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則,它擁有人類至今都無法探索的深邃奧妙,你只能親近它、融入它、適應(yīng)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深夜,審訊室。
房間里四壁空空,白熾燈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上擺著一部微型測謊儀,傳感器的觸角線分別連著他的手指、腕部、胸口,指示燈閃爍著。
“姓名?”
“傅清時?!?br/>
“年齡?”
“二十五?!?br/>
“2008年8月27日下午三點十五分,你在哪里?”
“印度洋公海,考古船‘知遠(yuǎn)號’上?!?br/>
……
“‘知遠(yuǎn)號’事件里,水下作業(yè)的十個人,死了九個,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的?!?br/>
“那天是你負(fù)責(zé)水下設(shè)備檢測?”
“是的?!?br/>
“你在設(shè)備上做了手腳?”
“我沒有!”
“這是你一手策劃的?”
“不是我!”
“那批打撈上來又消失的瓷器,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因為貪圖打撈的珍寶,所以對同伴痛下殺手?”
“我沒有!”
……
我沒有!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喘著氣,入目是滿室的黑暗。他雙手掩面,臉頰上全是汗。
又做了那個夢。
擰開臺燈,床頭靜音鬧鐘的指針正指向凌晨兩點一刻。再也睡不著了,他起身,取過潛水裝備包與手機,出門。
外面靜而亮,一彎下弦月靜靜掛在天邊。他拐出走廊,穿過后花園,出鐵門,沿著石階往下走幾百米,耳邊隱約傳來此起彼伏的海浪聲,再左拐往前走一點,便是一座懸崖,它腳下,蔚藍(lán)的地中海奔流而過。
凌晨的風(fēng)帶了一絲冷冽,送來海浪聲聲與咸濕的味道。他站在懸崖下方近海面的一塊石頭上,換上濕衣、腳蹼,戴上面鏡,深吸一口氣,然后屏住呼吸,一頭扎進深海里。
二十英尺、六十英尺、一百英尺……本就暗淡的光線隨著下潛徹底消失了,幽藍(lán)色的水波里,其實什么都看不見,但他雜亂的思緒與心,卻在這樣的寂靜與專注里,變得沉靜。
三分鐘后,他浮出水面,緩緩?fù)鲁鲆豢跉?,再深呼吸,屏息,再次潛入深?!?br/>
當(dāng)他爬上懸崖時,手機時間顯示凌晨三點。他翻出一個號碼,撥過去,鈴聲響了好一會兒對方才接起,一個爽朗的女聲傳來:“清時哥?”
“早上好,小蝶?!北本r間正是早上九點。
“哥,你這都多久沒跟我聯(lián)系了呀,還以為你失蹤了呢!現(xiàn)在在哪個角落浪?。俊彼恼Z氣中滿是調(diào)侃,傅清時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兩道英氣的眉毛高高挑起的樣子。
他輕笑一聲:“我在西西里島?!?br/>
“意大利?等等,那邊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凌晨三點吧?”她語氣忽然正經(jīng),“這個時間你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有什么新消息?”
傅清時沉默了下,說:“沒有。你那邊呢?”
“也沒有。”她低低地嘆了口氣。
“小蝶,幫我個忙吧,幫我打聽下,霓喃是不是去了翔盛集團工作?”
之前在亞歷山大港,他問過她怎么會落海,她說他們的勘探船遭遇了風(fēng)暴。后來見到謝斐,心里便有此猜測,謝家的翔盛集團在兩年多前開設(shè)了海洋勘探公司,曾在全球重金招募海洋考古領(lǐng)域的人才。
那邊好一會兒沒回話。
“小蝶?”
胡蝶握著手機,直愣愣地望著走廊那頭正朝自己走過來的身影。
“唉!真是神了,說曹操曹操到啊。”她嘀咕了句,對電話那頭說,“哥,不用去打聽了,問正主兒就行?!?br/>
她掛掉電話,霓喃正走到她身邊。
“胡警官,好久不見了?!?br/>
胡蝶想了想,上一次見面時還是春天,確實好久了。只是,胡蝶并不是很想見到她,這一年來,她來找自己就只有那一個目的,偏偏自己幫不了她。
胡蝶將霓喃領(lǐng)到小接待室,給她倒了杯白開水,坐下時看了看腕表:“我只有五分鐘給你?!?br/>
霓喃笑了笑,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直接啊。
霓喃也就懶得寒暄,直敘來意:“我想看看七年前‘知遠(yuǎn)號’事件的調(diào)查卷宗,所有的?!?br/>
胡蝶挑了挑眉:“霓小姐,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呢!要求一次比一次離譜?!?br/>
霓喃先后問她要過“知遠(yuǎn)號”上所有工作人員的資料,幸存者對當(dāng)年事故的陳述,嫌疑人的調(diào)查報告,還提出過請她幫忙秘密調(diào)查幸存者這七年來的生活軌跡……“我知道這不合規(guī)矩,但對你來說,也并不是辦不到,不是嗎?”
胡蝶嗤笑了聲:“你太高看我了,我才來這里一年多,不過是個沒什么權(quán)限的基層小警察。”
霓喃輕輕咬了下嘴唇,其實來之前,她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結(jié)果,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胡蝶是不會幫她的。可一次又一次,自己都不死心,就好像溺水者看見大海里唯一的一塊浮木,明知隔得很遠(yuǎn),但哪怕拼盡全力也要試一試。
胡蝶看了眼手表:“還有四分鐘。”
霓喃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放到桌子上,一樣?xùn)|西被順道帶了出來,雖然很快就被她收了進去,但胡蝶還是看清了,那是一張工作牌。傅清時托她打聽的事情也不用特意問了,答案如他所猜測的一樣。
霓喃從筆記本里抽出六張小小的正方形的白色卡片,一字排開,把文字正面朝向胡蝶,卡片上依次寫著:船長,孫詳;隨船醫(yī)生,張正清;隨船廚師,余潤德;嫌疑人,傅清時;謝斐,不在場證明;1000余件宋明瓷器,消失。
在胡蝶訝異的目光里,霓喃指著第一張卡片:“這個人,三年前在馬六甲海峽死于一場海難?!?br/>
“醫(yī)生,事故后舉家搬離了島城,現(xiàn)在住哪兒還沒查到。”她手指移到第二張卡片。
“廚師,事故后回了東北老家,大概在五年前,他又離開了,目前下落不明。”她指向第三張卡片。
她手指跳到第五張卡片:“謝斐,‘知遠(yuǎn)號’出事時,他因事離開,雖然有不在場證據(jù),但并不代表他絕對清白?!?br/>
她手指移回第四張卡片,望那個名字片刻,才開口:“傅清時,事故最大嫌疑人,當(dāng)年因證據(jù)不足釋放,之后出國,行蹤不定?!?br/>
“而這批消失的文物,至今沒有找到?!彼钢詈笠粡埧ㄆ?br/>
胡蝶眸中精光一閃:“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既然你不肯幫我查,我只能找別的門道。”霓喃說,“胡警官,要不要跟我合作?”
沉默了好一會兒,胡蝶才道:“霓喃,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我勸你,別再繼續(xù)查下去了。查案這種事,自有警察來負(fù)責(zé)。”
“警察?”霓喃呵了一聲,“七年過去了,蓋在‘知遠(yuǎn)號’卷宗上的,仍舊是‘懸案’這兩個字?!?br/>
“五分鐘到了?!焙酒饋恚D(zhuǎn)身離開。
“胡蝶姐!”
聽到這個稱呼,胡蝶腳步微頓。
霓喃說:“當(dāng)年負(fù)責(zé)這樁案件的警官們,這幾年一見到我就躲,他們覺得我是瘋子,如果說這個警局里還有一個人最能明白我的心情,那就是你。有個詞,叫感同身受?!?br/>
胡蝶閉了閉眼,垂下的雙手緩緩握緊,她沉聲道:“當(dāng)年那場事故,九條人命。背后的策劃者殘忍至極,毫無人性。霓喃,你別找死?!彼D(zhuǎn)身,眼神灼灼地望著霓喃,“還有,既然你也說了,謝斐并不是絕對的清白,那么你最好離他遠(yuǎn)一點,你進翔盛,不僅僅是去工作吧?”
霓喃的眼神微微一變,嘴唇極輕地翕動了下,但最終沉默。
胡蝶也沒再多說,離開了房間。
霓喃扯了下嘴角,覺得自己的談判能力怪差勁的,連底牌都亮出來了,對方仍舊不為所動啊。她將桌上那些卡片收回筆記本里,起身離開。
胡蝶站在拐角處,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她的背脊挺得筆直,腳步輕盈,絲毫不見被拒絕的氣餒感。當(dāng)年那個沉默堅毅的小姑娘,長高了,長大了,但心志仍舊不變。
胡蝶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見到霓喃,也是在這個警局,十七歲的小姑娘,瘦瘦的,穿藍(lán)白色校服裙,背著個大書包,扎著馬尾辮。霓喃獨自前來領(lǐng)她父親的遺物,誤以為穿著警校制服的胡蝶是警官,問自己領(lǐng)完東西需不需要簽字,后來看到她懷里也抱著同樣的置物籃,才察覺兩人的身份是一樣的。
出了警局,在附近的公交站又遇見霓喃,她緊緊抱著書包坐在長椅上發(fā)呆,清亮的大眼睛里盈著水光,卻沒有落下來,嘴唇緊抿著。
胡蝶在她身邊坐了許久,她也沒發(fā)覺。許是同樣的心情讓胡蝶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上小姑娘的肩膀,對她說,別忍著,哭出來吧。她看了胡蝶一眼,咬著唇搖頭,說,我不哭,這并不是意外,我爸爸是被人謀殺的,我要為他查明真相。
那雙還帶著稚氣的眼睛里,閃著堅定又無畏的光芒。時至今日,胡蝶仍記得那瞬間自己被那個小姑娘的眼神震了一下的感覺。
那年,胡蝶二十二歲,在警校念大四。她的哥哥胡昊是“知遠(yuǎn)號”考古船上的一名潛水員,事故中的九名遇難者之一。
霓喃走出警局,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馬路對面樹蔭下小九那風(fēng)姿綽約的身影,她實在太打眼了。
上帝偏愛她,給了她超級好身材,一件普通的寬寬松松的條紋襯衣硬是被她穿出了t臺感,熱褲下是一雙筆直白皙的大長腿,極短的發(fā),大紅唇。她懶洋洋地倚在一輛破舊又花哨的小面的上,頭微垂,雙手?jǐn)n在嘴邊,正點一支煙,火苗“嘩”一下,呼出的煙霧中映出一張美艷的臉。
來往路人頻頻朝她投去注目禮,她好似沒看見一般,臉上是習(xí)以為常的淡然,因此更是勾人。
妖孽啊!
哪怕那張臉已看過千百遍,霓喃還是忍不住感慨一句。
“秦大記者,您這是等人呢,還是拍畫報呢!”
小九,大名秦艽,生于九月,生肖羊,故取名艽。八歲那年,霓喃第一次見到秦艽時,互通姓名,她以為是嬌弱的“嬌”,被秦艽義正詞嚴(yán)地更正說,才不是那個“嬌”呢!她把“艽”字一筆一畫寫下來給霓喃看,霓喃卻哈哈笑說,這個字不是應(yīng)該念“九”嗎!秦艽翻了個大白眼給她,再附贈三個字:沒文化。
秦艽聞聲轉(zhuǎn)頭,對著霓喃吐了個非常完整的煙圈,紅唇一勾:“瞧你這小表情,看來是出師不利啊?!?br/>
霓喃嘆氣:“是。”
秦艽長臂將她一摟:“別氣餒寶貝兒,此路不通,咱換條路走唄!”
霓喃點點頭。
“你回去上班吧,我自己坐車回家?!?br/>
秦艽眨眨眼:“我現(xiàn)在就在上班啊,調(diào)查一樁舊案件?!彼噶酥干砗竽禽v小破車,“喏,老大特別重視,還給配了車?!?br/>
布滿花哨涂鴉的小面的上,畫了一只大眼睛,下面寫著“oneeye”,以及一個網(wǎng)址。這是秦艽供職的地方,一家才成立三年的綜合型網(wǎng)絡(luò)媒體,他們發(fā)布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從民生民情、社會新聞到娛樂八卦等全面覆蓋。雖然是個新媒體,但因其新聞報道迅速,內(nèi)容全面,風(fēng)格犀利,漸漸積累了大批粉絲。
秦艽跑社會新聞這條線,她是第一批記者之一,算是同網(wǎng)站共同成長起來的。當(dāng)年她去面試時,負(fù)責(zé)人看完她的簡歷又打量她一番,嚴(yán)重懷疑她是去鬧場的。一個做了三年模特并且事業(yè)正在上升期的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跑來應(yīng)聘社會新聞記者?這界就跨得有點兒遠(yuǎn)啊!得到秦艽的肯定答復(fù)后,負(fù)責(zé)人不死心地又追問了句:“或者,你是想做娛記?”秦艽見他言語間滿是看輕,忍不住懟了他一句,她說:“誰規(guī)定模特就不能轉(zhuǎn)行做新聞記者了?就你這墨守成規(guī)的思想,還好意思號稱‘世界的一只眼’?我看你這網(wǎng)站快別弄了,遲早得關(guān)門大吉?!北疽詾楣ぷ鳑]戲了,沒想到反而因她那段話被錄用了。后來老大對她說,錄用非科班又沒有工作經(jīng)驗的她,是因為她敢言。
霓喃跳上副駕駛位,笑說:“你這是假公濟私啊。”
秦艽見霓喃拉不動那個不靈活的安全帶,側(cè)身為她系好,之后她沒退開,而是順手勾起霓喃的下巴,眼波一掃:“那你要以身相許嗎?”
霓喃一巴掌拍開她:“滾開,少撩我!”
秦艽大笑。
霓喃說:“沒吃早餐,餓了?!?br/>
秦艽道:“我也是,想吃什么?”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小聲聲煮的面!”
說完,兩人伸手重重一擊,笑了。
回到霓喃家時,寧潮聲已在廚房忙碌了許久,料理臺上擺了幾個碟子,依次是切得薄薄的醬牛肉、香菜、蔥、姜、蒜、辣椒,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鍋里的骨頭湯正好沸騰,他先盛出骨湯做湯底,然后將面扔進鍋里。
秦艽依在廚房門口,看了寧潮聲好一會兒,他都沒發(fā)現(xiàn)。
秦艽勾唇一笑,這孩子,做什么事都十分認(rèn)真專注呢。
寧大廚做攝影師做出了職業(yè)病,什么都講究個美感,三碗面端上來,白的面,紅的辣椒絲,綠的香菜葉,色澤特別好看。餐桌上還擺了一些佐菜,酸辣蘿卜條、醬黃瓜、醋泡花生米等,都是霓喃的阿婆做的。
秦艽湊近面碗深深呼吸,忍不住吞口水:“就是這個香味兒,魂牽夢繞??!”她揉了下寧潮聲的頭發(fā),“小聲,你怎么這么心靈手巧啊!你就算不做攝影師了,還可以上街頭擺個攤賣個面!”
寧潮聲羞澀地笑笑,見秦艽要下筷,忽然攔住她,遞過去一張濕巾紙,指了指她殷紅的唇。
“唉,我又給忘了?!鼻剀葱φf,“我們小聲每次都這么細(xì)心?!?br/>
每次她與寧潮聲一起吃飯,他總是遞給她一張濕紙巾,讓她把口紅擦掉,非常嚴(yán)肅地跟她說,口紅吃掉不好。第一次時,她愣了好一會,從來沒有人關(guān)注過這么細(xì)微的事情,包括霓喃。
霓喃在旁邊哼道:“對我可沒這么細(xì)心體貼!”
話落,寧潮聲就將自己碗里的她愛吃的醬牛肉都夾給了她。
霓喃:“……”
秦艽敲她的頭:“少沒良心啊?!?br/>
面快吃完時,秦艽接了個電話,是工作上的事,她放下筷子,去了書房。
她一走,霓喃與寧潮聲的筷子幾乎同時朝碟子里最后一塊酸辣蘿卜條伸過去。霓喃剛要碰到那塊蘿卜條,寧潮聲的筷子飛速插過來,鉗制住她的筷子,然后左手直接往碟子里抓,霓喃一把截住他的手腕,迅疾而有力。
兩人視線在空中一撞,霓喃沖他挑釁地一笑。寧潮聲一邊瞪回去,一邊手腕用力想掙脫。
“哎,小九,你的臉怎么了?”霓喃視線往寧潮聲身后望過去,驚訝開口。
寧潮聲立即回頭望,書房門緊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轉(zhuǎn)頭,霓喃夾著那塊蘿卜條晃了晃,笑得很欠揍。
“你使詐,不要臉!”寧潮聲哼道。
“小聲聲啊,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兵不厭詐,懂嗎?”她沖他擠擠眼,將蘿卜條塞進嘴里,還故意嚼出聲,“這搶來的東西啊,就是格外美味!”
寧潮聲埋頭吃面,懶得搭理她。
“別傷心了,姐姐教你秘訣啊,這搶東西呢,尤其是吃的,除了‘快、狠、準(zhǔn)’三要則,最重要的是專注!”她話鋒忽然一轉(zhuǎn),“看來,小九在你心里比你最喜歡的酸辣蘿卜條更重要啊?!?br/>
正夾著面條的寧潮聲手指動作忽然一頓,臉頰上浮起淡淡的紅暈,輕咬著唇,不接話。
真是沒見過這么容易臉紅的男孩子。霓喃好笑地瞧著他,不再逗他。她捧起碗喝了兩口湯,打了個心滿意足的飽嗝,然后指著桌子:“你收拾?!?br/>
寧潮聲將碗重重一放,磨牙:“使詐就算了,還想耍賴,明明今天輪到你了!”
霓喃在沙發(fā)上躺下,舒服地伸了伸腿,笑嘻嘻地說:“小聲聲,別忘了,我們家還有條規(guī)則,輸了的人無條件聽從贏的人指揮。”
寧潮聲瞪了她一眼,起身收拾。
霓喃微微側(cè)身,用手托著頭,看著寧潮聲仔細(xì)地擦掉茶幾上的污跡,將桌上的碗筷拿去廚房,片刻,水聲響起。一會兒,他拎著廚房的垃圾袋出來,又去了廁所、書房、臥室,將垃圾袋全拎了出來,放到門口。
看著人影在面前晃來晃去,聽著那些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響,霓喃忽然覺得這一刻真好。她抬眼環(huán)視一圈,這房子是套三居室,一百二十來平方米。當(dāng)年父親買下這房子時是登記在她名下的,說給她做嫁妝,那年她才十五歲,她覺得父親未雨綢繆得也太早了,還取笑他。因著這個緣故,房子也沒怎么裝修,更何況她父親對這些生活瑣事根本不關(guān)心也不在行,只托人買了剛需的家具搬到房子里,大大的客廳更顯得空蕩。父親去世后,她獨自住在這里,長大后她有能力來布置家居,卻一點也不想去動,任憑它保留著最初的模樣。很多時刻,她躺在沙發(fā)上,面對著空蕩冷清的屋子,總感覺到有穿堂風(fēng)一陣一陣往胸腔里吹,那風(fēng)冷冽而孤獨。
直至三年前,寧潮聲搬進來。
霓喃的電話響起,是謝斐,通知她下午開會,要掛電話時他又補充了句:“霓喃,你做好心理準(zhǔn)備?!?br/>
霓喃嘆了口氣,跟寧潮聲說:“我去趟公司?!?br/>
寧潮聲好奇:“今天不是休息嗎?”
“開批斗會呢!”
寧潮聲沉默了下,說:“問題很嚴(yán)重,對嗎?”
霓喃見他濃眉蹙起,滿臉的擔(dān)憂,她笑了笑:“能有多嚴(yán)重,最壞就是失業(yè)嘍!”
“霓喃……”
她擺擺手:“小孩子別瞎操心,下午好好修圖,我晚上要上傳的?!?br/>
秦艽打完電話出來,正好也要走,兩人便一同出門,秦艽提議送她,霓喃沒拒絕。公司離她家挺遠(yuǎn)的,得倒兩趟公交車,一個多小時車程呢。八月份的島城,又正是最熱的時候。
中午時分不塞車,秦艽將她那輛小破面的快開成了suv,一路飛奔,半小時就到了。
霓喃下車時,秦艽忽然叫住她:“等下?!?br/>
“嗯?”
秦艽捧起霓喃的臉,嘟著紅唇在她唇上親了下,退開,然后用指腹輕輕一掃,為她把口紅抹勻。
秦艽眨眨眼:“戰(zhàn)衣已備好。去吧,寶貝兒,上戰(zhàn)場殺敵吧!”
霓喃失笑。
秦艽曾說,口紅是她的戰(zhàn)衣,讓她有安全感。真是奇怪的安全感。這是她做模特時留下的習(xí)慣。
霓喃不化妝,這還是第一次抹口紅,明艷的大紅色特別顯眼。她湊近玻璃櫥窗看了看,很不習(xí)慣,但她沒有擦掉。
這是小九注入的能量啊,她心里那一絲細(xì)微的忐忑,好像真的消失了不少。
離開會還有半小時,她沒直接上樓,走進路邊一個咖啡廳,要了一杯檸檬香茅水,在臨窗的位置坐下。從落地窗望出去,對面就是翔盛海運集團,它不像很多大公司那樣設(shè)在市中心繁華地段,可這個位置,比市中心那些寫字樓金貴多了,它的背后,是島城一望無際的海岸線,碧海藍(lán)天,風(fēng)景絕佳。她仰頭,望著那幢巍峨的建筑,站在樓下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同,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縱觀遠(yuǎn)景,才發(fā)現(xiàn)它造型獨特,別人可能一下看不出門道,但霓喃第一次來面試時,也是坐在咖啡廳這個位置,一眼就看出那幢建筑像一艘大大的帆船,揚著帆,即將起航。設(shè)計師的心思可謂巧妙絕倫。
這艘帆船,建造于四年多前。也是在那一年,翔盛從一家連鎖漁業(yè)公司擴大成為綜合型的大型海運集團,旗下設(shè)有漁業(yè)捕撈、海洋運輸、海產(chǎn)品等業(yè)務(wù)的子公司,甚至后來還開設(shè)了專業(yè)的海洋勘探公司,把野心投放于海底寶藏。
霓喃收回視線,喝了一大口檸檬香茅水,然后將杯中剩下的一點水倒在桌子上,她用手指蘸了,一筆一畫,慢慢勾勒出兩個字:謝斐。她盯著那兩個字看了片刻,伸手一抹,字跡化作一片水跡。
她起身,離開。
她踩點進入會議室,室內(nèi)十幾雙眼睛齊刷刷朝她望過來,那些眼神里含義各異,但沒有一雙是充滿善意的。她全當(dāng)沒看見,面帶微笑向眾人頷首,在左側(cè)末尾的位置剛坐下,謝斐就走了進來,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桌首坐下。
會議開始,哦,不,批斗會開始。
批斗主題:關(guān)于半個月前,在紅海海域考古勘探中損毀的一艘勘探船與價值不菲的勘探設(shè)備。
批斗對象:這次考古勘探的帶隊組長,也就是她。
參會的除了這次她隊伍中的核心成員,還有公司領(lǐng)導(dǎo)層、幾個股東,以及,集團審查組的兩個人。
首先發(fā)言的是她團隊里的副組長——考古學(xué)家李林源,控訴她貪圖便宜,租用陳舊的勘探船,才會在面對風(fēng)暴時不堪一擊;說她連最基本的天氣預(yù)測能力都沒有,也欠缺掌控大局的本事;更可笑的是,指責(zé)她身為組長,在災(zāi)難面前自己先跳海跑路……一股腦將責(zé)任全推到她身上,無非只有一個目的——暗示她不堪重任,應(yīng)該滾蛋!
霓喃在心里冷笑,這老家伙仗著自己年紀(jì)大,從業(yè)多年,卻給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小丫頭當(dāng)副手,所以從一年前他們開始合作時起他就心存不滿,時不時找茬。
而公司股東們,則更關(guān)心這次事故遭受的巨大金錢損失,別說在海底找到寶貝了,連哪個角落有古沉船都還沒勘探出來呢,倒先是折損了一大筆錢。
其實在埃及見到謝斐后,霓喃就預(yù)料到會有此一出,真到了這個時候,她倒也淡定了。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她始終面色如常。
“霓組長,你有什么要說的?”謝斐忽然開口。
霓喃環(huán)視了眾人一圈,語氣平靜而冷然:“一,在勘探船出發(fā)之前,我們研究了未來一周的海洋氣候,符合出海條件。這次的風(fēng)暴源,并不是起于紅海,而是由撒哈拉沙漠的一場颶風(fēng)沙塵暴引起的,突然而迅猛,讓人毫無防備,這一點我的團隊成員都可以作證。二,我們的勘探船雖舊,但各項功能指標(biāo)正常,完全符合工作標(biāo)準(zhǔn)。三,”她頓了下,望向李林源,“李老師說我跳海跑路,我請問您,風(fēng)暴中的茫茫大海,我是想跑到條死路上去嗎?”
李林源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會議室靜了片刻,一位股東首先表態(tài):“不管怎樣,這次這么大的損失,霓組長必須為此負(fù)責(zé)!”
此話一出,其他股東紛紛附和,然后是一片低聲的交頭接耳。
“到底還是太年輕啊!”
“是呀,沒經(jīng)驗,不就是仗著她父親留下的那點東西嘛,為所欲為!”
“我本來就反對把這么重要的職位交給一個小丫頭!”
……
這些話不輕不重,但句句都能讓霓喃聽得一清二楚,她神色不變,這種話也不是第一次聽見,聽多了也就免疫了。
謝斐皺了皺眉,厲聲道:“好了,少說閑話!出事后,我第一時間過去了解了情況,霓組長所說的,句句屬實。這次確實是天災(zāi),怪不了任何人,萬幸沒有人員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