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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第二十五章3

??仙草拒絕喝藥:“那啥也不頂,我不喝,讓我安安寧寧死了算了,甭叫人臨死還喝苦湯苦汁。”白嘉軒無奈叫來鹿三勸解。鹿三在衣襟上搓著手掌竟發(fā)火了:“你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著忽兒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連藥也不喝!”仙草平靜地瞅著鹿三誠心憨氣的臉色。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沾著的紫色藥汁,剛放下藥碗就嘩啦一聲吐到腳地上。鹿三立時用雙手捂住臉蹲下身去,癱坐在門坎上。白嘉軒掄起拳頭砸下去,桌上的藥碗嘩啦一聲飛散落地,鮮血從他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藥汁匯合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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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草的沉靜令白家主仆二人震驚懾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頻繁地跑茅房,一次比一次拉得少,嘔吐已如吐痰一樣司空見慣。在跑茅房和嘔吐的間歇里,她平靜地捉著剪刀,咔嚓咔嚓裁著自己的老衣,再穿針引線把裁剪下的布塊聯縫成襯衫夾襖棉襖以及裙子和套褲;這是春夏冬季最簡單的服裝了。在這期間,她仍然一天三晌為丈夫和鹿三做飯,飯菜的花樣和味道變換頻繁,使嘉軒和鹿三吃著嚼著就抽泣起來,直到她連裹腳布也難扎齊備,在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線頭,用牙齒咬斷白線的脆響里,眼睛失明了。她對著頃刻之間變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聲“他爸——”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軒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聽見叫聲,便急忙從前院奔進里屋,抱起跌落在腳地上的仙草,發(fā)現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臉上蒙著一層熒熒的綠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說:“誰給你跟老三做飯呀?”白嘉軒把她摟在懷里,對著那雙完全失明卻依然和悅的眼睛,敞開嗓子說:“天殺我到這一步,受不了也得咬著牙承受?,F在你說話,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還有哈事要我辦,除了摘星星人辦不到,任啥事你都說出來……我也好盡一份心!”他說完以后,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隨即閉上,沉默許久乞求地說:“你把馬駒跟靈靈叫回來讓我看一眼……”嘉軒接著問:“還叫不叫咱娘回來?孝武呢?”仙草搖搖頭:“他們剛躲走,不叫了。孝文和靈靈,而今不知長成啥模樣了?白嘉軒說:“好!我讓鹿三明日上縣進城,先叫孝文再接著去叫靈靈?!?br/>  ?
  ??白嘉軒當晚到馬號跟鹿三說了仙草的心事,鹿三當即答應雞啼時就起身上縣。白嘉軒從腰里摸出兩塊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說:“先上縣,再進城,路數就那樣走。你到縣上見孝文,到城里也甭尋靈靈。”他料定鹿三會驚詫,隨即挑明說:“這兩個許逆的東西,我說過不準再踏我的門坎兒,我再請他們回來?”鹿三張著嘴憋紅了臉:“可他媽快咽氣了呀?白嘉軒冷著臉說:“即就是我死我咽氣,也不許他倆來!”接著緩和了口氣輕松地說:“你先到縣上轉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一場戲。想吃啥你就暢暢快快吃一頓,趕天回來就說兩個海獸都沒尋見?!?br/>  ?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來,把兩枚硬洋又交給白嘉軒,然后走近仙草的炕邊,大聲憨氣的咒罵起來:“倆海獸一個也不在!孝文到漢口接軍火去了,說是還得半個多月才能回來,靈靈連蹤影也問不到,她二姑說:“靈靈有半年多不閃面了。猜摸不清到哪達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這倆海獸咧!你給夠了他倆的,他倆欠著你的,你還惦念那倆海獸做啥,我就是這個主意,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草聽著合住了眼睛,眼角滾出一滴清亮的淚水:“我知道,我見不著那倆娃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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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見的親人一個也見不著,不想見的人可自個闖上門來,咧!”仙草嘈地一下豁開被子坐了起來,口齒不清地嘟噥著。白嘉軒聞聲也坐了起來,雙手摟扶著仙草,心里十分驚異,近兩日她躺在炕上連身也翻不過了,怎么會一骨碌坐起來呢?他騰不出手去點燈,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問:“哪個討厭鬼闖上門來咧?仙草直著嗓子說:“小娥嘛!娃那個爛臟媳婦嘛!一進咱院子就把衫子脫了讓我看她的傷。前胸一個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兒;轉過身后心還有一個血窟窿。我正織布哩,嚇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軒安慰她說:“你身子虛了做噩夢哩!”隨即摸到火兒點著火紙,吹出火焰點著了油燈。燈亮以后,仙革“噢”了一聲就軟軟地跌倒在炕上,白嘉軒對著油燈蹲在炕頭抽煙,直到天色發(fā)亮,黎明時分,仙草咽了氣。白嘉軒沒有給任何遠近的親戚報喪,連躲到城里和山里的親娘親子以及仙草娘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來幾個門中侄兒和侄孫,打了一個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著拐杖說:“我要是能抗過瘟疫,我給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戲!眼下我只能先顧活人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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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是從未有過的靜寧,白嘉軒卻感覺不到孤寂。他走進院子以前,似乎耳朵里還響著上房間里仙草搬動織布機的呱嗒聲;他走進院子,看見織布機上白色和藍色相間的經線上夾著梭子,坐板下疊捍著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覺仙草是取緯線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進里屋,纏繞線筒子的小輪車傍放在腳地上,后門的木閂插死著;他現在才感到一種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著拐杖奔進廚房,往鍋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動手拉風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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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沏好的茶壺擺到石桌上,又擺下兩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門,走進馬號院子,看見鹿三正在用長柄掃帚清除雜物。”三哥!來來來,快跟我過來!”他的聲音很大很響,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實鹿三就在幾步遠的地方背身躬腰掃地。鹿三以為有什么緊事,就扔下掃帚跟著白嘉軒走出馬號,又走進街門,連著聲問:“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說話?”白嘉軒走路時落腳很重,屋里的墻壁連續(xù)發(fā)出回聲。及至走進庭院,白嘉軒橫過身一擺手說:“啥事啥事?而今還有啥大不了的事,請你喝酒,就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燒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見擺在樹下石桌上的茶壺和茶盅,驚疑的神情頓然松馳下來,明白嘉軒大聲說話大聲咳嗽和加重腳步走路地用意,是與命運抗爭的義反顧的氣概。他不由地受到感染,接過嘉軒遞過來的茶,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嘆起來:“好茶好茶!味道真?zhèn)€正經得很喀!沒看出你還有這一手熬茶的絕活兒……”倆人坐在石桌兩邊,互相遞讓暢聲說話,全是東扯西拉地噓嘆。白嘉軒問:“老三,今黑咧吃啥飯?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哈!你再嘗嘗兄弟我做的飯!”鹿三也呵呵笑著朗聲說:“隨便。你做啥我吃啥?!卑准诬幋蠓鹊負u搖頭:“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隨便’倒是啥飯的名字?聽起來你像是很隨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婦的頂難辦咧,到底做啥飯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我是說隨便做啥飯我都不彈嫌,我一輩子沒挑過食喀!”白嘉軒接著說:“你挑食也不頂用。我最拿手的飯是夾老鴰頭!”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會夾老鴿頭,我也會,其實老鴰頭又好吃又耐饑,做起來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夾成圪塔撂到鍋里就完了。咱倆輪換做,天天吃老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