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年哥哥，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動物是什么嗎？”
　　
　　安靜沒兩分鐘，歲歲又向他拋出一個問題，語氣仍是歡欣雀躍的，一點也沒受他的冷漠所影響。
　　
　　車子開了一個小時，她就說了一小時，從星座、少女漫、偶像劇說到她喜歡的明星，這是十二歲小姑娘的世界，陸年覺得幼稚又無聊。他其實只比歲歲大了三歲，但他早熟，念書時又跳了一級，目前在倫敦念a-level課程。
　　
　　他喜歡科幻小說、bbc的紀(jì)錄片，熱衷逛科技館與天文館，加之性格比較少言寡語，便頂討厭聒噪的人。
　　
　　陸年抿著嘴唇，他渾身都散發(fā)著“我不想跟你講話”的訊息，也不知她是真看不懂還是裝傻，竟然還搖了搖他的手臂，示意自己在等他的答案。
　　
　　他向來不喜被人碰觸，皺著眉甩開歲歲的手，往車門邊移了移，忍無可忍地說：“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人最煩嗎？
　　
　　”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的，車載電臺正放著音樂，但還是被坐在副駕駛上的趙媽媽聽見了，她轉(zhuǎn)頭笑著斥責(zé)歲歲：“你這孩子，都纏著哥哥說了一路了，累不累??？”
　　
　　趙爸爸也接腔，樂呵呵地解釋道：“這丫頭隨我，話比較多?！?br/>　　
　　大大咧咧如歲歲也覺察到自己好像令人討厭了，聲音悶悶的：“哦?！?br/>　　
　　陸媽媽瞪了一眼兒子，然后笑吟吟地接過話：“歲歲，是什么動物呀？”
　　
　　“藍鯨！”到底是小姑娘心性，見有人捧場，歲歲立即又來了熱情，它長達三十三米，重兩百多噸！是地球上生存的最大的動物?！?br/>　　
　　陸媽媽贊道：“真的呀，阿姨都不知道哎，歲歲你懂得可真多?！?br/>　　
　　陸年在心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拜托，這是幼稚園就被科普過的知識，有什么值得夸贊的？
　　
　　他看向窗外，天色陰沉，細雨霏霏，令人心情更沉悶了幾分，他有點后悔答應(yīng)媽媽參加這次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了。
　　
　　他與媽媽回國探親，返英國前媽媽來看望老朋友，也就是歲歲的媽媽，恰巧碰上歲歲第二天過生日，陸媽媽問她想要什么禮物，歲歲說，我希望陸年哥哥參加我的生日旅行！
　　
　　陸年實在不太懂，他與歲歲雖然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但他出國時她才兩歲，不太可能對他有什么記憶。隔了十年再見，不到半天她對他熱情熟稔如老朋友，跟在他身后哥哥長哥哥短熱絡(luò)地叫著，問許許多多無聊的問題，他被她煩得不行。更讓他無語的是，媽媽還打趣說，歲歲你這么喜歡陸年哥哥，長大了給我做媳婦吧！在大人們的調(diào)笑聲中，他覺得尷尬又別扭，對歲歲更加沒了好臉色。
　　
　　他自然反對她那個提議，可惜無效，寵愛歲歲的陸媽媽一口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甚至還為此改簽了機票。于是就有了這場兩天一夜的短途旅行，目的地是鄰市一個溫泉山莊，他們請來了著名的馬戲團，一直到元旦節(jié)都有表演。
　　
　　過去車程三小時，其實不算很遠，陸年卻覺得這路途格外漫長。
　　
　　他怕歲歲再找自己聊天，當(dāng)著長輩們的面自己也不好太過分，索性閉眼假寐。
　　
　　世界終于一片清凈了。
　　
　　車載廣播里正在播實時天氣預(yù)報，一個很溫柔的女聲在說，江南地區(qū)多個城市陰雨綿綿，西南風(fēng)肆意，傍晚時分可能將迎來今冬第一場雪，路況不佳，提醒司機們注意駕駛安全。
　　
　　趙媽媽忽然“咦”了一聲：“下冰粒子了啊，看來真要下雪了。老趙，你慢點開?！?br/>　　
　　趙爸爸說：“放心吧。還要一個多小時呢，你睡一會吧?！?br/>　　
　　車廂里暖氣開得高，坐久了確實令人昏昏欲睡的，且趙媽媽昨晚上大夜班，早上回家也沒睡。
　　
　　趙媽媽：“我不困，這天越來越暗了，又是雨又是冰粒子的，我得給你看著點路?！?br/>　　
　　陸年睜開眼往窗外看，果然看見一粒粒細細的冰粒子夾雜在細雨中撲到玻璃窗上，沙沙作響，外面的天色更暗了幾分。
　　
　　陸年感覺到手臂被碰了碰，他回頭，就看見歲歲縮回自己的手，身體往陸媽媽那邊挪了挪，一邊偷偷抬頭看他的臉色，清澈黑亮的大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她小聲解釋道：“我不小心的?！?br/>　　
　　她的眼神，讓陸年想起曾看過的一部紀(jì)錄片里，一只被驚擾后的鹿，它濕漉漉的眼眸中閃過的驚慌。
　　
　　陸年神色不自覺柔和了幾分，語氣也沒那么冷硬了：“沒關(guān)系。”
　　
　　歲歲輕輕呼出一口氣，又眉眼彎彎的笑開了，她真的很喜歡笑，也不知在瞎樂什么。平心而論，陸年覺得她笑起來還挺可愛的，眼睛彎彎如月牙，圓圓的臉頰上浮起兩個淺淺的小梨渦，蠻討喜的那種長相。如果她沒有那么聒噪就好了。
　　
　　這想法剛落，歲歲又湊過來了：“陸年哥哥，我超級喜歡雪，你呢？”
　　
　　“如果傍晚下雪了，明天早晨我們就可以一起堆雪人啦！”
　　
　　“聽說下初雪的時候許的愿望會實現(xiàn)哦?！?br/>　　
　　陸年：“……”
　　
　　他想把那句“沒關(guān)系”收回來。
　　
　　他閉上眼，懶得理她。他認床，昨晚在歲歲家沒太休息好，這會兒倒真的有點困了，沒一會，他就睡了過去。
　　
　　他是被強烈的撞擊感與驚叫聲吵醒的，睜眼的同時，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身體被拋到車門上又狠狠撞回來，昏眩中有人將他緊緊地護在了懷里，他好像聽到媽媽說了句“年年，別怕啊”……又是一波天旋地轉(zhuǎn)，失控的車子翻滾著跌落到公路下的田野里，終于停止不動。
　　
　　陸年感覺到劇痛，頭與手臂，或者還有別的地方，有溫?zé)岬囊后w從額頭流進眼睛、嘴唇，視線盡頭是一片暗黑，他什么都看不見。他嘴唇一張一合，急切地喊著媽媽，可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音。
　　
　　也許很久也許片刻，那種強烈的耳鳴昏眩感漸漸褪去，他五官意識恢復(fù)，然后他聽見了車窗外的雨聲，比之前更急了，夾著冰粒子，一聲一聲砸在車身上。他聞到了濃烈的汽油味，以及更加濃烈的血腥味。
　　
　　“媽媽。”他終于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媽媽……”
　　
　　“趙叔叔?！?br/>　　
　　“程阿姨?！?br/>　　
　　“趙歲歲……”
　　
　　沒有人一個人應(yīng)他，恐懼從他心底慢慢浮起，彌漫到充斥著濃烈血腥氣的寂靜車廂里。
　　
　　他想看看媽媽怎么樣了，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動不了，他身上還壓著兩個昏迷過去的人，他也不敢亂動。他從禁錮中慢慢伸出一只手，在這樣的狀況中，他仍有一絲冷靜，他想找手機打救援電話，可胡亂摸索了許久也沒能找到。
　　
　　他的頭很痛、很沉，但他死死咬住嘴唇，告訴自己不能睡過去。
　　
　　后來，他好像聽見有人在敲車窗，很大的聲音。
　　
　　再然后，警車與救護車來了。陸年知道自己被抬上了救護車，在“嗚嗚嗚”的鳴笛聲中，他意識浮浮沉沉的，恍惚聽見有人拖著哭腔在說話，聲音壓得很低。
　　
　　“我的天啊……怎么會是程姐，早上跟我交班的時候她還好好的……”
　　
　　“歲歲可怎么辦啊，她還這么小……爸媽都……”
　　
　　“唉，說是貨車司機酒駕，那司機也沒了，真是害人害己！哎，小艾你別哭了，工作中呢……”
　　
　　“嗯嗯……歲歲怎么樣？”
　　
　　“她跟這男孩被人壓在懷里，沒受太重的傷?！?br/>　　
　　“我們爬進去救人時，后座那個大姐明明都昏死過去了……抱著兩個孩子的手卻很緊，拉都拉不開……”
　　
　　“是這男孩的媽媽吧，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她傷得很重，只怕……”
　　
　　陸年想問問媽媽到底怎么樣了，可他實在睜不開眼，意識越來越模糊……陸年再醒過來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是被護士推醒的。
　　
　　護士的聲音輕輕的：“你趕緊去702病房，你媽媽她……時間不多了?！?br/>　　
　　他因頭部縫針打了麻藥，這會兒被人從沉睡中驚醒，一臉的迷茫，他一時沒聽明白護士的意思。
　　
　　護士又低聲重復(fù)了一遍。
　　
　　陸年連鞋子都沒穿就跑了出去，他又急又快，在走廊拐彎處與一個端著泡面桶的大叔撞了個滿懷，湯水灑了兩人一身，雖然是吃完了的面湯，但還是有點燙的，大叔齜牙咧嘴罵了一句，陸年卻沒點感覺，抬腿要走，大叔見他連句“對不起”都沒有更是火大，一把拽住他怒道：“臭小子，你媽沒教過你撞了人要道歉嗎？”
　　
　　陸年好像才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愣愣地說：“對不起?！闭f著去撥大叔的手。
　　
　　大叔對他敷衍的態(tài)度很不滿，拽著他不放：“本來我看你是個病患，道個歉也就算了。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他指著自己身上的羊毛大衣，“我這衣服兩千多買的，今天頭一次穿就被你糟蹋了，你賠我一件新的！”
　　
　　深夜的醫(yī)院很安靜，走廊上的白熾燈光打在人身上更顯出幾分凄清來。陸年看著他嘴唇翕動，耳畔嗡嗡的響，他覺得這個場景好荒謬，護士說我媽媽快不行了，她在等我，為什么這個人要拉著自己說他的羊毛大衣。
　　
　　“喂！說話，啞巴了??！”大叔揪住陸年的衣領(lǐng)。
　　
　　“大哥，大哥，你快放開他?！?br/>　　
　　正僵持間，之前去通知陸年的那個護士拿著他的鞋子匆匆走過來，她附在大叔耳邊輕聲說了句話，雖然很輕但陸年還是聽到了。
　　
　　“這孩子媽媽等著見他最后一面?！?br/>　　
　　最后一面。
　　
　　這四個字像針一樣，刺得他心臟發(fā)麻。
　　
　　大叔立即松開了陸年。
　　
　　陸年走進病房時，歲歲正趴在他媽媽身上哭，大概是怕吵著陸媽媽，她只敢抽泣，壓抑著快喘不過氣來，肩膀抖得很厲害。
　　
　　陸媽媽的手放在她頭上，一下一下輕撫著她的發(fā)。
　　
　　陸年走過去將歲歲拽開，然后用力一推，她被他推倒在地上。他看也不看她，坐到媽媽身邊。
　　
　　陸媽媽臉色慘白中泛著一絲青灰，眼神有些渙散，那是生機正被一絲絲抽走的人的面色。
　　
　　陸年握緊她的手，心里浮起從未有過的恐懼，聲音微微發(fā)抖：“媽媽……”
　　
　　陸媽媽卻不應(yīng)他，從他手心抽出手，指著地上的歲歲，有點吃力卻十分嚴肅地開口：“陸年，你去把妹妹扶起來?！?br/>　　
　　他一愣，轉(zhuǎn)頭去望，歲歲坐在地上驚惶地望著他，她手臂脫臼吊著繃帶，臉上爬滿了淚水，浸透了下巴上纏著的白紗布，她的樣子看起來很委屈。陸年在心里恨恨地想，她委屈什么呢？她哭什么呢？她有什么資格哭啊，若不是因為她，若不是因為她！
　　
　　他不想去扶她，一點也不想。
　　
　　他回頭看媽媽，他從她渙散虛弱的眼神中看出了堅定。他只得起身，動作粗暴地將歲歲拽了起來。
　　
　　陸媽媽欣慰地笑了，她讓歲歲先出去，然后招手讓陸年過去。
　　
　　歲歲蹲在走廊里，將臉埋進膝蓋，她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還能怎么辦。
　　
　　她以前經(jīng)常來醫(yī)院找媽媽，有時候甚至?xí)谒k公室里寫作業(yè)、畫畫，她的同桌說醫(yī)院的氣味很難聞，她卻挺喜歡消毒水的味道，那是媽媽身上的氣味，可現(xiàn)在她一點也不想待在這里。她從沒覺得醫(yī)院這么冷，她披著最厚的羽絨服都抵擋不了寒氣，那寒氣從她腳底一絲一絲往上竄，席卷四肢百骸，她很想鉆到爸爸的大衣里，爸爸的胸膛又寬厚又溫暖，他經(jīng)常與她玩這個游戲，將小小的她裹進大衣里擁著她往前走，她常故意為難爸爸讓他走出一個倒s型。她想把冰冷的手塞進媽媽溫暖的手心里，讓她牽著自己回家?？墒窃趺崔k，太平間里爸爸媽媽的身體比她的還冷。
　　
　　病房的門忽然被打開，陸年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飛快，后來索性奔跑起來，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他。
　　
　　門外的醫(yī)護人員急忙跑進病房，床頭監(jiān)測儀器里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歲歲站在門邊，聽到醫(yī)生宣布陸媽媽的死亡時間，他們對著病床深深鞠了一躬。
　　
　　——歲歲，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啊？
　　
　　——陸阿姨，我希望陸年哥哥參加我的生日旅行！
　　
　　——歲歲，別胡鬧，你陸阿姨與哥哥明天要飛倫敦的。
　　
　　——沒事呀，我把機票改簽一下就好了。
　　
　　——耶！陸阿姨最最好啦！
　　
　　歲歲有一部很喜歡的動畫片《哆啦a夢》，哆啦a夢有一架時光機，坐在那里面可以穿梭到任意時空，此刻她好希望好希望自己能有一架時光機，載著她回到前一天，當(dāng)陸阿姨問她想要什么生日禮物時，她會回答：巧克力、樂高、立體書、音樂盒……她有那么多喜歡的東西，隨便挑一樣就好了。
　　
　　可惜她沒有時光機，她只有一腔后悔。
　　
　　她甚至都不敢走到陸阿姨身邊與她告別。
　　
　　陸年不見了。
　　
　　負責(zé)他那個病房的護士四處都找不見他，病人家屬也還沒趕到醫(yī)院，唯一與他相關(guān)的人只有歲歲，護士便跑到她的病房來詢問。
　　
　　雖然知道沒有可能，歲歲還是往自己家里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護士又急又氣：“這么晚了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外頭這么冷，他就穿個病號服，又受著傷，真是不懂事！”
　　
　　雖然體恤那孩子剛沒了媽媽，但大晚上的讓人四處亂找還擔(dān)著責(zé)任，難免沒有好語氣。
　　
　　“對不起啊，阿姨?！睔q歲拉住護士的衣角，低聲懇求，“求你再好好找一找陸年哥哥，好嗎？求求你了?！?br/>　　
　　護士與歲歲媽媽不是一個科室不大相熟，但畢竟是同事，見小姑娘這個模樣，神色緩和一些，溫聲說：“放心吧，我叫別的同事幫忙一起去找，你快睡啊。”
　　
　　歲歲哪里睡得著，她披上外套，悄悄溜出了病房。她把住院部每一層樓都走遍了，甚至連男廁所也偷偷進去了，都沒見著陸年。歲歲想了想，往急診中心樓走，她步子邁得很快，最后索性小跑起來，她手臂吊了繃帶衣袖套不進去，寒風(fēng)呼啦啦地撲進胸膛，她想的卻是，要快點找到陸年哥哥啊，這么冷他會感冒的。
　　
　　忙了一整天的急診科的護士們終于得閑，小艾與幾個同事坐在備藥間里狼吞虎咽吃東西，傍晚時一直連軸忙到現(xiàn)在，連晚飯都沒空吃，這會兒大家將各自的零食水果湊到一塊，晚餐消夜一起解決。
　　
　　小艾從保鮮盒里拿起一塊赤豆糯米飯團，咬了一口又放下，低聲說：“明年再也吃不到了……”眼眶微微泛紅，她才來急診科一年，歲歲媽媽是帶她的老師，工作中教她很多，在生活上對她也是關(guān)懷備至。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沒了胃口。
　　
　　房間里一時靜默，然后是一陣低低的嘆息聲。
　　
　　“早知道我就不答應(yīng)幫程姐代班了?！?br/>　　
　　“誰能預(yù)料呢……”
　　
　　“從沒見她請過假，這陣子又是科室里最忙的時候，可她說女兒過生日，年年答應(yīng)帶她出去玩都因為工作爽約，小姑娘都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