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水卻不笑了,將女人般白皙柔軟的手指向了中間的一朵花:“先看這朵花,仔細看看?!?br/>
幾支燭光和幾顆頭都湊近了絲綢。
須細看,還須是行家,才能看出這朵花較前一段的花蕾確實有些不同——花瓣已經微微張開!
“開了!”這是那個面色黝黑的商人脫口說出的,顯然這個人經常到大明朝來做生意,會說中國話,但帶著拗口的吳音。
“在行!”楊金水笑著夸了一句,“前面那一段按你們西洋鐘的說法是早上七點穿的,花還是朵子,因此蝴蝶蜜蜂只是繞著飛?!闭f到這里楊金水望著那個說中國話的商人。那個商人立刻用另一種語言向其他幾個商人翻譯楊金水剛才那段話。那幾個商人立刻會意地點頭。
楊金水接著說道:“這一段呢,是你們西洋鐘上午十點穿的,花剛剛開,蝴蝶和蜜蜂準備吃花粉兒了。”
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立刻翻譯了過去。
“哦!”幾個商人這時忘了矜持,同聲發(fā)出驚嘆。
鄭泌昌和何茂才臉上都浮起了得意的笑容,對望了一眼,又望向楊金水。
“請再往上看!”楊金水這時才又笑了,不只是得意,更多是矜持,舉著燭臺領著一行又往上面登去。都是軟底靴,又踩在厚厚的氈毯上,大廳里這時突然間只能聽見胡宗憲發(fā)出的輕微鼾聲。
織造局的門口卻被一陣急促傳來的馬蹄聲驚動了。
這里本來就是江浙最高的宦官衙門所在,平時規(guī)制就十分森嚴,今天由于一省最高的幾個官員都在里面,總督、布政使、按察使的親兵隊都在外面戒備著,就顯得更加森嚴。這時居然有馬隊往這條街面闖,一隊親兵立刻向馬蹄聲方向跑去。
幾匹馬出現了,那隊親兵認出了最前方馬上坐著的是馬寧遠,攔是不攔還在猶豫間,馬寧遠馳著馬已然直奔到了織造局衙門大門口才勒韁停下。
總督署那親兵隊長也看出了是馬寧遠,顯然極熟,從大門的臺階上迎了下去。
馬寧遠翻身下馬,將馬鞭向身后的人一扔,便迎著那親兵隊長大聲問道:“部堂大人在里面嗎?”
“在?!蹦怯H兵隊長接道,“這么急,怎么回事?”
馬寧遠:“造反了!有倭賊煽動上千的刁民,都鬧到總督衙門了!”一邊說一邊向大門走去。
那親兵隊長急忙領著他走進大門。
從大門往里面走才知道織造局這座衙門堂廡有多深,馬寧遠由親兵隊長領著,也不知穿過了多少道由重兵把守的門,才望見了大廳堂那道門。這里反而沒有兵了,只有兩個太監(jiān)站在大廳堂的門外。
馬寧遠這時已將親兵隊長甩在了身后,徑直走向廳堂大門便要進去。
“哎!我說馬大人,什么時候了,你就愣往里闖?”兩個把門的太監(jiān)身子一并,把他擋住了,聲音雖然很低,口氣卻是很硬。
一路氣盛的馬寧遠到了這里也不得不伏小了,強賠著笑:“有急事,我得立刻見部堂大人和另外幾個大人。”
“再急的事現在也不能進去。你看看?!逼渲幸粋€太監(jiān)低聲向廳堂里一指。
馬寧遠向里面望去——偌大的廳堂四周都影影綽綽,只有樓梯上一片燭光,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就像浮在半空中正陪那幾個商人笑看著綢緞。
馬寧遠咽了一口唾沫,也壓低了聲音:“是造反了!得立刻稟報?!?br/>
“造反了?”兩個太監(jiān)對望了一眼,立刻露出了緊張。
一個太監(jiān):“在哪兒?有多少人馬?”
馬寧遠:“人馬現在還扯不上,上千的刁民他媽的都涌到總督衙門門口了?!?br/>
兩個太監(jiān)剛才還提在嗓子眼那口氣立刻又松了,對望了一眼。
其中一個太監(jiān):“我們還以為有兵馬打到這兒了呢。那就還是等等,也就一會兒?!?br/>
那親兵隊長接言了:“二位公公,部堂大人這會兒沒看絲綢,我先領他去見部堂吧?!?br/>
馬寧遠連忙接道:“對。我也不打擾楊公公他們看花樣,只去稟報一下部堂大人?!?br/>
兩個太監(jiān)猶豫了一下,又對望了一眼。
顯然是不好阻擋胡宗憲的親兵隊長,一個太監(jiān)望著他:“有事可是你的?”
親兵隊長:“放心,不會有事?!?br/>
另一個太監(jiān):“那就悄悄兒的,楊公公的脾氣你們知道。”
馬寧遠急忙答道:“知道?!?br/>
一個太監(jiān):“去吧。”
親兵隊長領著馬寧遠輕步走向胡宗憲,離他還有數步,親兵隊長又伸手攔住了馬寧遠。
燭的余光中,他們看見胡宗憲蓋著那件披風坐在那里,身子依然保持著正坐的姿態(tài),但已經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那親兵隊長望著胡宗憲瘦削的臉猶豫了,望向了馬寧遠。馬寧遠也猶豫了,停站在那里,從他的神態(tài)可以看出,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叫他,只好把焦急的目光轉望向樓梯上照著楊金水他們的那片燭光。
樓梯上,楊金水已經領著一行登到了接近那女子的梯級。
站在樓梯下的兩個隨從又向后退了一步,五丈長的這匹長綢整個被繃直了。
幾盞燭光同時照向最后那一段綢面:
——像是還有蝴蝶,像是還有蜜蜂,卻已經不是蝴蝶和蜜蜂,而是紛紛飄零的花瓣!
楊金水:“這是晚上穿的,照你們西洋的習慣,也就是晚會穿的。”
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把他這句話又翻譯了過去。所有的商人這時都由衷地面露激賞,其中一人嘰里咕嚕地問了幾句。
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立刻向楊金水翻譯道:“他不明白,為什么同樣的花紋圖案要設計出這種變化。”
楊金水笑得更矜持了:“真正的貴人換了衣服是不愿意讓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細看才知道一天換了四次衣服,這才是貴人?!?br/>
這句話剛被翻譯過去,幾個商人紛紛向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說了起來。
那個商人立刻對楊金水笑著說:“他們說,這樣的絲綢,他們那里的貴人一定喜歡。他們,還有我,這次都各要十萬匹。問天朝有沒有這么多貨。”
楊金水稍猶疑了一下,接著說:“有!有!要多少都有?!闭f到這里,他提高了聲調:“照天光!”
大廳漸漸亮堂了——原來二樓的每個窗戶上都被蓋得嚴嚴實實的窗簾慢慢被拉開了,窗外的日光這時照了進來,居然帶著彩色!
原來每個窗戶上都還掛著一翼各種顏色圖案的絲綢,日光是透過這些絲綢照進來的!
這時堂鼓聲,曲笛聲,又加上了琴、瑟和云鑼都輕輕地響了起來。
胡宗憲的眼睛倏地睜開了,他看見楊金水一行興奮地笑著從梯級上下來了。
那親兵隊長連忙輕輕揭開了他身上的披風,胡宗憲慢慢站起的時候,發(fā)現了旁邊的馬寧遠。馬寧遠和胡宗憲的關系顯然已到了“不拘禮”的程度,這時也來不及行禮,立刻貼近他的耳邊急忙說著。
也不知道是官做到這個位置,“靜氣”二字已是必然的功夫,還是早已預見到了這種事情遲早要來,胡宗憲這時耳聽著馬寧遠的稟報并無任何反應,眼睛依然露出疲憊的笑,望著漸漸走近的楊金水一行。
說笑著,楊金水一行走近了胡宗憲。
“這一次他們一共就要五十萬匹!”楊金水笑對胡宗憲大聲說道,“五十萬匹就是七百五十萬兩白銀!部堂大人,全看你的了?!?br/>
鄭泌昌和何茂才雖然也笑著,但望著胡宗憲的目光中卻不敢顯出楊金水那種興奮。因為胡宗憲眼中雖勉強帶著疲憊的笑,嘴角卻緊緊地閉著。
幾個異域商人嘰里咕嚕地又說了幾句。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又對楊金水說道:“薩哈里先生他們說,那個披絲綢那樣的女人你們這里有多少,能不能連同絲綢一起賣給他們幾個?!?br/>
楊金水一笑:“這個不歸我管,要問他們。”說著笑望向胡宗憲和鄭泌昌何茂才。
鄭泌昌何茂才也只是笑著,都望向胡宗憲。
胡宗憲此時眼中那點笑容都收了:“我天朝有的是絲綢、茶葉、瓷器。但不賣人?!?br/>
不用翻譯,那些商人從他的臉色已經看出了意思,都跟著收斂了笑容。
“先送幾位客商到驛館歇息吧?!焙趹棽辉僬f這個話題,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這時才發(fā)現了站在胡宗憲身旁一臉急迫的馬寧遠。馬寧遠急迫的目光這時也正望著他們。楊金水和鄭泌昌當然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了,目光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