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盯著手表上的數(shù)字,才八點半。她已經(jīng)將所有的作業(yè)都寫完了,還復(fù)習(xí)完了下周要上的課。
時間過得無比緩慢,北半球在冬至日這天有最漫長的夜。
她望著窗外發(fā)呆,外面漆黑一片,周五晚的校園變得空蕩而安靜,唯有她在的教室亮著燈。
叩門聲忽然響起:“同學(xué),你怎么還不回家?”
歲歲扭頭看,是穿著制服的門衛(wèi)大叔。
“我馬上就走?!?br/>
歲歲收拾書包時將一個塑料飯盒帶到了地上,她愣了愣,才想起那是中午周慕嶼給她打包的餃子,她一只都沒吃。她拿著冷掉的餃子要扔進垃圾桶時猶豫了下,最后還是帶走了。
從公交上下來,天空又飄起了雪,雪花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飛揚,猶如天地間一場盛大又靜默的舞,孤獨又美妙。
歲歲坐在站臺上靜靜地看了好久。
這樣安靜的時刻,手中提著的袋子被碰觸時歲歲嚇了一大跳,她下意識地跳起來,轉(zhuǎn)頭看時她松一口氣,拍著胸口笑了。
虛驚一場,始作俑者是一只狗狗。那渾身臟兮兮的小家伙可聰明了,感受到歲歲并無惡意,它再次靠近她,更準(zhǔn)確地說,是靠近她手中提著的那盒餃子。它仰頭嗅了嗅,又用嘴碰了碰袋子,眼神中充滿了渴望。
那小眼神真是要了命了,歲歲蹲下身摸摸它的頭:“餓了是嗎?”
狗狗“汪”了聲,似是回應(yīng)。歲歲有點兒猶豫,她沒養(yǎng)過狗,但多少有些了解,餃子里放了調(diào)料并不大適合給它吃。但看它瘦得皮包骨的樣子,應(yīng)該是只流浪狗,這大雪天里很難找到吃的。歲歲想了想,只喂它吃了一只帶肉餡的餃子,然后將其他餃子的皮撕下來喂給它。
那狗真是餓得慌了,吃得狼吞虎咽的,歲歲看著心酸極了,她輕撫它的背:“別急啊,慢慢吃?!?br/>
寒冬雪夜里,一人一狗,就蹲在公交站臺上,她低聲與它說著話,它時不時用頭親昵地蹭蹭她的手,這種被需要被依賴的感覺讓歲歲這一整天灰暗的心變得明亮了幾分。
喂完食,歲歲將小狗抱到了附近一處沒人住的舊院子,她在走廊上找了個避風(fēng)的角落,摘下自己的圍巾給它做了個簡易的窩。
“外面太冷啦,乖乖待這里別亂跑哦!”歲歲揮揮手,“再見!”
她剛走沒幾步,那只狗就跟了過去,歲歲才發(fā)現(xiàn)它左后退有疾,走起來一拐一拐的。她摸摸小狗軟趴趴垂在兩側(cè)的大耳朵,歉疚地說:“對不起啊,我也很想帶你回家,可是不行?!?br/>
她自己都是寄人籬下,怎么好開口收養(yǎng)一只流浪狗。更何況天銘媽媽很討厭狗,有次鄰居家的狗跑進院子里來拉屎,把她給氣壞了,她抄著棍子兇狠地將那只狗趕了出去。如果她將它帶回家,指不定要被打的。
歲歲將它又抱回小窩,然后飛快地跑走了。
回到家才九點多,姥姥卻早早睡了,雖然她說過不回家吃飯,但姥姥還是給她留了飯菜。這是她第一次對姥姥撒謊,說要期末考了幾個同學(xué)約著一起到圖書館復(fù)習(xí)。姥姥曾說,這是個事故,不是你的錯??墒ブ劣H的痛,再強大的人一生也都難以真正走出來。姥姥大度地諒解她并且給予她照顧愛護,這天大的恩情她無以回報,那么至少在這一天,她想把空間完全地留給一個痛失愛女的母親,讓她悼念。
歲歲與陸年的關(guān)系好像又回到了原點,只是這一次是歲歲躲著他,她知道自己沒有理由責(zé)怪他,她也并沒有責(zé)怪,或者生氣,就是有些難堪,不知道該怎么與他說第一句話,還有一些說不清楚道不明的情緒,總之很微妙。
同桌吃飯時歲歲甚至都不看陸年一眼,也不像以前那樣主動找話,她變成沉默的那個人。
早上去學(xué)校,她會故意與他岔開時間,避免搭乘同一班公交。有一天明明她晚好久才出門,兩人還是在公交站碰上了,陸年看著她似乎想說什么,歲歲卻蹲下去系根本沒有散開的鞋帶。
還有一次課間在小賣部碰上了,歲歲買了一盒牛奶正打算結(jié)賬,就聽見陸年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一起?!?br/>
他將礦泉水與三明治放到收銀臺。
“謝謝,我有零錢。”
歲歲丟下錢抓起水匆匆離開,甚至都沒回頭看他一眼。
陸年看著歲歲逃也似的背影,很輕地嘆了口氣。但他沒有追過去,就好像之前無數(shù)次,他想要說點什么時看見歲歲拒絕的動作,他便繼續(xù)沉默了。
氣喘吁吁地跑進教室,歲歲趴在課桌上,在一小片黑暗安靜的空間里,她清晰聽見自己心臟“咚咚咚”劇烈跳動的聲音,忽然間她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變得這么莫名其妙又別扭。
因為貪心。
少女喜歡上一個人,付出一顆心,她期待得到對等的回應(yīng),就算不能,也至少有起碼的尊重。
如果說在這之前,歲歲是因為愧疚與她心底的承諾而對陸年好,哪怕被冷眼被無視,再難過她都甘之如飴默默承受,那是她欠他的??刹恢裁磿r候,那些愧疚里漸漸摻雜進少女愛戀的心思,一切就變得復(fù)雜起來了。
到底還是介意了啊。
她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她也沒有辦法,心不由己。
“哎,你到底怎么了?”手肘被人輕輕碰了碰,“是不是不舒服?。俊?br/>
歲歲坐起身,對周慕嶼說:“我沒事?!?br/>
又是這個回答,自從她那次翹課后就一直不對勁,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吧,臉上那么明顯地寫著“我不開心”,還時不時走神發(fā)呆,笑容也消失了。但她什么都不肯說。
直至中午在籃球館里,周慕嶼才終于知道了她反常的原因。初中部與高中部的男生們約了一場籃球賽,他將運動服落在了教室,鄭重幫忙回去取,結(jié)果送來的卻是歲歲。
“這小子又偷懶!”
歲歲解釋說:“鄭重拉肚子?!?br/>
“謝啦!”周慕嶼叫住要走的歲歲,“要不要看我們打比賽?”
歲歲沒什么興致地?fù)u頭:“我化學(xué)試卷還沒改完?!?br/>
“哦!”周慕嶼有點失落。
歲歲剛離開,就有個高中部的男生運著球湊到周慕嶼身邊,語氣戲謔地問:“剛那傻妞是你朋友???”
周慕嶼不悅地瞪他:“叫誰傻妞呢!人家跳級生,比你聰明多了!”
“念書念傻了咯!”男生嗤笑一聲,“你知道不,她暗戀我們班陸年,給人送了兩個月便當(dāng),結(jié)果送錯人表錯情哈哈哈……”
周慕嶼有一瞬間的怔忪,那男生后面說的話他沒太聽清,只恍惚看見那張嘴一張一合笑得很夸張,刺耳的字眼斷續(xù)飄過來。
“真是好搞笑啊……太蠢了……”
當(dāng)他回過神來時,他的拳頭已經(jīng)惡狠狠地揍在了那張討厭的臉上,男生立即反擊,兩人扭打在一起,好好的熱身運動很快變成了混亂的戰(zhàn)場。
事后,陸老師聞訊趕來,將人領(lǐng)回辦公室,問周慕嶼打架緣由,他死活不肯說,還一副“要處罰您趕緊兒的”態(tài)度,竟然直接問:“幾千字?”
“你寫一萬字檢討書都沒用!這動不動愛打架的毛病改了嗎?”陸老師呼吸不暢,手往外一指:“出去!給我走廊上站著去,醒醒腦,啥時候想通了再進教室?!?br/>
北方隆冬的風(fēng)像刀子一樣凜冽,往走廊上一站可不好受,陸老師原本以為周慕嶼頂多能堅持五分鐘就要主動認(rèn)錯,哪知他竟扛了整節(jié)課,最后陸老師只得將他打發(fā)回教室上課,恨鐵不成鋼地說:“五千字,明天交!”
周慕嶼一回座位,歲歲就關(guān)切地問他:“不是友誼賽嗎,怎么還動手了?”她看見他被罰站,這會結(jié)合他臉上的傷,明白他這是與人打架了。
周慕嶼說:“沒什么。”
他還從來沒用這種冷冰冰的語氣跟她說過話,歲歲愣了下,但也沒介意,只當(dāng)他是被罰站心情不好。
歲歲拿出上堂課的數(shù)學(xué)筆記給他抄,哪知周慕嶼并不領(lǐng)情,他將筆記本扔回給她:“用不著。”
本子掉在了地上。
“周慕嶼!”歲歲這下有點生氣了,“你怎么這樣,我沒有得罪你吧!”
周慕嶼扔完本子就后悔了,他想去撿歲歲卻搶先了一步,她氣呼呼地轉(zhuǎn)過頭,不再理他。
周慕嶼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差了,接下來的數(shù)學(xué)課他也懶得聽,直接趴課桌上睡覺。
兩人之間的冷空氣一直持續(xù)到放學(xué),周慕嶼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忍不住朝歲歲那邊瞟了瞟,她默默收拾東西,沉著嘴角,眼眸微垂,又委屈又喪氣的樣子。
她哭喪著臉真的好丑!看著他心里難受。周慕嶼輕嘆一聲,他決定道歉。
“對……”
他開口的同時,歲歲背著書包起身很急地跑出了教室,剩下兩個字生生卡在了喉嚨里,周慕嶼煩躁地將收到一半的書包往桌上一扔,書嘩啦啦又掉了出來。
歲歲歸心似箭,她提著從校門口買的熱饅頭,下了公交車就直奔那個舊院子,心里想著小狗見到自己熱情地?fù)溥^來的畫面,嘴角忍不住上揚,放學(xué)后與狗狗的約會成為她這幾天唯一開心與期待的事,那只小狗也是聰明,自從得了歲歲的照顧,也不再亂跑了,每天傍晚會守在院子門口等她,有一次還跑到公交站去接她。
這天歲歲在門口卻沒看見它,她納悶地往院子里走,然后愣住了。
有人捷足先登,正在給狗狗喂吃的。穿著校服的少年半蹲著身,左手手心里托著掰碎的火腿腸,右手一下一下輕撫著小狗的頭,他眼神專注,神情無比溫柔,嘴角勾起一個上揚的弧度。
歲歲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沒看錯,他真的在笑。
歲歲忽然有點兒想哭。他不知道,她多想看他笑一次啊。原來他笑起來這么好看這么溫暖,哪怕這笑容并不是給她的。但這彌足珍貴的畫面令她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小狗似是感應(yīng)到歲歲的到來,忽然扭頭朝門口看,然后“汪”了聲,一拐一拐地朝她跑過來。
陸年回頭,看見歲歲時有點驚訝,唇畔那抹笑慢慢消失,又恢復(fù)那個冷冷淡淡的他。
歲歲撕了一點饅頭喂給小狗,它嗅了嗅卻沒有吃,歲歲抱起它,在它腦門上輕彈了下:“嘿,你這小壞蛋,有了新歡忘了舊愛!”
正走過來的陸年:“……”
歲歲抬頭看陸年:“謝謝你給它買吃的。”
她語調(diào)輕揚,眉眼彎彎的笑開,那個熟悉的趙歲歲回來了。
陸年看著那張笑臉,莫名的,這幾天他心里憋著的一團悶氣,好像忽然間就隨風(fēng)消散了。他有點納悶,有點茫然,這是完全陌生的情緒。他素來冷靜自持,做任何事都有著條理清晰的規(guī)劃與目標(biāo),因此這陌生情緒令他下意識抗拒,然后直接摒棄忽視它。
陸年說:“它好像有點感冒了?!?br/>
歲歲仔細(xì)察看小狗的狀態(tài),它除了比以往安靜點好像并沒什么異常,她沒養(yǎng)過狗,不太了解小狗感冒是什么癥狀。
“怎么判斷???”
陸年解釋道:“先前我喂它,它吃得很少很慢,明顯沒什么食欲。還打噴嚏?!?br/>
像是印證他的話,小狗馬上打了個噴嚏,又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鼻頭。
歲歲急了:“怎么辦???是不是要去看醫(yī)生?”
陸年想了想,說:“還不是太嚴(yán)重,再觀察一下。但是,”他轉(zhuǎn)頭望了眼歲歲為小狗做的簡易窩,一條圍巾根本不能保暖,它是被凍的?!八枰偷牡胤?。”
歲歲心疼地抱緊小狗,眉頭緊皺,怎么辦呢?丁壹這學(xué)期基本上都在網(wǎng)球隊訓(xùn)練,根本沒時間照顧一條小狗。鄭重?不行不行,這家伙小時候被狗咬過,對狗又恨又怕。最后歲歲想,要不主動打個電話跟同桌和好吧,不知他愿不愿意收留它。
走神間,她聽見陸年說:“帶回家吧。”
“?。俊睔q歲愣了愣,然后驚喜地問,“真的可以嗎?”如果陸年愿意收留它的話,那真是太好了。隨即她擺手,“不行不行,天銘媽媽很討厭狗?!?br/>
陸年不以為意:“她上班忙,沒什么時間在家,我們偷偷養(yǎng),別被她發(fā)現(xiàn)不就行了?!?br/>
歲歲的關(guān)注點完全落在了“我們偷偷養(yǎng)”那幾個字上,她心里歡喜得咕嚕咕嚕直冒泡,傻兮兮地仰頭跟陸年求證:“我們,一起養(yǎng)嗎?”
陸年卻誤以為她是想將狗完全丟給他,那可不行,他雖然很喜歡狗,但他最近學(xué)習(xí)計劃繁重,還要備賽奧物,沒那么多時間照顧它。他說:“你撿回來的狗當(dāng)然你負(fù)責(zé)養(yǎng),我給它買狗糧?!?br/>
歲歲爽快地點頭:“成交!”
她撿起小窩里的圍巾,將小狗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好,與陸年一起朝家走。
“你知道這只狗狗是什么品種嗎?”歲歲問陸年,他看起來對狗挺了解的,她想起了他房間床頭墻上掛的那幅油畫,他應(yīng)該養(yǎng)過狗吧?
“比格,小獵犬?!?br/>
“哇,獵犬啊,酷!”歲歲贊道。
小比格好像聽懂了夸贊,從歲歲懷里探出頭來,得意晃了晃它的大耳朵。歲歲被它逗樂,這萌萌的樣子完全跟酷不搭邊嘛!
“陸年,你以前養(yǎng)過狗吧?”
“嗯?!?br/>
過了會,陸年又說:“也是一只比格?!?br/>
“那只狗呢?”
“病死了?!?br/>
“對不起?!?br/>
“沒事?!?br/>
歲歲抬頭看了眼陸年,他向來把自己的情緒掩藏得很好,此刻神色與語氣如常,但她知道他一定很喜歡那只狗,一定因為它的離去而非常難過,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在公交車遇見這只流浪狗時關(guān)注它,還買了火腿腸給它吃吧?
話題戛然而止,沉默在兩人間蔓延,唯有踩在雪地上的腳步沙沙聲輕響,拐進家門前的小巷時,路燈恰好一盞盞亮起來,暖黃的光暈映著茫茫白雪,照亮回家的路,夜色如此溫柔。
她輕快地叫他的名字:“陸年,你給小比格取個名字吧?!?br/>
陸年:“不要,你撿的狗你自己取。”
“好吧。”歲歲想了想,“years,怎么樣?”說著偷偷打量陸年的神色,見他微微皺眉,她立即解釋,“馬上就到新年了嘛,它又有了新的家,我覺得這個名字挺適合的哎?!?br/>
陸年說:“隨便?!?br/>
歲歲開心地揉了揉小狗的頭:“years你好啊!”
小狗“汪”了聲。
他們走到了院子門口,陸年伸手捏了捏它軟趴趴的大耳朵,做了個“噓”的動作:“安靜點,years。”
歲歲抬頭看著他笑。
years,年歲,陸年和趙歲歲的狗。
那是少女暗藏的小心思。
陰翳的心情一掃而凈,第二天到學(xué)校,好心情的歲歲決定主動與同桌講和,那一點點不愉快比之他對她的諸多幫助與照顧,實在微不足道。然而等周慕嶼剛進教室,歲歲還來不及打招呼,就被人搶先了。
文娛委員章盈盈是個頂活潑可愛的妹子,她趴在周慕嶼的課桌上雙手合十,求人求得十分爽朗江湖氣:“周同學(xué)周少爺周大帥哥,江湖救個急,林苗昨兒練舞的時候崴了腳,元旦晚會咱班就她那一個節(jié)目,這下完蛋了。老陸說你會古典吉他,幫忙上個節(jié)目啊!拜托拜托,感激不盡!”
歲歲驚訝地看了眼周慕嶼,古典吉他?她難以將那優(yōu)雅古老的樂器與眼前熱愛運動熱衷打架的少年聯(lián)系到一塊兒。
周慕嶼心情不佳,硬邦邦的丟了三個字給章盈盈:“沒興趣。”
章盈盈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她從“咱班人才濟濟卻連個節(jié)目都拿不出多沒面子啊”到“你往舞臺聚光燈下一坐哇迷倒一大片少女喲”,最后甚至拿出了撒手锏——老陸說你去上節(jié)目的話那五千字檢討書就不用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