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最美的時光,是你在我身邊的每一秒,以及你不在我身邊時,我想念你的每一秒。}朱舊回到家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客廳里還亮著燈,暖黃色的光線透過木窗欞映出來,在秋夜里溫溫暖暖的。她看著,心里忽然就安寧了幾分。
就像從前一樣,不管她多晚回來,奶奶總是亮著一盞燈,等著她。
奶奶正坐在沙發(fā)上翻看著一本中醫(yī)書,不時用手推推老花鏡。
她怕奶奶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發(fā)紅的眼圈,讓奶奶去睡后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間。
診斷書就在她的包里,可她什么也沒說,至少,讓奶奶今晚再睡個踏實的覺吧。她卻輾轉(zhuǎn)難眠,可轉(zhuǎn)念又想起他的話,要保持好體力與精力,明天,以及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將面對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與病魔的戰(zhàn)爭。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她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爬起來從包里翻出一片藥吃下,又定了鬧鐘,才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去巷子口買了稀飯小籠包回來,然后叫奶奶起床。平日里都是奶奶準(zhǔn)備好早餐,再喊她起來吃,所以奶奶一邊喝稀飯一邊笑說:“要離開了,我孫女兒突然這么貼心了呢!”
朱舊低聲說:“奶奶,我不去美國了?!?br/>
“你又在瞎說什么呢!”奶奶瞪她。
“我說真的……”
院子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女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jìn)來,一邊大著嗓門說:“朱舊啊,你一大早就叫我過來到底有什么事呀?還不能在電話里講。”
是她的姑姑朱蕓,她走到桌子邊,抓起一個包子就塞到嘴里,嘟囔道:“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什么事情呀,快說快說,我還要去上班!”
奶奶也看著朱舊。
朱舊咽下最后一口稀飯,深深呼吸,將診斷書放在桌子上,艱澀地開口:“姑姑,奶奶查出了……肝癌……是晚期……”
天知道她這短短幾個字,說得多么艱難。
空氣里一下子變得死一般沉寂。
朱蕓傻住了,過了許久,她瞪朱舊,“一大清早,你在說什么胡話呢!”
“我也多希望我說的是胡話……”她喃喃著,望向奶奶,老人整個人都是懵的。她伸手握住奶奶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朱蕓傻愣愣地看著診斷書,喃喃:“天哪天哪,完了完了,這得花多少錢啊……”
奶奶撥開朱舊的手,起身,緩緩地走向屋子里,一步一步,走得那樣緩慢、艱難。朱舊望著她的背影,心里難受得要命,想要追過去,最終還是忍住了。
朱蕓還在那嘀咕,朱舊聽著心里更是難受。這是她的姑姑,除奶奶外她唯一的親人,在聽到母親病重,她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錢。她拳頭緊握,憤怒的話語即將出口,又壓下去了。
她看著姑姑,分明才四十多歲的年紀(jì),卻被生活磨礪得十分蒼老,看起來像是有五十幾歲。清瘦、皮膚略黑,常年在工廠勞作的雙手,布滿了老繭,頭發(fā)里已過早有了幾縷銀絲。
她以前并不是這樣的,姑姑只比朱舊大了十幾歲。朱舊小時候父母因為職業(yè)關(guān)系,常年在外地,她是被奶奶與姑姑帶大的。她還記得姑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非常美麗嬌俏的姑娘,可是她遇人不淑,一場失敗的婚姻,將她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朱舊輕輕說:“姑姑,醫(yī)藥費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會全部負(fù)責(zé)的?!彼泄霉脕?,也并不是想要她分擔(dān)醫(yī)藥費,哪怕她知道那是一筆龐大的金額,還是個無底洞,可就算再艱難,她也會不顧一切的。
朱蕓松了一口氣般,嘀咕道:“本來就該這樣嘛,老太太的錢都送你去國外念書了,我們家可是一分也沒撈到……她偏心……”
姑姑怨念了很多年的話了,哪怕并不是事實,但此刻,朱舊沒有一絲力氣同她爭論。
她倚在奶奶的臥室門口,站了許久,她沒有敲門,她知道,此刻,老人需要獨自的空間。
過了許久,門終于打開。
朱舊看著奶奶手中提著的行李袋,驚訝地睜大眼。
“走吧,去醫(yī)院?!蹦棠搪曇艉芷届o,如平日里一樣。
“奶奶……”
奶奶說:“還愣著干嗎?你不是醫(yī)生嗎,生病了就要治療,還用我教你?”
朱舊盯著奶奶看,試圖從她平靜的神色里看出點情緒來,可什么也看不出,她太冷靜了,除了剛聽到診斷結(jié)果那一刻她的愣怔與手指微微發(fā)抖,她此刻平靜得像是在說,走,去吃飯啊。
奶奶嘆口氣,握住朱舊的手:“丫頭啊,奶奶平日里再豁達(dá),也只是個普通的人,在聽到那樣的消息后,心里又震驚又害怕,但能怎樣呢?哭嗎?鬧嗎?有什么用。我想過了,我會好好接受治療。我也不會說什么怕花錢就這么等死,我知道,你這個固執(zhí)的丫頭不會允許的。所以啊,就算害怕,就算艱難,我們也一起去面對?!?br/>
朱舊拼命點頭,又仰起頭,竭力忍住,才沒有哭出來。
她真的有一個全世界最好最棒的奶奶,又堅強(qiáng)又豁達(dá)。
她帶奶奶去醫(y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xù),病房在住院部三樓,四人間,同病房里還住了兩個病人,也是肝臟疾病。本來陸江川要幫忙給她安排五樓的獨立病房,但朱舊婉拒了,從現(xiàn)在開始,每一分錢,她都要計算著花。
她給了陸江川答復(fù),決定留下來任職,但要先回舊金山那邊的醫(yī)院辭職交接完,才能入職。
陸江川知道她的情況,說會幫她盡力爭取最好的待遇。朱舊也沒客氣,她需要錢。
她很快訂好了機(jī)票,航班到舊金山時間是深夜,她想了想,給季司朗打了個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她,但她沒有提及奶奶生病以及要辭職回國的事。
臨去機(jī)場前,朱舊去五樓病房見傅云深。
那晚,她抱著他痛哭了很久,熟悉的懷抱,令她忍不住放縱了一回。他嘴里說都過去了,可他的擁抱,他為她擦拭眼淚的動作,他的安慰與給予的力量,讓她不相信他說的。
他正臨窗而坐,低頭翻看著一沓文件,桌子上一杯咖啡還冒著熱氣。
朱舊走過去,一言不發(fā),直接將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端到洗手間去倒掉。
他微怔,然后失笑。
真是“朱舊式”的方式,懶得奉勸懶得多講廢話,直接掐滅。
以前她也是這樣的,對他身體不好的,一律不準(zhǔn)碰,一些他討厭吃但又健康營養(yǎng)的食物,她非常直接粗魯?shù)厝M(jìn)他嘴里,他想吐出來,她就兇巴巴地瞪著他。
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沒有變。
她將他手中文件搶過來,掃了兩眼,丟到一邊:“李主任允許你在病房里工作?”
他的主治醫(yī)生就是那天在病房里兇她的中年男人,他是外科的主任,陸江川帶她去見過他一次,聊完正事后她詢問了傅云深的病情。李主任還好奇地問起她與他的關(guān)系。
他笑笑:“當(dāng)然是偷偷的,在病房里太無聊了。”
其實他已經(jīng)好很多了,不用再臥床休養(yǎng),所以才讓秘書把前陣子落下的公事都帶了來。
“你奶奶情況怎樣?”他問。
“即將安排第一階段的治療?!?br/>
他目光在她有點浮腫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她臉色有點差,肯定沒睡好覺,只怕焦急得也沒有好好吃飯。他垂著的手臂動了動,多想撫摸她的臉,多想抱抱她,對她說,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保重身體??勺罱K,他也沒有抬起手臂,只是說了句最無力的安慰,“別太擔(dān)心?!?br/>
她點點頭,說:“我決定回國工作,就在這家醫(yī)院?!?br/>
他愣了下,隨即又了然,是啊,她是不可能丟下她那么愛的奶奶不管的。
她看了下時間,起身,雙手撐在桌子上,慢慢靠近他,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云深,幾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個愛死纏爛打的人。可是,你偏偏做一些讓人不解的事。所以,你欠我的那些答案,我會自己一一找回來。我們,來日方長。”
也不等他回答,她轉(zhuǎn)身走了。
他看著她慢慢消失的背影,閉上眼,伸手揉著太陽穴,只覺頭隱隱作痛。他太了解她,但凡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什么都無法阻擋她。他想起有一次,她因為教授給出的一道期末論文題,整整三天沒回家,窩在圖書館里沒日沒夜地查資料,餓了就出去隨便買點吃的,困了就用毯子裹著睡一睡。她的毅力,令他敬佩,可她的固執(zhí),也令他頭疼。
可偏偏,他一邊想要遠(yuǎn)離她,心里又是那樣不舍,否則也不會在花園里散步時,看到蜷縮在地上的她時,那樣焦急地走去她的身邊。
他這一生,生命中美好的事情,實在不太多。而她,是最最珍貴美好的那一份。
人總是這樣的,在面對著自己心之所向的東西時,哪怕明知不應(yīng)該去擁有,應(yīng)該遠(yuǎn)離,心卻不由己,想要靠近。
這樣矛盾的痛苦,這些年來,一直在他心底蟄伏,反反復(fù)復(fù),幾乎要將人逼瘋。
他微微嘆口氣,撥了leo的電話。
大忙人leo竟然很快就接起了電話,聲音里有松了一口氣般的開心,夸張的聲音:“oh,mygod!你竟然主動給我打電話,真是,太珍貴了!”
傅云深忍不住笑了,“別亂用詞?!?br/>
他的語調(diào)也是難得的輕松,這些年來,他身處商場,幾乎沒有什么交心的朋友,leo是唯一一個讓他放松,可以隨意說話的人。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打算理我了!”leo哼道,“真是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彼阎袊馁嫡Z說得倒是越來越順溜。
因為leo的自作主張,傅云深在電話里將他狠狠罵了一通,是真的很生氣。后來leo打來無數(shù)通電話,他一律不接。
“幫我個忙?!?br/>
傅云深將朱舊奶奶的病情跟leo講了,他之前問過李主任的。他讓他幫忙尋找移植的肝源。
leo應(yīng)承下來,讓他回頭將詳細(xì)的病歷發(fā)給他。
“怎樣?你跟mint,是不是要舊情復(fù)燃了?”
傅云深的語調(diào)忽然就變了,沒好氣地說:“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再也不插手這事的。”
也懶得等他回應(yīng),他直接將電話掛了。
他取過拐杖,出門,朝外科走去。
李主任見到他時,訝異地問:“云深,你怎么上這來了?有什么事情給我打電話,我過去就好了?!?br/>
能讓外科主任做他的主治醫(yī)生,并且這樣關(guān)照,是因為李主任與他母親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笑著說:“我好多了,沒事的。李伯伯,我過來,是想拜托您一件事?!?br/>
李主任問:“什么事啊?”
“你知道朱舊吧,就是剛從美國回來,要來你們科室任職的那位?!?br/>
李主任點點頭,笑了:“她可是個人才啊,專業(yè)一流,臨床經(jīng)驗豐富,能來我們醫(yī)院,我撿到寶嘍!”
聽到這樣的贊譽(yù),傅云深忍不住微微笑了:“她奶奶患了肝癌,現(xiàn)在就住在這里,需要肝移植。我想拜托李伯伯,幫忙留意下合適的肝源。我知道您人脈廣,請幫我多多打探下?!?br/>
李主任點頭應(yīng)了。
他說:“我知道這個病的治療,就是個無底洞,在沒有找到配對的肝源前,放、化療的費用特別龐大。我想幫幫她,但只能以匿名捐助的方式。這個事情,也拜托李伯伯幫我操作一下。”他頓了頓,說:“為了不讓她生疑,李伯伯,我捐的款,也撥出一部分給醫(yī)院里其他就醫(yī)困難的肝病患者吧?!?br/>
李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說:“那我就替別的患者謝謝你了,云深。”
他搖搖頭,“不用謝我?!?br/>
真要說謝謝,也該謝她。若不是為著她,他也不會做這匿名的慈善。他是一個重利的商人,以前也捐贈過大筆的款項,但那都是以集團(tuán)的名義,出了錢,賺個好名聲。
“這件事,拜托您幫我保密,對朱舊。還有,尤其不能讓我媽知道?!?br/>
李主任點點頭,說:“云深,你跟她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之前小朱同我打探你的病情狀況時,我問過她,可她沒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她是我前妻?!?br/>
“前妻?”李主任十分驚訝,“你結(jié)過婚?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br/>
他與姜淑寧多年老友,可從沒聽她提起過這樁事。
傅云深沒回答,不想多談的模樣。
李主任也沒再追問,只說:“云深啊,我看得出來,你還愛著她吧?否則也不會為她默默地做這些事。她想必對你也有情。既然如此,你們?yōu)槭裁匆珠_?如果你們在一起生活,小朱可以很好地照顧你的身體?!?br/>
傅云深笑了,那笑容卻是苦澀的:“李伯伯,我的身體情況如何,別人不了解,但您是最知情的。”
李主任嘆了口氣,似乎明白了什么。
多年前的那場車禍,不僅令他失去了一條腿,也讓他的脾臟與肝臟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需要悉心養(yǎng)護(hù)。事故后的幾年,他的身體調(diào)養(yǎng)得還不錯,漸漸穩(wěn)定??珊髞碓诤5卤さ囊粓鍪鹿?,他的內(nèi)臟再次受到重創(chuàng),令他差點死掉。脾臟切除后,他身體的免疫力變得極差。這幾年,他先后兩次被醫(yī)院下過病危通知書。
傅云深靜靜地站在309病房外。
門是虛掩著的,透過門上小小的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見了朱舊的奶奶。滿頭銀絲的老太太,哪怕病著,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儀容打理得很整潔,面色因為化療,有點蒼白。
老太太正在在削平果,一邊跟鄰床的病友講話,臉上帶著笑,不見絕癥病患的那種沮喪絕望。
“我孫女兒啊,去美國那邊醫(yī)院辭職了,回來后就到這家醫(yī)院里來做醫(yī)生。外科的,醫(yī)院重金聘的咧!”老太太的語氣里滿是驕傲。
“小朱這孩子真不錯,又能干又孝順?!辈∮颜f。
“那可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可以找小朱醫(yī)生了呢!”另一病友說。
“朱家奶奶啊,你可真是好福氣喲!”
老太太爽朗地笑著,將蘋果遞給病友,又拿起另一個開始削。
……
他總算知道了,她爽朗、堅強(qiáng)的性格原來像她奶奶。
他想起她曾說過,我奶奶啊,不僅是我的親人,也是我的老師、朋友、人生導(dǎo)師!她說起這些,語氣里也滿是驕傲。
他知道,奶奶是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人。
他曾開玩笑地問她,我跟你奶奶,在你心里,誰排第一呢?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奶奶。
見他有點受傷的神色,她就親親他,哎呀,你別傷心嘛,你是第二重要的呀!
他當(dāng)然沒有真的傷心,但見她有點著急的模樣,玩心更重,故意板臉嚴(yán)肅地說,那如果你奶奶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你會怎么選擇?
她很肯定地說,不會,奶奶很疼我,而且,她很尊重我。她也會很喜歡很喜歡你的,像我一樣。
噢!他拉長聲音,像你一樣,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
她也不害羞,捧著他的臉,對,像我一樣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
他轉(zhuǎn)身,慢慢地離開了病房。
他多么想為她留住她心里最重要的那個人,不管用什么辦法??伤羁痰孛靼祝谪瑝舭愕募膊∶媲?,人是多么渺小而無力。
“哧——”
疾馳的車子忽然停了下來,閉眼休息的朱舊睜開眼,窗外依舊是沿海公路,不遠(yuǎn)處是午后陽光下蔚藍(lán)的海域。
她驚訝地看著季司朗。
季司朗回望著她,再次說:“我們還是別去了,我會同家里解釋清楚的,你并不需要出面?!?br/>
她瞪他:“別啰嗦了,開車?!?br/>
不用想,她也知道他會怎么同家里解釋,一定把所有的責(zé)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季家那種家庭,最重聲譽(yù)與臉面,他們婚禮的請柬早已派發(fā)出去,忽然取消,無疑會成為一樁笑話。
他無奈地發(fā)動引擎,其實早知道一旦她決定好的事情,是很難輕易被說服的。
“你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母親看起來斯文,但發(fā)起脾氣來,挺嚇人的?!?br/>
“我沒關(guān)系的。”她搖搖頭,“我奶奶說過,做事情應(yīng)該有始有終,也應(yīng)該承擔(dān)必須的責(zé)任?!?br/>
季司朗說:“我真想見見你奶奶?!?br/>
“等你以后有機(jī)會回國,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彼睦镆凰幔膊恢?,還有沒有這個機(jī)會。
她與季司朗的這樁婚事,在她心里,只是對好朋友的幫忙,她也就沒有告訴奶奶,否則奶奶再尊重她,也一定會反對的。
“mint,把奶奶接到舊金山來治療,如何?這邊醫(yī)院的醫(yī)療水平更好,你也沒有必要離職,太可惜了?!?br/>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會親自擔(dān)任奶奶的主治醫(yī)生?!?br/>
他的言下之意朱舊明白,他們?nèi)温毜募又荽髮W(xué)醫(yī)學(xué)院附屬醫(yī)院,在美國乃至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三年前,她進(jìn)入那里的醫(yī)學(xué)院攻讀博士,后來在季司朗的介紹下,進(jìn)入醫(yī)院工作,機(jī)遇難得,也很珍貴。
可是,她知道奶奶的,她是不會離開自己生活一輩子的故鄉(xiāng)的。
如季司朗所料,當(dāng)季母聽說婚禮要取消時,向來淡然的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連問了三句,你說什么?然后發(fā)了好大的脾氣,茶杯震在桌子上,茶水灑了一桌。
最后季母將季司朗轟了出去,留下朱舊在屋子里。
季司朗站在門外,側(cè)耳努力想要聽清楚里面的對話,如果母親發(fā)怒,他準(zhǔn)備隨時闖進(jìn)去將朱舊救出來。
可里面似乎很平靜,沒有傳出怒喝聲。
很快,門被打開,季母臉色鐵青的走出來,看都沒看兒子一眼,走了。
“我母親說什么了?罵你了?”回去的車上,季司朗再三問道。
朱舊說:“沒有。好了,別問了,就算罵我?guī)拙洌彩菓?yīng)該的?!?br/>
是真的沒有罵她,只是說出的話卻比痛罵她還讓人難受。季母在平復(fù)了怒氣之后,又恢復(fù)了向來優(yōu)雅、高貴的姿態(tài),只是神色很冷,就像她第一次以季司朗女朋友身份見她時一樣。她只對她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小門小戶長大沒有父母教的女孩子,果然欠缺教養(yǎng)。第二句是,我本來也不很同意你們的婚事,既然如此,朱小姐,請你離司朗遠(yuǎn)一點。以后,永遠(yuǎn)別再踏入季家。
“mint,對不起?!奔舅纠瘦p聲說。
“哎,說什么呢!你這是勾起我的內(nèi)疚啊,季司朗。要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你說?!边@個男人啊,永遠(yuǎn)都是這么體貼,照顧她的感受。
季司朗笑笑,沒再說什么。
過了會,他說:“喝一杯去?”
朱舊指著車窗外還很高的日頭,笑著搖頭:“你這酒鬼!”
季司朗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一個人,最大的愛好竟是酒,而且非烈酒不喝。
他朗聲說:“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盡歡唯有酒也!”
“好,陪你喝,不醉不歸!”她想了想,說:“不過,地點我來選?!?br/>
他們驅(qū)車去了貝克海灘。
抵達(dá)時太陽正慢慢落下去,天氣很好,天邊玫瑰色的晚霞,映射得蔚藍(lán)的海面波光粼粼。
“真美啊!”朱舊贊道,秋風(fēng)送來海水咸濕的味道,她深深呼吸,“要離開了,才有機(jī)會來看一眼。”
季司朗努努嘴:“我們?nèi)ズ??!?br/>
朱舊搖搖頭,在公路邊緣席地而坐:“坐這就挺好?!?br/>
季司朗想起什么,了然道:“你也真是奇怪,一面怕水,一面又喜歡大海?!?br/>
朱舊神色一黯,手指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下,自那年寒冬內(nèi)卡河里歷經(jīng)生死,她就對水有種巨大的恐懼,再不能近距離站在江湖河海邊。
“來,干杯!敬黃昏!”她舉起酒瓶朝他示意,仰頭就先喝了一大口,醇烈的龍舌蘭滑過喉嚨,一片火辣辣的灼燒感,又喝得太急,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季司朗指著她哈哈大笑,鄙視道:“喂,你牛飲呢!糟蹋!”
“誰說的,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盡歡呢,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季司朗在她身邊坐下來,也仰頭喝一大口酒,笑道:“大言不慚!還記不記得,你那次在沙漠里喝醉了?還哭鼻子呢!”
朱舊也笑:“黑歷史啊!不過,你瞎說,我哪里有哭!”
那是醫(yī)療組一個同事過生日,難得大家有時間聚在一起,買了很多肉與酒,晚上就在沙漠里開篝火party。那晚月色極美,大家熱情高漲,每個人都喝了很多酒。她酒量不太好,最后喝醉了,拉著季司朗說了很多清醒時壓根兒難以言說的話,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記憶,她第一次同人訴說。關(guān)于那晚,最后的模糊記憶是,她趴在季司朗的背上被他背回營地,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
她以為他是為了取笑她而胡說的,其實,那晚的月色下,她的眼淚打濕了他肩上的衣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驚得久久沒有動彈。
他看了她一眼,沒同她爭論,感慨道:“真有點想念在非洲的日子了。”
在非洲的一年里,他們并肩作戰(zhàn),同甘共苦,朝夕相處,每一個日出到日落,幾乎都能見到彼此。
而今,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從舊金山到中國,相隔一萬多千米,時差有十六小時。
酒,越喝越?jīng)觥?br/>
夕陽漸隱,一點點落入波瀾壯闊的蔚藍(lán)海平面上,最后消失不見,夜色降臨,深秋夜晚的海風(fēng)已帶了點冷,她抱了抱手臂,忽然肩頭一暖,他的風(fēng)衣已披在她身上。
她歪頭看他,身體微晃,眼中醉意醺然:“季司朗,這輩子能跟你做朋友,真是我的福氣……”
“你醉了?!彼檬直程搅颂剿p紅的臉頰,滾燙一片。
“我沒有……”話沒說完,人就往一側(cè)倒,季司朗忙拉住她,看她閉上的眼,他搖頭失笑,噢,就這么點酒量,還大口喝酒呢!
他將她抱回車內(nèi),卻沒有立即開車,車子停泊在公路邊緣,直至夕陽隱沒,他才驅(qū)車離開。
朱舊醉得很厲害,他將她抱回她公寓,用保溫瓶泡了蜂蜜水放在床頭,寫了一張便簽條壓在保溫瓶下,然后才離開。
第二天朱舊醒來,看到他寫:我們都不喜歡送別,就不去機(jī)場送你了,保重。
她握著紙條發(fā)了會呆,此刻,心里才有了離別的悵然。
世界很小,世界也很大,一萬多千米的距離,此后真正是,山長水闊了。
朱舊晚上的航班回國,飛機(jī)躍上云層,她往窗外看,舊金山城越來越小、越來越遠(yuǎn)。
在異國漂泊十多年,終于要回家了。
她想起在貝克海灘季司朗問她,mint,你決定回國,不僅僅是因為你奶奶吧?
是,就算奶奶沒有生病,她原本也是打算在年后回國的。
因為那個人在她所不知的時間里,默默做的那些事情,令她放在心底多年從未忘記的感情,再次洶涌而出。
朱舊很快辦理了入職手續(xù),她負(fù)責(zé)的第一個病人,是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