貞竟睜開了雙眼!
朱溫大喜,上前心焦道:‘友貞?貞兒?你可終于醒了!’但隨即察覺不對勁,朱友貞的眼神空洞,直望上方,并沒有瞧朱溫一眼,彷佛根本沒有聽見父皇的叫喚?!@是怎么回事?怎么人醒了,卻一點反應(yīng)也無?’
遙姬面色凝重,‘回陛下,四殿下脈象正常,雖睜開雙眼,卻未回神,恐怕是患了罕見的木僵之癥。’
‘木僵之癥?’梁帝心里一涼。
‘陛下,木僵之癥與離魂相似,但離魂癥者,只要受外界刺激,便可蘇醒。木僵之人,如木之僵化,無法言語,亦無知覺,聽不見他人說話,病人身不能動,需靠別人輔助方能移動與進食?!b姬解釋病情。
梁帝不死心問:‘可貞兒方才睜開了眼!’
‘陛下,睜眼不過是人中受刺激后的自然反應(yīng),木僵之人,痛極不喊娘,窮極不喊天,有口難開,有苦難言,只能無聲無息地活著?!?br/>
‘妳既找出了病因,必能對癥下藥!’
遙姬眼露遺憾之色,‘陛下,木僵之人,無藥可治,只能等他自行蘇醒,但何時蘇醒,沒人說得準,可能十天,可能一個月,也可能三年五年,更或者,有人一輩子都無法蘇醒?!?br/>
梁帝目瞪口呆,久久無法言語,待回過神來,勃然大怒,扯過一直站在朱友貞床前的朱友文,當眾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孽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先不提契丹之行,弄巧成拙,現(xiàn)在朕的親生兒子又成了活死人!’朱溫暴跳如雷,朝著朱友文戟指怒目:‘躺在床上、無知無覺的為何不是你?’
朱友文心中一擰。
原來在他父皇心里,倒底是血緣勝過了一切。
朱友文跪下請罪,‘四弟如今變成這副模樣,兒臣難辭其咎。’
梁帝余怒未消,武人性格盡顯無遺,當著眾人面前朝朱友文拳打腳踢,朱友文只是默默承受,哪里敢反抗?
‘孽子!派你前往契丹,不但借兵失利,還讓馬摘星有機可趁,傷了貞兒,你為何不當下就殺了她?便不會讓她有機會自曝是前朝皇女!你是不是仍對那個女人舊情難忘,有心包庇?’他一腳重重踢在朱友文臉上,遙姬看得不忍,幾次欲出言阻止,但見梁帝正在氣頭上,不敢再火上添油,只得忍住。
相比之下,馬摘星乃前朝皇女之事,在她心里反倒顯得次要了。
其實朱友文不是沒有機會殺死摘星,只因疾沖突然殺出,在契丹可汗面前曝露摘星身分,這時若他再下手,只會惹怒耶律義,怕更是無法平安帶著朱友貞平安歸來了。
但梁帝并沒考慮這么多,見自己最寵愛的小兒子變成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他怎么怒揍朱友文都無法解氣,心一狠,大聲命令道:‘來人!將渤王押下去,鞭刑伺候!’故意一頓,語氣陰毒:‘用刑鞭具先以狼毒花液浸泡!’
朱友文可是狼帶大的孩子,區(qū)區(qū)皮肉之苦,根本不痛不癢,他要朱友文嘗盡被獸毒焚身、剝床及膚之苦,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遙姬一聽,心頭一驚,狼毒花必會引起朱友文體內(nèi)獸毒發(fā)作!且以鞭破肉,狼毒花液直接由傷口入身,激引獸毒更快、更兇猛,朱友文將會更痛不堪忍!
她猶豫著要不要替朱友文求情,轉(zhuǎn)頭朝她扔下一句:‘遙姬,妳平日不是最恨這家伙嗎?鞭刑由妳來執(zhí)行!’
遙姬一愣,雖無奈也只能領(lǐng)命。
*
天牢里,朱友文上身赤裸,雙手大開被綁在刑架上,以鐵鏈緊緊綁縛,動彈不得。
遙姬來到他面前,心中雖不忍,仍故作不在意,輕笑道:‘這風水可真是輪流轉(zhuǎn)哪,不過一個時辰前,我還被關(guān)在石牢里,不知何時能見天日,此刻可輪到你了!’
伴君如伴虎,被封王又如何?私底下為朱溫辛苦賣命了這么久,終究比不上親生兒子。
她和他都一樣,在朱溫眼里,一旦沒有利用價值,隨時都可扔棄,賤命一條!
‘這一切本都是因我而起,父皇不過是秉公處理?!煊盐纳蚵暤馈?br/>
‘你還真是陛下的好兒子!’遙姬沒好氣道。
她轉(zhuǎn)過身,朱友文忽在她背后道:‘遙姬,我若早聽妳的話,妳就不用被關(guān)石牢,我也毋須受刑罰?!?br/>
遙姬心中一動,并未馬上響應(yīng),心中琢磨。
聽他言下之意,竟是后悔了?
朱友文仰頭望著陰濕石壁,嘆了口氣,彷佛是在說給自己聽:‘妳不是說過,我與馬摘星相遇相愛,是上天詛咒。如今回想,若我早能痛下殺手,也不致起日后這般波折,更讓大梁痛失契丹大軍?!?br/>
但,該發(fā)生的都已經(jīng)發(fā)生,悔不當初,又有何用?
遙姬思忖:他在她面前懺悔示弱?這是拿她當自己人了?
顯示她在他心里,多少是有些份量的?
最起碼,該與那馬摘星不相上下了?
馬摘星既是前朝皇女,朱友文與她之間,更是不可能了,那么朱友文這番告白,究竟是……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朱溫到來,一旁獄卒也將早已準備好的鞭子遞給遙姬,并道:‘這鞭子可是在狼毒花液里反復(fù)浸泡過了多次,保證里里外外都浸透了!’
遙姬表面上夸贊,心頭卻是沉重。
接過鞭子,浸泡過狼毒花液后,鞭子隱隱呈現(xiàn)腥紅赤色,更感沉重。
梁帝面有慍色,一入座便喊:‘遙姬,行刑!’
她手握長鞭,走到朱友文面前,見他眼神坦蕩,無畏無懼,她高舉鞭子,重重揮下,然鞭子卻沒有打中他,而是落在鐵鏈上,發(fā)出刺耳聲響,她收鞭再次揮出,這一次,鞭子竟從她手里滑落飛出!
梁帝還未出聲,遙姬已在梁帝面前跪下,求道:‘請陛下恕罪!遙姬被關(guān)入石牢時日太長,未加鍛煉,以致雙手無力,還請陛下另找人選行刑!’
‘連妳也如此沒用!’梁帝哪里看不出她是故意手下留情,更是火冒三丈。
好啊!個個都反了是吧?沒人要聽他的話了?
‘走開!朕自己來!’
獄卒拾起鞭子,恭敬呈上,梁帝起身一把用力扯過,狠狠一鞭就往朱友文身上抽去!
啪!聲音脆亮!遙姬只覺那一鞭是狠狠抽在了自己心上,整個人不由渾身一顫。
一下又一下,她看著梁帝一鞭鞭狠狠抽下,朱友文一聲不吭,任由梁帝踐踏他的自尊。
在梁帝眼里,他不過是一頭野獸,還是頭不受教、犯了大錯的野獸!野獸犯了錯,就必須嚴厲懲戒,讓他知道誰才是掌握生死的主子!
但梁帝年事終究已高,揮沒幾下鞭子便已額頭冒汗,嘴里仍兀自百般謾罵指責,將一切罪過都推到朱友文身上:‘若你當初在馬府滅門時便殺了馬摘星,也不會橫生事端!如今她被證實為前朝皇女,根本就是對朕的嘲笑!讓朕看到自己的無能!當初竟沒能趕盡殺絕,留下后患!朕底下的人一個比一個無能,其中最無能的就是你!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每喊完一句,便是一鞭重重落下,毫不留情!
朱友文早已體無完膚,鞭鞭見血,直透骨肉,狼毒花液,如火燒般隨著血液流竄全身,血液如同酸蝕,一寸一寸腐蝕他的筋骨、一寸一寸啃噬他的肌肉,痛不欲生,他卻死死撐著,從頭到尾沒有發(fā)出一聲呻吟。
遙姬在旁膽顫心驚,只見他身上肌膚青筋畢露,經(jīng)脈漸漸變黑,雙眼瞳孔也漸漸變得赤紅。
狼毒花已入血脈!
要是再不住手,朱友文這條命可能就真的沒了!
梁帝真能狠心至此嗎?
不知打了多少鞭,梁帝終于累了,氣喘吁吁,鞭子越揮越無力,他見朱友文渾身血肉模糊,終于解氣,扔下了鞭子。
喚來遙姬,低聲交代:‘看好他,不準讓他死了!朕留妳,正是為了此刻?!?br/>
‘遙姬明白?!?br/>
她低垂著頭,輕咬下唇,恭送梁帝。
梁帝才轉(zhuǎn)過身子,滾燙液體便沿著她弧度優(yōu)美下巴滑落,之前死死忍住,直到此刻,淚水方?jīng)Q堤。
她忙用手背草草拭去淚水,怕被梁帝察覺自己真情流露,更怕自己情不自禁落淚模樣被朱友文瞧見。
然她畢竟是多慮了,梁帝怒氣沖沖,滿腦子想的皆是失去契丹聯(lián)兵后,日后攻晉大失勝算,該如何扳回一城,而朱友文早已半昏半醒,意識模糊。
‘還呆愣著做什么?快去取清水與傷藥來!’她脆聲命令。
獄卒連忙照她吩咐端來清水與傷藥,還多了干凈白布,獄卒見她梨花帶雨,這白布本是讓她擦拭眼淚,但她取過白布,卻是浸濕了清水,悉心擦拭朱友文血汗模糊的英俊臉龐。
‘下去?!?br/>
獄卒離開后,她從懷里取出一銀柄匕首,輕輕劃破自己左手手背,將左手抬至朱友文唇邊,竟是欲讓朱友文吸吮她的血液。
她體內(nèi)的蛇毒血,正是朱友文體內(nèi)獸毒解藥。
五年前,她與朱友文爭奪夜煞之首,她從小與蛇為伍,身有蛇毒,梁帝無意中得知她體內(nèi)蛇毒血可解獸毒,便暗中授意她無論如何需保住一命,以便控制朱友文,因此才有五年前那場夜襲刺殺,她故意失手,讓梁帝將她關(guān)入不見天日的石牢,蟄伏著,等待朱友文需要她的那一刻。
血腥味讓半昏迷的朱友文本能開始吸吮她的血液,他干燥的唇貼在她的手背上,輕舔吸咬,動作親密,她猛地收回手,背轉(zhuǎn)過身子,冷艷如她,此時臉上竟浮現(xiàn)一抹小女兒家的羞怯。
她命獄卒將朱友文身上傷口包扎妥當,在旁等候,但朱友文身上黑色經(jīng)脈不但絲毫不見好轉(zhuǎn),在漸漸蘇醒的過程中,不住由喉間發(fā)出如獸低狺,遙姬暗覺不妙……
‘水……’終于,朱友文虛弱吐出一個字。
遙姬立即要獄卒去端水。
朱友文忽張開了眼,雙臂猛力拉扯鐵環(huán),宛若被激怒的困獸,吼聲不斷。
遙姬看著不對勁,仔細觀察,只見他胸口心臟位置,竟隱隱透著一股赤紅,彷佛滾蕩巖漿在他體內(nèi)緩緩流動。
狼毒花液已入身太深,加速催化獸毒,遙姬身上蛇毒血竟毫無作用!
朱友文體內(nèi)血液滾燙,心跳猛烈收縮,屬于人的理智迅速被獸性取代,瞳孔中的赤紅不但未見消去,反更為可怖,宛如嗜血猛獸,他掙脫不開鐵鏈,喉間不住低聲嘶吼,兇惡殘暴獸性被狼毒花完全喚醒,他身子往前彎曲,宛如蓄勢待發(fā)、準備獵殺的惡狼!
遙姬從未見過他如此發(fā)狂模樣,不由步步后退,朱友文見狀更是拚命拉扯鐵鏈,獸毒雖腐蝕他的理智,卻同時加強了他的蠻力,幾次拉扯,刑架竟已搖搖欲墜,他仰天一聲怒吼,竟掙脫了鐵鏈,直朝遙姬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去端水的獄卒奔了回來,還來不及弄清怎么回事,已被朱友文一口咬住咽喉,就這么緩得一緩,遙姬險險逃出,反身將天牢大門關(guān)上!
身后獄卒凄厲慘叫瞬間傳遍天牢,加上如狂獸般的嘶吼與舐咬聲,令人聞之莫不喪膽。
其他獄卒亦已趕來,遙姬下令鎖上牢門,獄卒雙手顫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將牢門鎖上,而被朱友文咬住的倒霉獄卒,已經(jīng)沒了聲息,濃濃血腥味從天牢內(nèi)涌出。
他們都聽見了,有人一步一步,踏在濃稠血液上前進。
腳步聲凝重、沈郁。
一雙赤紅獸目,自黑暗中顯現(xiàn),濃濃殺意。
目光往下,那人左胸處一赤紅花朵,在黑暗中隱隱灼燒閃耀。
獸毒已然侵心。
*
一天一夜過去,朱友文依舊沒有恢復(fù),被困在天牢里,完全失去人性。
遙姬只得硬著頭皮前去稟告梁帝。
梁帝臉色難看,但并不完全是因為朱友文。
前朝皇女出世,消息早已暗中傳入大梁,各州城軍侯人心思變,開始傳出謠言,一說前朝皇女出世,便讓三殿下借兵失利,又使四殿下命在旦夕,果然是朱梁克星,朱溫篡前朝之位,倒行逆施,皇女出世,正是要將一切歸正!大梁氣數(shù)已盡!
今晨他便接到消息,鎮(zhèn)州軍侯王戎竟率軍前去投靠晉國了!王戎之母原被安置在京城做為人質(zhì),但上月已病逝,王戎命人刻意隱瞞,不讓梁帝有所警覺,看來早有逆心,前朝皇女出世,不過更加重他叛逃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