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總是美好,總是被高估。
明媚漫無目的地在外面游蕩了一天,再回到學(xué)校時,已是晚上十點(diǎn)多了,在進(jìn)宿舍之前,她坐在宿舍樓下的長椅上吹了很久的冷風(fēng),不停地捏自己的臉頰,試圖讓臉色看起來正常一些,她不想讓艾米莉與夏春秋擔(dān)心。
她剛推開宿舍的門,夏春秋便火急地走上前緊緊抓住她的手說:“你這一夜一天去了哪兒?電話一直打不通?!?br/>
她瞟了眼身后,壓低聲音:“出大事了?!?br/>
她的手機(jī)昨晚就被傅子宸關(guān)機(jī),今天一整天她也沒心思開。她心下一驚,能讓夏春秋緊張成這樣,這短短一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夏春秋的眼神移到她的床位,那上面睡了一個人,被子蒙住腦袋看不清楚面孔,明媚問:“艾米莉?”
夏春秋點(diǎn)點(diǎn)頭,床上的人忽然掀開被子急匆匆地跑進(jìn)洗手間,片刻便傳出一陣干嘔聲,明媚跟過去,輕拍她的背,擔(dān)憂地問:“是不是吃壞了肚子?吃藥沒?”
艾米莉伸手緊緊抓住明媚的手,一只手撫著胸口又是一陣干嘔,卻什么都沒有吐出來。
夏春秋跟進(jìn)來,將洗手間的門反鎖上,靠近明媚耳邊,輕輕吐出四個字。明媚一怔,半晌沒回過神來。
艾米莉翻江倒海的反應(yīng)終于緩和下來,捧了一把水漱口,轉(zhuǎn)過身時臉上浮起一層蒼白。
“多久了?”明媚聽到自己的聲音微顫。
“五十天了?!毕拇呵镎f,“上午我陪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鳖D了頓,夏春秋再開口時聲音里也帶著惶恐,“明媚,怎么辦?”
明媚沉著眉,望向艾米莉:“程家陽怎么說?”
艾米莉嘴角牽出一抹黯然的笑,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疲憊,“他,他說打掉,為這事,我們昨晚大吵了一架?!?br/>
明媚手指緩緩握成拳,胸腔里一口氣憋著,全部都是怒氣。她咬了咬嘴唇,說:“你想生下來?”
見艾米莉堅(jiān)定地點(diǎn)頭,夏春秋低聲驚叫一聲:“你瘋了嗎?你還在念書!都還沒有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
明媚別了別頭,她就知道她是這樣打算的。
艾米莉又是輕笑了一聲,“過完年,我就二十一歲了……”
“所以,你就想以孩子來要挾他跟你結(jié)婚?”明媚截?cái)嗨脑?,輕輕搖頭,“你怎么這么傻啊?!?br/>
艾米莉訝異地望著明媚,她沒想到她一針見血地將她的心思給拆穿了?!笆?,我故意讓自己懷孕的?!?br/>
“艾米莉!”夏春秋又是一句低聲驚呼。
“我以為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他就會收心,可現(xiàn)在,一切跟我預(yù)想的太不一樣了……”艾米莉緩緩蹲下身,抱著頭,“他壓根就不想要這個孩子,他讓我去醫(yī)院的時候說得那么冰冷無情,他甚至怪我無理取鬧……”
明媚蹲在她面前,伸手擁住她,嘆口氣:“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愛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他喜歡你,你這樣逼他,只會令他抗拒,將他推得更遠(yuǎn)。”
艾米莉搖搖頭,“如果他真的愛我,我又怎么會走到這一步呢?我只是想要留住他。明媚,”她微微抬頭,眼眸中有水光閃爍,“有很多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們,因?yàn)槲也幌肽銈優(yōu)槲覔?dān)心。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愛情,我得自己負(fù)責(zé)?!彼诔碳谊柹磉吥敲淳茫蓻]有哪一天安心過,在他身上,她找不到她要的安全感。他的感情世界,是沒有忠貞與責(zé)任心這種東西的。他花心、恣意、不強(qiáng)求、不拒絕,也不負(fù)責(zé)。她撞見他跟別的女孩子擁抱親吻已不是一兩次,他也從來不瞞她,更不解釋,態(tài)度很明顯,受不了,你隨時可以離開。她下過很多次決心,可一覺醒來,那脆弱的決心便被心中的執(zhí)念沖散得無影無蹤,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又拿這樣的自己無能無力。在愛情中,她是一個徹底的輸家,并且毫無翻身的籌碼,所以才會不顧一切拼死一搏。
“你聽我說,”明媚捧住她的臉,直視著她的眼睛,“這個孩子,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對,艾米莉,你還這么年輕,怎么可以因?yàn)橐粋€男人,而毀了自己的生活。”夏春秋恨恨地說,“而且還是個不值得的男人?!?br/>
艾米莉掙脫明媚,雙手摁住太陽穴,不停搖頭:“我現(xiàn)在很亂,非常亂,你們別逼我好嗎?”
夏春秋還想說什么,卻被明媚拉住,朝她輕輕搖頭,示意她什么也別說了。
接下來的幾天,艾米莉的反應(yīng)依舊很劇烈,最開始的時候夏春秋對林妙說,是吃壞了腸胃,可吃壞了東西哪有每天都那么吐的,而且什么都沒吐出來。林妙的父母是醫(yī)生,她心里立即有數(shù),但既然夏春秋一口咬定是腸胃炎,她也不好拆穿。最后明媚索性讓艾米莉請了病假,將她暫時帶回了她家,宿舍里總有人串門子,人多嘴雜,如果被傳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住在明媚家里的那些天,明媚每天都試圖勸說艾米莉早下決定,畢竟這種事情拖得越久越麻煩,可艾米莉卻始終猶豫不決,到了這個時候,她依舊懷抱著微弱的希望,等待程家陽回心轉(zhuǎn)意。可最后等來的,卻只是冰冷的絕望。
那天下午明媚從學(xué)?;氐郊遥蜷_門便看見艾米莉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眼睛一直望著茶幾上的一張銀行卡。明媚愣了愣,心里立即明白了幾分,她在她身邊坐下來,輕輕開口:“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對他有所期望,這不是癡情,而是愚蠢了?!?br/>
艾米莉依舊呆愣地望著那張銀行卡,腦海中回想起下午程家陽沉靜卻無情的話,“對不起,我還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并不是針對你,而是結(jié)婚這件事情本身令我害怕。這張卡你收下,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我過兩天要出差一段時間,不能陪你去醫(yī)院,你好好照顧自己,想吃什么就多買點(diǎn)。”那一刻,她揚(yáng)手就扇了他一巴掌,可他依舊還是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艾米莉微微側(cè)身,抱著明媚,忽然間放聲痛哭起來??尥曛螅龘崦「馆p聲說,“我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br/>
可她終究沒有去成醫(yī)院,是在出發(fā)的那天早上,艾米莉接到班主任的電話,那端聲音嚴(yán)厲,讓她立即趕到學(xué)校,半點(diǎn)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明媚陪她一起回學(xué)校的路上,心里一直很不安,反而是艾米莉握著她的手安慰說,應(yīng)該沒什么事的。
但當(dāng)她跟著班主任一直走到系主任的辦公室外時,她的心才劇烈地跳動起來,臉色巨變,回頭想拉明媚的手,可她已經(jīng)被阻在門外。
系主任的嚴(yán)厲古板一如既往,半點(diǎn)迂回都沒有,擺著一張冷臉開門見山:“有人舉報(bào)你懷孕了。”
艾米莉身體一晃,伸手扶住身邊的椅子才再次站穩(wěn),她咬了咬嘴唇,下意識地開口否認(rèn):“沒有。”
“沒有?”系主任挑眉,冷哼了一聲,“有沒有,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就知道了?!逼^對一旁的班主任說:“給她父母打電話,馬上過來?!?br/>
“主任!”艾米莉慌了,“你不能給我爸爸打電話!”如果爸爸知道了,以他的性格,一定會打死她的,還會斷絕父女關(guān)系。
“怎么,有膽子做,沒有膽子承擔(dān)嗎?還愣著干嘛,打電話!”系主任提高了音量。班主任立即唯唯諾諾地走出去找學(xué)生通訊錄。門打開的瞬間明媚偏頭往里面張望,可只來得及看一眼艾米莉的背影,門又再次被關(guān)上了。
艾米莉簡直快要哭出來了,卻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重復(fù)地說著:“主任,你不能給我爸爸打電話?!毕抵魅瓮耆粸樗鶆?,視線都放在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幽幽的反光映襯著他那張刻板又漠然的臉。
艾米莉最后牙一咬,絕望而無力地開口:“你把我開除吧,但我求求你別通知我爸爸好嗎?”
系主任終于從電腦前抬起頭來,聲音依舊沒有一絲感情,“真是天真,難道你以為你還可以繼續(xù)待到畢業(yè)嗎?”
正說著,班主任推門進(jìn)來,“通知了,她爸爸馬上就過來。”
艾米莉一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
在那漫長的等待過程中,艾米莉從未覺得時間如此難熬,辦公室里死寂般的沉默,班主任又出去了,只剩下系主任依舊盯著電腦屏幕,偶爾在鍵盤上敲打幾下,那微弱的聲音像是一把重錘,一下一下敲打在艾米莉的心坎,她手心與額角都沁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汗,各種復(fù)雜情緒在腦海里交織翻滾。
而一直在門外走廊踱來踱去的明媚,亦是滿心不安。她好幾次抬手想要敲門,但終究還是放下了。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艾米莉的手機(jī)在那片死寂中突兀響起來,她嚇得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掏出手機(jī),屏幕上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座機(jī)號,她稍稍放心,接起,那端卻傳來媽媽拖著哭腔的斷續(xù)聲:“莉莉……快去三醫(yī)院……你爸爸……你爸爸,出了車禍……”
手機(jī)差一點(diǎn)就掉在地上,艾米莉轉(zhuǎn)身打開門便朝外面狂奔,身后傳來系主任氣急敗壞的吼叫聲:“回來!你去哪兒!”
明媚被她忽然沖出來的模樣嚇著了,喊了她一句,可艾米莉卻置若罔聞瘋狂往前面跑,她只得抬腳追了過去。
艾米莉想,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個下午了。醫(yī)院寂靜的長廊上,入目皆是一片慘白,墻壁、燈光、穿行的白大褂,以及她的心。手術(shù)室上方的指示燈一直紅著,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扇希望或是絕望之門。
明媚坐在她身邊,緊緊握住她微顫的手指,試圖傳遞一點(diǎn)溫暖與力量給她,可就連她自己,雙手也是冰涼的。而在她們對面,艾米莉的媽媽雙手交握,嘴里喃喃自語著踱來踱去,眼淚跟著腳步聲,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雖然她跟艾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可兩個人結(jié)婚這么多年,那些感情也不是假的。
艾爸原本昨天是上白班,在下午五點(diǎn)半就要與搭檔交班的,可那人臨時有事不能來,艾爸便想著,車子閑著也是閑著,到年底了,不如多賺點(diǎn)錢。他便連夜班也一起兼了,可畢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跑了一天一夜的車,快天亮?xí)r才窩在車廂里草草打了一會兒瞌睡,精神到底有點(diǎn)撐不住。接到艾米莉班主任電話時,他正開著車打算到指定地點(diǎn)與搭檔交班的,一聽自己的女兒竟然在學(xué)校里搞出了這樣的丑聞,一時氣急攻心,一路飚著車往大學(xué)城趕,卻在一個轉(zhuǎn)彎處,與一輛迎面而來的大貨車撞了個正著……送到最近的三醫(yī)院時,渾身是血,人已昏迷。
窗外天空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來,夜幕降臨,手術(shù)室的燈光終于由紅轉(zhuǎn)綠。門被打開,醫(yī)生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出來,等在外面的三個人急忙迎上去,艾米莉顫著聲音開口:“我爸爸……怎么樣了?”
醫(yī)生摘掉口罩,微微點(diǎn)頭:“手術(shù)順利,雖然多處內(nèi)臟傷得嚴(yán)重,但病人已無性命之憂。只是,”他頓了頓,輕嘆一口氣,“他的左腿被壓得太厲害,導(dǎo)致小腿骨粉碎性斷裂,只怕,以后走路會有點(diǎn)問題?!?br/>
艾媽“哇”地一聲放聲痛哭起來,艾米莉踉蹌了兩步,被明媚一把抓住才沒摔倒在地。
護(hù)士緩緩將艾爸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艾米莉抬腳想走過去,卻在瞥見昏睡中的爸爸慘白的臉與渾身的傷口時,捂著嘴巴別過了臉,眼淚大顆大顆地跌落下來,明媚緊緊抱著她,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
那一夜真漫長。
艾米莉既不敢進(jìn)病房,也不肯離開,就坐在寂靜的走廊上,一直默默發(fā)呆。明媚打電話讓夏春秋給她們送兩件厚外套過來,又打包了一些吃的,可艾媽跟艾米莉哪里吃得進(jìn)。明媚也沒再勉強(qiáng),跟夏春秋一左一右陪著她在長椅上默默坐了一整晚。
艾爸第二天早上還是沒有醒過來,醫(yī)生說大概是麻藥打得太多,陷入了沉睡而已,不礙事。
艾媽讓艾米莉回家整理點(diǎn)日常用品過來,這一時半會是出不了院的,而且昨晚將艾米莉的弟弟一個人丟在家里,多少有點(diǎn)不放心。
在陪同艾米莉回家的公交車上,明媚終于忍不住問她:“昨天你們系主任找你什么事?”明媚其實(shí)隱約猜到了一點(diǎn),但她不愿意讓自己去相信。
艾米莉望著窗外,良久才微微轉(zhuǎn)過頭,輕飄飄地說:“我爸爸出車禍,是因?yàn)槲摇O抵魅沃牢业氖铝?。?br/>
明媚心一沉,還來不及開口,夏春秋已代她問了出來:“他怎么會知道?你這些日子都沒有在學(xué)校。”
“有人舉報(bào)的。”
“誰?”
艾米莉望了眼明媚,又轉(zhuǎn)頭望了眼趴在座位椅背上的夏春秋,冷笑,“除了林妙還有誰?!?br/>
“她?”夏春秋震驚地張大嘴巴,“不太可能吧,她怎么會……她……”
明媚只感覺頭皮發(fā)麻,渾身一陣?yán)?,她緊了緊手指,輕輕說:“沒有證據(jù)的事,別亂猜測。”
“你們不相信我?”艾米莉擺擺手,“算了,我心里清楚就行,我只是沒想到,她因?yàn)檎卖~,竟然這么惡毒,不惜毀了我?!?br/>
明媚沉吟片刻,想開口卻終究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不是不相信艾米莉的直覺,只是,她不想去相信,那會讓她心里特別特別難受。
沒想到會在艾米莉家門口碰到章魚,也對,今天是星期六,他們兩家本來就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關(guān)系。
“你爸爸情況怎么樣了?”章魚一臉擔(dān)憂。昨晚艾媽打了電話拜托章魚的媽媽照顧艾米莉的弟弟,所以事情他都知道了。
艾米莉拿鑰匙開門,沒有回答他。明媚朝他微微一笑,“情況暫時穩(wěn)定了下來,只是人還沒醒過來?!?br/>
整理好東西回醫(yī)院的時候,章魚也跟著一起過去了,明媚知道夏春秋周末都是要上班的,便將她趕去了俱樂部。
剛走到病房門口,便聽到艾爸的怒喝聲:“艾米莉在哪兒?把她給我叫來!”大概是牽扯到傷口,艾爸哼了一聲,惹得艾媽一陣埋怨,“才剛醒過來,這滿身傷口的,你大呼小叫的干嘛?她犯了什么錯值得你生這么大的氣。
”
“把她給我叫過來!”艾爸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明媚輕輕拽住要推門進(jìn)去的艾米莉,艾米莉回頭沖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卻藏了太多情緒?!澳銈兿然厝グ伞!?br/>
然后她將門輕輕推開又掩上,一句“爸爸”還沒叫出來,迎頭便被一只枕頭砸中,艾爸顫抖著手指指著她,“你你你……”了好半天,硬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艾媽拍著他的背一邊順氣一邊念叨:“你這到底是在氣什么吶!”
過了片刻,艾爸才終于平穩(wěn)了情緒,鐵青著臉開口:“你真是翅膀硬了啊,老子辛苦掙錢送你上大學(xué),你在學(xué)校里都干了些什么?未婚先孕!??!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說著怒氣又狂涌了上來,順手抄過床邊矮柜上的玻璃水杯就往艾米莉頭上砸,艾米莉也不躲閃,那只杯子砸在她的左肩上又掉在地上,跌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