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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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會(huì)聽到她的哭聲，但是竟沒有，我身后的她比池中漣漪還沉默，我所能感知的只是她執(zhí)著的目光，一直鍥而不舍地追隨著我。在轉(zhuǎn)入一彎水道前，我終究忍不住有一回顧，見她仍怔怔地面朝我的方向，但眼中神色似香火燃過，唯余一片灰暗冷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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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躲到一個(gè)隱蔽的角落，直到宮門關(guān)閉、夜幕降臨后才出來，前往鄧都知的居處找他，問公主今日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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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都知道：“泛舟回來后公主并沒哭鬧，只是許久未說話，拜別官家回宅子前才開口問官家：‘是爹爹不許懷吉跟我回去么？’官家沉默著不回答，皇后便在旁邊好言相勸，說了一番你如今不便再回公主宅的道理，公主也沒有反駁，很安靜地回宅中了。苗娘子不放心，讓看著公主長大的提舉官王務(wù)滋跟公主回去，再好好勸慰公主?，F(xiàn)在他們已出宮多時(shí)，想來也不會(huì)有事，等務(wù)滋回來，你再問他罷?！?br/>　　?
　　??王務(wù)滋回來得比我預(yù)想的早了許多。他應(yīng)該是在宮門開啟的那一刻就沖了進(jìn)來，那急促奔走掀起了殿閣間的忙亂氣氛，沉寂已久的后宮又浮生出一片嘈雜聲，涌入了我封閉的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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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就一夜未眠，聽見外面喧囂即起身開門去看，正撞上匆匆從福寧殿方向趕來的王務(wù)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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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讓你快去公主宅，”他一把抓住我，喘著氣說，“快！公主，公主在放火燒宅子，模樣癲狂，誰也攔不?。　?br/>　　?
　　??我立即朝外狂奔，在宮門前躍上小黃門備好的馬，向久違的公主宅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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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未靠近，便見公主宅方向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我揚(yáng)鞭策馬直馳到公主妝樓前，那里早已聚滿奴仆婢女，一些人端著水，大缸小盆都地往烈焰飛舞的樓上潑，還有一些在往樓上跑，和此前已在那里的人一起，試圖接近立于闌干中間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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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這火勢應(yīng)該是延續(xù)許久了，妝樓一側(cè)已燒了個(gè)大半，公主就站在火光邊緣，披散著一頭烏發(fā)，手持一支原本用來逗弄貓兒狗兒的沉香麈尾，那麈尾一端原系著一段孔雀羽毛，現(xiàn)在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跳躍在沉香枝頭的橙紅色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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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馬，三步并作兩步上樓去，見公主揮動(dòng)著沉香枝指向試圖靠近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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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我懷吉！”她一字一字，不疾不徐地對(duì)每一個(gè)人說。肆虐的火光為她蒼白的臉鍍上一層胭脂色，她飄揚(yáng)的長發(fā)和絲質(zhì)衣袂有與烈焰相觸的趨勢，而她渾然不顧，面朝眾人，卻眸光渙散，視若無睹，只知道把燃燒著的沉香枝當(dāng)作可以倚仗的武器，直指面前所有假象的敵人，固執(zhí)地重復(fù)著她唯一的要求：“還我懷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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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有人稍微向前移步，她便振臂一揮沉香枝，讓火焰綻放出更艷麗的花，而令人驚懼的是，她身披的大袖衣裙左側(cè)有一泊油漬，散發(fā)著植物芬芳，應(yīng)是她刻意潑灑的竹荷頭油。只要有一點(diǎn)星火落在那片油漬上，她便會(huì)被烈焰吞沒。這便是眾人遲疑著，難以制服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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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奮力撥開人群，讓自己現(xiàn)身于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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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蔽遗ξ⑿χ?，保持平和的表情，讓自己呈現(xiàn)出她最熟悉的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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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由一愣，轉(zhuǎn)而看我，目光卻顯得有幾分呆滯，仿佛未曾認(rèn)出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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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我繼續(xù)淺笑著，徐徐向前走，試探著朝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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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蹙著眉，像在思考我是真是假，而握沉香枝的手也不知不覺地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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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迅速上前，抓住她的手，一把奪下沉香枝，遠(yuǎn)遠(yuǎn)拋開。她受了一驚，下意識(shí)地開始掙扎和胡亂拍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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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面擁她入懷中箍緊，一面在她耳邊輕聲說：“是我，是我。公主，我是懷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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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逐漸安靜下來，又開始打量我，“懷吉？”她喃喃念著我的名字，仍很不確定地，“懷吉……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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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duì)，”我給她肯定的答案，“我回來了?！?br/>　　?
　　??“你還會(huì)走么？”她忽然抓緊我雙臂，熱烈地注視著我，又可憐兮兮地問，“你會(huì)不理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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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猶豫，但最終還是擺首：“不會(huì)。我會(huì)一直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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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釋然地笑了，環(huán)摟著我的腰，埋首在我胸`前，像以前那樣在我的擁抱中尋找安寧。我順勢托抱起她，快步下了樓，把她帶到一處遠(yuǎn)離火場的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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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懷里，她如嬰兒般乖巧，安然享受著我的溫度，到了閣中也不肯讓我放她下來，用不甚清晰的思維與我進(jìn)行了幾句主題跳躍的對(duì)話，然后在精疲力竭的狀況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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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是三更后點(diǎn)火的?！贝曳畔鹿骱?，跟過來照拂她的嘉慶子告訴我，“那時(shí)我們都睡著了，等聞到煙味兒，火已經(jīng)不小了。我們趕快把公主拉出著火的房間，她卻提起頭油潑在自己身上，說什么也不肯下樓，誰也不理，只要見你。王先生見勢不妙，立即入宮報(bào)訊……幸虧官家讓梁先生回來了，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br/>　　?
　　??我略略苦笑，沒有應(yīng)對(duì)。片刻后，忽然想起了李瑋：“駙馬呢？起火之時(shí)，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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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慶子道：“他就在駙馬閣中，聽說起火就趕來了，剛才也在樓上想勸公主下來，先生沒看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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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愕然?；叵脒m才情景，我注意力全系于公主身上，竟全沒留意到李瑋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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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我懷抱公主離開，前后經(jīng)過，他也是親眼瞧見的了。我沉默著看窗外幽篁，無端憶起當(dāng)年被他撕碎的那一卷墨竹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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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說話，嘉慶子亦無語。長久的靜默使人有些尷尬，于是我另尋話題：“國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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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想問楊夫人對(duì)這事的反應(yīng)，而嘉慶子尚未開口，韻果兒便從外奔來，帶來的正是楊氏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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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國舅夫人忽然跑上公主妝樓去，進(jìn)了一個(gè)著火的房間，怎么也不肯下來！”韻果兒一臉驚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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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亦有一驚，立即出門，折回那幢仍在燃燒的樓臺(tái)，疾步走著，再問跟上來的韻果兒：“國舅夫人為何上去？駙馬沒攔住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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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韻果兒道：“她原本是在樓下觀望的，見先生進(jìn)來，她臉色便不對(duì)了，后來先生帶公主離開，她更不高興，剛開始還只是恨恨地抹淚，大概越想越生氣，就索性跑上樓去，竟是要自焚的架勢。駙馬忙過去攔她拉她懇求她，但國舅夫人鐵了心，就是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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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我回到樓前時(shí)，那樓已燒得搖搖欲墜了，隨時(shí)都可能會(huì)塌下來。不少人見我趕來，都過來阻止：“樓上危險(xiǎn)，先生別上去了，在這里等待便是，我們已有人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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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仰首一看，見里面人影晃動(dòng)，進(jìn)進(jìn)出出的卻也只有幾位奴仆，駙馬和楊夫人都還在室內(nèi)，未曾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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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再等，推開面前的人，還是飛快上樓，沖進(jìn)了李瑋母子所在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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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中一片狼藉，全是掃落的雜物。一個(gè)大花瓶被砸得四分五裂，而楊夫人則手持一塊鋒利瓷片，像剛才公主那樣不允許任何人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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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場幾位奴仆的手上都有瓷片劃破的血痕，想是與楊夫人拉扯所致，故現(xiàn)在都不再接近她，只退于門邊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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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瑋無計(jì)可施，跪倒在母親面前，“咚咚”地磕著頭，含淚連聲勸：“媽媽，快出去，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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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夫人全無聽他相勸的意思，一手緊抓屏風(fēng)立柱，一手捏著花瓶碎片指向兒子，在越來越濃的煙霧中咳嗽著，卻還不住地?fù)P聲痛罵：“你這個(gè)不爭氣的東西，不知老娘身前犯了什么事，生下你這個(gè)夙世冤孽討債鬼……老娘為你操了大半輩子的心，你卻還是爛泥扶不上墻，連做人夫君都不會(huì)，在新婦面前過得像孫子一樣……老娘還出去干什么？繼續(xù)看你新婦鬧騰？看你像綠毛烏龜一樣憋屈？……今日老娘就死在這里算了，眼不見心不煩，由得她鬧翻天去……待回頭喝了孟婆湯，忘記有你這樣一個(gè)兒子，她那樣一個(gè)媳婦，倒是真的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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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這一句，她說得悲從心來，眼淚滑落，不禁嗚咽起來，但側(cè)目一見我，立時(shí)又怒火大熾，朝我罵道：“你這不男不女的東西，都被割了一刀了還不清凈，像廟里的賊禿驢一樣惦記著偷人老婆！還打不死，趕不走，現(xiàn)在又跑回來，是想向老娘示威，還是想看老娘笑話？……好罷，老娘今日就遂了你心愿，死在這里，陰魂再纏著你，看你能逍遙到幾時(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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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畢，她揚(yáng)手揮下，便欲拿瓷片割脈。李瑋似已呆住，一時(shí)并無反應(yīng)。我猛地?fù)屵^去，在楊夫人瓷片剛觸及手腕之時(shí)拉開了她用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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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氏愈發(fā)憤怒，掙脫我的掌控，揮舞著瓷片劈頭劈面地朝我劃來。我沒有后退，只側(cè)了側(cè)身，讓她的武器落到了我左臂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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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瓷片鋒芒倏地劃破了我?guī)讓右律?，其下的肌膚隨之一道道裂開，血奔涌而出，在我素色衣袖上暈染出刺目的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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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夫人看著，有一瞬的愣怔，瘋狂的攻擊也暫時(shí)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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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趁機(jī)轉(zhuǎn)身，一手穩(wěn)住她肩，另一手屈肘，以迅雷之勢猛擊她太陽穴，令她在回神之前便已暈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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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瑋高聲喚著“媽媽”上前來接住母親，又帶著幾分怒意緊鎖眉頭看我，道：“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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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尉，現(xiàn)在，可以帶國舅夫人出去了?！蔽野醋∽蟊凵狭餮膫?，對(duì)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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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破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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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gè)時(shí)辰后，我又見到了楊夫人。她躺在自己閣中的榻上，茫然盯著屋梁發(fā)呆，聽到我進(jìn)來，她扭頭直勾勾地看我，一雙干涸的淚眼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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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留意到她散亂的頭發(fā)比一年前白了許多，狀如灰白枯草，一點(diǎn)光澤也沒有，而眼袋凸顯，皺紋深陷，雖還未至花甲之年，卻已老態(tài)龍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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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邊的李瑋耷拉著頭立在榻前，如同霜打雪壓后的植物，全無神采生氣，見我入內(nèi)，也只側(cè)頭抬起眼簾淡淡瞥我一眼，便又默然將收回的目光投在足下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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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來，仿佛每人都生活在冬天。我黯然低目，上前向楊夫人請(qǐng)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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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扎好傷口后，我過來向她的侍女打聽她的情形，后來她轉(zhuǎn)醒，不知出于何種考慮，竟讓人傳我入內(nèi)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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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來干什么？”她狠狠地盯著我，咄咄逼人地問，“是來看我何時(shí)咽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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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未作任何解釋。在一陣漫長的沉默后，是李瑋開口，低聲對(duì)母親道：“媽媽，如果他希望你有任何不妥，剛才就不會(huì)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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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夫人橫眉斥道：“難道他救我竟會(huì)是好心？”繼而側(cè)目視我，厲聲道，“你是怕我死了官家和大臣們不會(huì)放過你罷？若非這樣，你那么恨我，怕是恨不得我被燒得骨頭都不剩，好讓你和公主樂得長相廝守，風(fēng)流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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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擺首，道：“不，我不恨夫人，也不恨任何人……剛才為何會(huì)上樓，我也說不好，不過我想，當(dāng)時(shí)無論誰在樓上不下來，我都會(huì)上去的，不管那人是不是國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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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夫人一怔，復(fù)又露出譏諷笑意：“天底下的好人都讓你梁先生一人做了，你宅心仁厚，有菩薩心腸，倒是我陰狠歹毒，對(duì)你非但不知成全，反倒還步步緊逼，做足了惡人，你竟會(huì)不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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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搖頭，應(yīng)道：“我確實(shí)是罪不容恕，如果我有幸有一兒半女，又遇到如今這樣的事，我也會(huì)痛恨那個(gè)不知天高地厚的侍臣罷……夫人有恨我的原因，我卻沒有恨夫人的資格，何況……”我頓了頓，移目看一旁幾上的茶盞，再道：“當(dāng)年我初次送禮至國舅宅，國舅夫人請(qǐng)我飲的茶的滋味，我至今仍記得?！?br/>　　?
　　??楊夫人無語，審視我良久后，忽又哽咽起來，面對(duì)我時(shí)豎起的鋒芒逐漸斂去，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少了怒意，殘余的只是無盡的悲傷與怨氣：“好端端的，誰會(huì)愿意板著面孔硬起心腸做惡人？……現(xiàn)在你們都說我脾氣不好，待人兇惡，但若不是我兇一點(diǎn)惡一些，國舅爺當(dāng)年早就被東京城里那幫紙錢老板和街頭無賴惡霸踩在腳底下欺負(fù)死了……大過年的老板不給他工錢，是我半夜跑去拍老板家的們，指著老板鼻子罵，幫他把工錢討回來。后來他自立門戶了，好不容易存了筆錢，準(zhǔn)備送去我家做聘禮，卻被無賴搶了去，又是我提了菜刀找無賴拼命，才把錢奪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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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指李瑋，她有泣道：“這孩子和他爹一樣老實(shí)巴交的，逆來順受，吃了虧也不會(huì)聲張，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看得我真著急……我知道他不會(huì)說話，木頭人一樣，公主不喜歡，好罷，我忍了，大不了把公主當(dāng)仙女一樣供著就是了。但公主畢竟進(jìn)了我家門，說起來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家媳婦，如今與你有這等事，你讓駙馬臉往哪里擱？你倒是可以終日躲在宅中不出門，但駙馬可是要經(jīng)常出去見人的呀！他從來不與人爭什么，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過日子，做了半輩子老好人，卻為何要受這等折辱，遭這樣的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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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越說越激動(dòng)，最后大放悲聲，掩面而泣，而我一直垂目聽著，并不多發(fā)一言。她哭了一會(huì)兒，忽然撐坐起來，又對(duì)我說：“梁先生，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壞心眼的人。當(dāng)初剛見到你時(shí)我是真的喜歡你這孩子，模樣好，又懂事，知書達(dá)禮的。與公主之事，也不全是你的錯(cuò)，或許，只是一時(shí)糊涂……你能不能好好跟公主說，你們?nèi)蘸笫柽h(yuǎn)些，不要再生事了，讓我們這一家子人安安生生地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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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duì)她滿含期待的目光，我不知該如何作答，蹙著眉頭，只覺眼前狀況像一團(tuán)死結(jié)，找不出一絲可以抽身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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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楊夫人把我的沉默理解成了拒絕，立即又哭起來，且猛地正面轉(zhuǎn)朝我，在榻上跪下，甩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拼命向我磕頭，邊哭邊道：“求求你，梁先生，答應(yīng)我，不要再招惹公主了。否則，你們讓我兒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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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李瑋及周圍侍女皆大驚，忙上前阻止，而楊夫人掙扎著，堅(jiān)持做著磕頭的動(dòng)作，哭聲與懇求聲交織在一起，聽得人心下凄涼，感覺到她心底蔓延出的絕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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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她寢閣許久，她那嘶啞的哭聲仍縈繞于耳中，揮之不去。我守著沉睡的公主，出了半晌神，后來嘉慶子從外面來，告訴了我楊夫人新下的命令：“國舅夫人剛才召集了宅中奴仆侍女，說不許把先生今日來宅中的事透露出來，誰敢對(duì)外人多嚼一下舌根，就割了他的舌頭?！?br/>　　?
　　??我思忖再三，站起整裝，然后快步出去，欲在公主醒來之前回宮，但在宅門邊，我遇見了身著公服，正引馬而出，準(zhǔn)備入宮見駕的李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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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還是留在宅中罷，”他看出我的意圖，對(duì)我道“公主醒來后若不見先生，恐怕又會(huì)難過?！?br/>　　?
　　??他如此之言，令我有些詫異，而他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只是在我注視下緩緩轉(zhuǎn)過了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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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中的事，我會(huì)向官家解釋?！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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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公主身邊，依舊守著她，直到她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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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量了我好一陣，又用手細(xì)細(xì)觸摸過我眉目，才敢確認(rèn)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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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吉，真的是你?！彼矏偟貒@氣，“我還以為只是做了個(gè)夢?！?br/>　　?
　　??她并沒有急著追問我別后景況，而是像以往那樣與我閑聊著最家常的話題，好似那一年的分離壓根就不存在，她表現(xiàn)得亦很正常，全無昨夜的癲狂迷亂之狀，除了偶爾神思略顯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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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竹荷頭油呢？”在韻果兒為她梳頭時(shí)，她發(fā)現(xiàn)頭油不是常用的，便這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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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韻果兒抿嘴一笑，心直口快地說：“昨晚公主自己打潑了，如今卻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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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愣了愣，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下雙睫，頗有羞赧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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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故意放火的，”后來周遭無旁人時(shí)，她悄悄告訴我，“我半夜醒來，蠟燭滅了，伸手不見五指。我起床，跌跌撞撞地想出去，但又暈暈的，只覺得四面都是墻壁，怎么也找不到門。我怕被關(guān)在這里，就從帳中取出熏爐，拔開找香餅做火種去點(diǎn)蠟燭，但蠟燭怎么也點(diǎn)不亮，我就去吹香餅，卻把火星吹到了紗幕上，燒起來了……不知為什么，看見那火越燃越大，我竟然很高興……把這些墻都燒掉，我是不是就可以看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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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澀澀地笑了笑，不正面與她討論這個(gè)話題：“公主千金之軀，宜自珍重，以后切勿輕意碰觸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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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恍若未聞，又自顧自地說：“后來她們都來拉我，我倒不想走了，心想就這樣被燒死也挺好的，擺脫這個(gè)軀殼，我的魂魄就可以飄去見你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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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角潮濕，不敢直視她雙眸，而轉(zhuǎn)首眺望那兀自在冒青煙的妝樓，卻有聽見她一聲幽幽嘆息：“我只是，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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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李瑋從宮中回來，與他同行的還有王務(wù)滋和苗賢妃。苗賢妃一見公主就一把摟住，左右細(xì)看，喚著“我的兒”，哭得肝腸寸斷，公主亦隨之落淚，母女哭作一團(tuán)。李瑋站在一側(cè)木然地看，而王務(wù)滋則把我拉至旁邊廂房，低聲告訴我，經(jīng)李瑋請(qǐng)求，今上允許我暫時(shí)留在公主宅，陪伴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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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本應(yīng)是喜訊，但我聽了卻沒有任何愉快的反應(yīng)，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在表示領(lǐng)命而已，是被動(dòng)地接受了這個(gè)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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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務(wù)滋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探究原因，又繼續(xù)說：“除此之外，駙馬又向官家提了另一個(gè)請(qǐng)求?！?br/>　　?
　　??“什么？”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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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妾?！蓖鮿?wù)滋回答說，“他請(qǐng)官家允許他近期納妾?！?br/>　　?
　　??3.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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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常人納妾，不是為色，便是為求子嗣，但這顯然不是李瑋的目的，至少不是主要目的。他如今提出這要求，是表現(xiàn)對(duì)公主的放棄罷，我這樣猜，而王務(wù)滋隨后也告訴我：“官家問他是否有意中人了，他說沒有，然后加了一句：‘若官家恩準(zhǔn)，臣便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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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自然答應(yīng)了他的請(qǐng)求，這是可想而知的，很快地我也看出，原來苗賢妃此行還不僅僅是為安慰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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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與公主哭過一場后，苗賢妃拭凈淚痕，把嘉慶子和韻果兒召入一間內(nèi)室密談。須臾，三人出來，苗賢妃握著韻果兒的手言笑晏晏，十分親熱，而嘉慶子低頭走在她們身后，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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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賢妃帶了韻果兒去見楊夫人，且命李瑋隨行。待她們身影消失，我才低聲問嘉慶子苗娘子跟她們說了什么。嘉慶子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說了個(gè)大概。原來苗賢妃聽說李瑋想納妾，擔(dān)心楊夫人給他找個(gè)粗野俗婦，又讓公主受氣，便欲尋一個(gè)知根知底的直接配給李瑋。思前想后，覺得嘉慶子、韻果兒與公主自幼一起長大，感情非他人可比，近年公主陪嫁的侍女不是嫁人就是回家，笑靨兒又被逐了出去，難得這兩位不離不棄，一直留在公主身邊，可見是有情有義的，人也穩(wěn)重妥當(dāng)，所以力勸她們嫁與李瑋做妾，如此，既了結(jié)了納妾一事，又可以讓她們繼續(xù)陪伴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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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談之后，嘉慶子婉言謝絕，而韻果兒終于點(diǎn)頭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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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必楊夫人與李瑋也接受了這個(gè)結(jié)果，苗賢妃再回到公主閣中時(shí)神情輕松，像放下了心頭大石。在離開公主宅回宮之前，她也斟酌著詞句，小心翼翼地把納妾之事告訴了公主。公主并無不快，只是很驚訝，喚來韻果兒，對(duì)她道：“婚姻之事非同小可，你可別為我隨便嫁給不如意的人。剛才不知道姐姐怎么跟你說的，你若有半點(diǎn)不樂意，現(xiàn)在便搖搖頭，我自會(huì)為你做主，再跟駙馬母子解釋，讓他們另擇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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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韻果兒輕聲道：“公主多慮了，我是自愿的。這幾年我沒聽從家人的勸告嫁人，除了有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因，也是怕僅僅憑媒人那三寸不爛之舌就稀里糊涂地嫁給個(gè)陌生人，要是不巧那人品性差，貪杯爛賭和好色但凡沾上一樣，我以后的日子就難過了。前兩年苗娘子曾說要請(qǐng)官家把我們姐妹賜給某個(gè)大官兒做妾，我也推卻了，因?yàn)榇髴羧思壹ф姸啵酥星樾胃遣缓谜f，若他家夫人不容人，進(jìn)門后豈不處境堪憂……而在公主面前，我自然不會(huì)擔(dān)心這點(diǎn)，再說駙馬，這幾年來天天見著，我也知道他的為人品行是極好的，待下人很寬厚，將來一定不會(huì)虧待妾室……我愿意一輩子留在公主宅服侍公主和駙馬，不過，若是公主覺得不妥，便是韻果兒厚顏唐突了，請(qǐng)公主權(quán)當(dāng)沒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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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復(fù)追問韻果兒，確定她是自愿的之后，公主也答應(yīng)了此事，與苗賢妃各自賞賜她許多財(cái)物，又吩咐宅中勾當(dāng)官為她準(zhǔn)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再擇吉日行禮，讓駙馬正式給她側(cè)室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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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時(shí)我也擔(dān)心韻果兒是受苗賢妃所迫才如此說，便請(qǐng)嘉慶子私下再問她心意，韻果兒還是說是自愿的，又道：“我與公主不同。公主是金枝玉葉，自然希望嫁個(gè)十全十美的夫君，有才有貌，能與她吟詩填詞，彈琴作畫。而我出生低微，也沒有什么才藝，最大的心愿便是嫁個(gè)能善待自己的夫君，相貌才學(xué)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心好。駙馬是個(gè)好人，而且還是個(gè)貴人。這世上，像他這樣實(shí)誠的貴人肯定不多了，我還有什么不樂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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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日選定十月中。離納妾之日不足一月，而李瑋殊無喜色，看見韻果兒也和以前一樣，并無特別關(guān)注。在韻果兒積極繡嫁衣的同時(shí)，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書畫收藏和品鑒中去，終日泡在書齋，看起來，那堆積如山的卷軸倒比韻果兒更像他的寵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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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每天也還會(huì)來探望公主，但只要見我在場，話說不了兩句便匆匆告退，像是怕打擾了我們。那異常卑微的姿態(tài)總令我感到愧疚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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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經(jīng)歷一場格外艱難的考量與抉擇后，某個(gè)深夜，我叩開了他的閣門，對(duì)他說：“都尉，納妾之事，可以緩一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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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底，李瑋在宜春苑附近修筑的園林完工，他立即請(qǐng)公主前往小住。為造這座園子，他花了數(shù)年時(shí)間，而效果確也不錯(cuò)，園中花木相映，佳景不絕，極盡一時(shí)之盛，中植奇葩異卉若干，許多是從遠(yuǎn)處運(yùn)來，京中人大多叫不出名字，公主賞花之時(shí)隨口詢問了一兩株花木之名，李瑋亦很上心，隨后便命人選了若干藍(lán)田玉牌，雕刻上花名，掛在每一種花木的枝頭，讓公主一覽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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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又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公主看了只是冷笑：“聽說晏殊曾取笑李慶孫寫的富貴詩，‘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名花玉篆牌’，說：‘此乃乞兒相。余每言富貴不言金玉錦繡，惟說氣象?！缃窨珊茫腥说拱哑騼菏略娎锏挠褡飘?dāng)真掛到園子里來了?！?br/>　　?
　　??這話她是私下說的，我囑咐聽見的人別傳出去，因此李瑋渾然不曉，有時(shí)他會(huì)向我打聽公主對(duì)園子的意見，我也說一切都好，不過委婉地勸他把玉牌撤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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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園子里各處的匾額皆空著，李瑋的意思是請(qǐng)公主賜名，而公主全無這等心思，讓我命名，我自然不會(huì)做這宗越俎代庖之事，我也說一切都好，便建議李瑋另請(qǐng)當(dāng)今名士俊彥為匾額題名。李瑋也肯接納我的建議，又問請(qǐng)誰比較好，我想了想，道：“請(qǐng)歐陽內(nèi)翰罷。他才高八斗，字也寫得好，世人皆稱其為‘真學(xué)士’，何況他多年來草擬過許多關(guān)于公主的詔令，公主與駙馬的婚儀也是他擬定的，說起來，也是難得的緣分?！?br/>　　?
　　??李瑋深以為然，決定請(qǐng)歐陽修來園中游覽題名，又說之前園子的設(shè)計(jì)征求過崔白的意見，不如那日一并宴請(qǐng)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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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后，歐陽修與崔白如約而至，隨歐陽修同來的還有位年輕文士，儒雅清俊，看樣子年歲不會(huì)超過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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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瑋與我前去迎接賓客，見那位文士面生，李瑋便請(qǐng)歐陽修介紹，歐陽修呵呵笑道：“先前我正欲出門，忽見這位貴客親臨寒舍，不由喜出望外，想留他暢談，但又不敢爽都尉之約，為求兩全其美，便不顧他反對(duì)，強(qiáng)拉他同來，望都尉無怪罪?！?br/>　　?
　　??那文士風(fēng)度翩翩，秀逸不群，況又得歐陽修如此尊重，李瑋自然能看出他絕非凡俗之輩，便又朝那文士施禮，客氣地問其名姓。歐陽修欲代為回答，那文士卻止住他，自己道：“我出身寒微，做的又只是個(gè)無法光宗耀祖的些末微官，不敢說出名姓有辱貴人清聽。我在家排行老七，友人常稱我七郎，若都尉不棄，便也這樣稱呼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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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語氣并不失禮，但神情冷淡，看李瑋的目光有一種可以感知的倨傲意味，向來他此行的確是極其勉強(qiáng)，大違他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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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暄過后，李瑋將他們迎入園中，與之前到來的崔白一起游覽，請(qǐng)他們欣賞品評(píng)各處美景，歐陽修亦欣然揮毫，為各處亭臺(tái)樓榭命名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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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wù)f歐陽內(nèi)翰與崔白同來做客，公主很感興趣，遣人過來跟李瑋說，想請(qǐng)他們?nèi)ニ诘闹虚w赴宴，屆時(shí)他們在廳中飲食閑話，而她則在一側(cè)垂簾坐，只聽他們言談，自己不會(huì)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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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瑋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同意了。晚宴時(shí)，眾人齊往中閣，一一入席后，但聞公主環(huán)佩玎珰，她輕移蓮步從另一道門進(jìn)至廳中，端然坐在了垂下的珠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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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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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因公主在側(cè)，眾男賓略顯拘謹(jǐn)，不似先前在園中時(shí)任意說笑、暢所欲言，相互祝酒也格外客氣，公主在簾中又一言不發(fā)，冷場的狀況便不時(shí)發(fā)生，大家只好裝作凝神看樂伎歌舞，想必兩廂都會(huì)覺得有些無趣，于是，我提議賓主行玉燭酒令為樂，立即獲得了眾人響應(yīng)。崔白數(shù)了數(shù)在座之人，笑道：“行酒令人越多越好玩，我們這里男賓只五人，還要選出一位玉燭錄事，人便少了些，不如公主也參加罷。公主不必從簾中出來，需要抽取玉燭時(shí)請(qǐng)玉燭錄事傳遞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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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瑋面有難色，偷眼望向珠簾后，而那里鬢影微晃，有釵環(huán)輕碰聲及女子竊竊私語聲傳出，少頃，嘉慶子從簾中走出，對(duì)崔白道：“公主說行酒令亦無不可。既如此，玉燭錄事便請(qǐng)梁先生做了罷?！?br/>　　?
　　??玉燭是指一種行酒令的酒籌器，狀如簽筒，中有若干酒令籌，由選出來的“玉燭錄事”管理，賓主行令時(shí)把酒令籌送至搖骰子點(diǎn)出的抽籌者面前任其抽取，再根據(jù)上面所刻的語句決定誰飲酒、飲多少，以及一些獎(jiǎng)懲娛樂方式。在這種私家宴集上，玉燭錄事通常由擅長酒令和通曉音律的男賓擔(dān)任，此刻又要肩負(fù)進(jìn)入簾內(nèi)與公主聯(lián)系的任務(wù)，因此公主指定由我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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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起身領(lǐng)命，旋即接過侍女送來的一套論語玉燭，將骰子盒送至李瑋面前，請(qǐng)他先搖。李瑋搖了搖，掀開一看是四點(diǎn)，順著順序數(shù)去，抽籌的應(yīng)是歐陽修。那玉燭中的酒令籌有數(shù)十根，皆為長條形，有孤形柄，銀質(zhì)鎏金，正面刻有楷書令辭，上半句為《論語》中辭句，下半句是行令內(nèi)容。歐陽修在我呈上的玉燭筒中擎了一簽，我接過朗聲念出：“子在齊韶三月不知肉味，上主人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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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修遂向李瑋微笑舉盞，李瑋亦當(dāng)即托起酒盞，飲了五分。此后歐陽修接過骰子欲繼續(xù)搖，卻見七郎擺手，道：“公主也是這里的主人，內(nèi)翰緣何只敬都尉不敬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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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修大笑：“說得有利，是我疏忽了?！庇谑桥e盞起身向公主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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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簾后的侍女為公主斟滿了酒，公主將要飲時(shí)，酒盞卻被嘉慶子截去。嘉慶子隨即現(xiàn)身于簾外，對(duì)眾人說：“公主微恙初愈，又一向不善飲酒，不如令由公主來行，但這酒由我代公主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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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如今身體確實(shí)很孱弱，我本也不想讓她多飲，便順?biāo)浦鄣氐篮?，李瑋附和，眾人亦不好反對(duì)，歐陽修敬公主的那五分酒便由嘉慶子代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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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歐陽修搖骰子，這回?cái)?shù)到公主，公主擎一看，卻是：“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悅乎，上客五分。”她忍不住笑起來，也沒有壓低聲音便道，“這一簽真應(yīng)景呢！”于是命我宣讀，再讓嘉慶子敬眾賓客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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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立即起身，朝公主躬身后飲足五分，而嘉慶子也陪他們又飲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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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后的情形比較古怪，除了我被七郎抽到一回“問一知十，勸玉燭錄事五分”之外，其余幾輪的飲酒者幾乎都是主人，那些簽皆是“勸主人五分”，“上主人十分”之類。有一次崔白抽到了“君子不重則不威，勸高官者十分”，便勸歐陽修飲酒，歐陽修卻說自己哪有公主尊貴，在帝女面前，臣子豈敢稱高官，遂推辭不飲，讓崔白轉(zhuǎn)而勸公主。最后少不得又是嘉慶子代公主飲了這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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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慶子自己酒量本不大，這次宴席上所用的酒盞又是白瓷螺杯，容量不小，幾杯下肚后她已面泛桃花，頗有醉意。崔白留意到，幾度顧她，目露憐惜神色。后來又輪到他擎簽，他看了一眼，也不待交與我宣讀便迅速把簽投回簽筒，自己揚(yáng)聲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放！”但鄰座的歐陽修卻擺首笑道：“崔先生抽到的不是這支簽罷?！比缓笊焓职褎偛糯薨淄哆M(jìn)去的簽又擎出來，向眾人展示，“應(yīng)是這支。這支簽頭上有小傷，剛才我抽到過，所以記得?！?br/>　　?
　　??我接過一看，果然又是那支“子在齊韶三月不知肉味，上主人五分。”其余旁觀者得悉，也都笑了起來，連稱當(dāng)場作弊，該罰。七郎含笑顧崔白，道：“原來子西兄亦是憐香惜玉之人?！?br/>　　?
　　??崔白笑而不答，只對(duì)我說：“好，如何責(zé)罰，請(qǐng)玉燭錄事下令，但剛才那支簽上的話還是別做數(shù)了?！?br/>　　?
　　??我立即接受他的建議，微笑道：“那便請(qǐng)子西為賓主獻(xiàn)藝侑酒，不拘歌曲戲法，有趣就好?！?br/>　　?
　　??崔白頷首，站起來從大袖中取出一個(gè)什物，對(duì)眾人道：“我也猜到今日宴集少不得要行令，所以帶來這個(gè)，以博諸位一笑?！?br/>　　?
　　??他慢撥絲縷，將那物事垂展開來。那是一個(gè)木制彩繪的小小傀儡，大袖襕衫，作書生打扮，每個(gè)關(guān)節(jié)皆可活動(dòng)，頭部與手足皆有絲線牽系，另一端線頭系于上方手柄上，崔白雙手起伏，引動(dòng)手柄，下面的木偶也就隨之手舞足蹈，動(dòng)作很是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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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表演之前，崔白先問我：“懷吉，可否為我湊一曲《調(diào)笑》轉(zhuǎn)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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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答應(yīng)，命人取來笛子，立于一側(cè)，引笛至唇邊，開始為他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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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走到大廳正中，一壁提線牽動(dòng)傀儡，一壁隨著笛聲唱道：“樓閣玲瓏五云起，美人娟娟隔秋水。江天一望楚天長，滿懷明月人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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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傀儡展袖曼舞，姿態(tài)靈動(dòng)，仿佛是個(gè)有生命的人，看得大家不禁屏息凝眸，都專注地聽崔白在這柔和中透著幾分凄涼之意的樂曲中輕吟低唱：“千里，楚江水，明月樓高愁獨(dú)倚。井梧宮殿生秋意，望斷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參差是，朱閣五云仙子?！?br/>　　?
　　??聽得最關(guān)注的是嘉慶子，崔白唱完。大家擊節(jié)喝彩時(shí)她仍沒回過神來，還怔怔地盯著傀儡看，直到公主連喚她三聲，她才如夢初醒，忙進(jìn)到簾內(nèi)問公主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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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讓嘉慶子去取崔白的木傀儡給她看，崔白欣然呈上，公主端詳后贊嘆道：“我看尋常木傀儡都是頭大身子小，難得崔先生這個(gè)比例適當(dāng)，跟真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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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應(yīng)道：“我平日也常畫道釋人物，因此對(duì)人的身形骨骼會(huì)略為留意。這個(gè)傀儡原是閑時(shí)做來解悶的，不知不覺還按真人比例做，倒失去尋常偶人的可愛趣怪之態(tài)了。公主若喜歡，只管留下，下回我再琢磨琢磨，做個(gè)更好的給公主?！?br/>　　?
　　??公主高興地收下木傀儡，又讓嘉慶子敬崔白一杯酒，崔白微笑欠身道：“公主美意，崔白自然不敢推辭，當(dāng)飲足十分，但這位姑娘今日已飲太多酒，不若用蕉葉盞換了她的白螺杯，讓她淺淺飲一分也就是了?！?br/>　　?
　　??蕉葉盞是酒器中容量最小者。公主從其所請(qǐng)，命人換了嘉慶子的白螺杯。嘉慶子淺飲后很感激地看崔白，正撞上他含笑的目光，她立時(shí)局促起來，本已滿面暈紅的臉又蒙上一層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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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眾人推杯換盞，再行酒令。期間有一位名叫小草的歌姬抱了琵琶進(jìn)來奏曲侑酒，立即引來七郎的關(guān)注，小草彈奏期間，他的目光便鎖定在她身上，未嘗移開過。小草轉(zhuǎn)側(cè)間偶然見到他，亦面露異色，似乎兩人是認(rèn)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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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草一曲奏罷，七郎索性召她至自己身邊，兩人低聲細(xì)語，小草說至動(dòng)情處不禁垂淚，而七郎立即引袖為她點(diǎn)拭，凝視著她，目意溫柔，竟似把周圍人等全當(dāng)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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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李瑋抽到一簽：“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與女子多語者十分?！蔽腋δ畛鲛o，廳中便爆發(fā)出一陣笑聲，眾人都把滿含戲謔之意的目光投向了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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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郎亦不辯解，一手?jǐn)堖^面前斟滿的酒盞，仰首一口飲盡。男賓們笑而道好，嘉慶子卻出來傳了公主的指示：“好色不是好事，只飲酒還不夠，當(dāng)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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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不關(guān)己的人自然紛紛附和，而七郎也爽快答應(yīng)，直接對(duì)我說道：“該如何處罰，但請(qǐng)錄事明言?！?br/>　　?
　　??我微笑道：“適才崔子西唱了首曲子，郎君不如隨我奏的曲調(diào)即興填詞，也唱一闋助興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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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郎應(yīng)承，我便又舉玉笛，開始吹奏一闋《鷓鴣天》。七郎凝神聽曲子，我剛奏完一疊，他已胸有成竹，隨著我重復(fù)的曲調(diào)清聲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br/>　　?
　　??5.離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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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此曲，公主悚然動(dòng)容，在眾人交口稱贊七郎才情時(shí)，她悄悄起身，輕輕款款地走至珠簾后，略略褰簾，看了看那位淡然把酒的俊秀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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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入座后，她把我喚來，低聲問我七郎身份，我把所知的告訴她，即七郎自己所說的那廖寥數(shù)語。公主聽后擺首，道：“所謂出身寒微，不過是此人自謙之詞。能寫出‘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必公卿家子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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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細(xì)品此句，亦贊同公主觀點(diǎn)。于樓臺(tái)水榭上看樂舞翩翩，通宵達(dá)旦，直到月沉星隱，其間歌姬引扇輕歌，劃出溫柔清風(fēng)，長夜迢迢，最后美人唱得乏力，氣息微微，竟連那薄如蟬翼的桃花扇也舞不動(dòng)了……這便是晏殊所指的富貴氣象罷。若七郎真是貧家子，焉能有此經(jīng)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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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他文思妙敏，是真才子?！惫鲊@道，“公卿子弟中，整日整夜地看美女歌舞的酒囊飯袋也挺多的，可他們就寫不出這樣的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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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我們在小蘋的琵琶聲中繼續(xù)行令，把酒言歡，不覺已至中夜，歐陽修聽到戶外更漏聲，忽然驚覺站起，向眾人告辭，說明晨還要上早朝，現(xiàn)在必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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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瑋當(dāng)即起身挽留，其余男賓也紛紛上前拉他坐下，說難得有緣相聚，今日還是盡興才好。歐陽修頗猶豫，最后公主讓嘉慶子傳話道：“園子中客房倒還有幾間干凈的，內(nèi)翰但請(qǐng)多飲幾杯，晚了就去客房歇息，一會(huì)兒都尉遣人去內(nèi)翰家中取來公服朝笏，明日內(nèi)翰直接從這里去上朝也是一樣的?！?br/>　　?
　　??李瑋馬上喚來兩位小黃門，讓他們?nèi)W陽修家中取公服朝笏。小黃門伶例地答應(yīng)，迅速出了門。歐陽修見狀也不再堅(jiān)持，留下落座，再度向諸人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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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七郎也是有官銜的，便走到他身邊和言詢問是否也需要派人去他家中取上朝所需物事，他略一笑，道：“不必。我品階低微，原無資格像內(nèi)翰那樣上殿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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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宴罷之前，歐陽修建議說：“玉燭錄事為我等執(zhí)事，辛苦一夜而自己卻無行令之樂，最后這一簽便請(qǐng)他來抽罷?！?br/>　　?
　　??眾人皆稱善，于是我在玉燭筒中自取了一簽，其上注曰：“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請(qǐng)人伴十分?！?br/>　　?
　　??我環(huán)顧諸位男賓，最后舉盞朝李瑋欠身：“這一盞酒，懷吉斗膽，請(qǐng)都尉同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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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瑋與我相視，彼此心照不宣。他亦默默把酒，與我相對(duì)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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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肴撤去之后公主見大家仍有余興，遂建議賓客賦詩填詞以為樂，歐陽修與七郎皆答應(yīng)，崔白則道：“詩詞非我所長，更不敢在內(nèi)翰面前弄大斧，這一節(jié)，請(qǐng)容我旁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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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回應(yīng)道：“崔先生過謙了。今日聽你《調(diào)笑》集句，已知你文采非常。但若先生不愿作游戲文字，我也不便強(qiáng)人所難。素聞先生臨素不用朽炭，落筆運(yùn)思即成，不如今日即興勾勒一幅花竹翎毛，亦無須全部完成，只讓我等見識(shí)到先生筆力即可?！?br/>　　?
　　??崔白謙辭，但在公主再三邀請(qǐng)下終于答應(yīng)作畫。于是公主讓人備好筆墨，以供他們各展才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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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修提筆之前問公主可要限定體裁題目韻腳，公主道：“賦詩還是填詞，你們不妨自己決定，也無須限韻，我只說一個(gè)主題，你們依自已心意作來便是?！?br/>　　?
　　??歐陽修與七郎頜首同意，又問公主主題。公主想了想，道：“就描述離恨罷。”旋即轉(zhuǎn)顧崔白，“崔先生作畫也請(qǐng)切此題?！?br/>　　?
　　??諸人領(lǐng)命，各自沉吟構(gòu)思。后來歐陽修見小蘋仍含羞帶顰地站在七郎身后，不時(shí)與他耳語，不由莞爾，很快提筆，寫下了一闋《漁家傲》：“妾解清歌并巧笑，郎多才俊兼年少。何事拋兒行遠(yuǎn)道？無音耗，江頭又綠王孫草。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長笑花枝老。今日采花添懊惱，傷懷抱，玉容不及花枝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