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這上元燈會,左右村縣前來糊口的江湖藝人大多都會住在胡家老店,店房便宜不說,這老店主年過五十,做起生意來更是豪爽的緊,缺錢少銀知會一聲就得,且先住著,銀錢倒開手腳時別忘了結(jié)賬就好。
老漢為人也是個健談的脾氣,無論是三教九流還是把式先生,到這老店里都能與老漢攀談頗歡,待人實誠也不小氣,那一大枚一碗的米酒天天就得送出十多碗,較起其他大店雖說破舊了些,但是極為干凈,這入冬后那床鋪之中絲毫沒有潮濕意思,多年下來這胡家老店可是積攢了不少飄散在外的名聲。
這是江湖藝人糊口百姓來到這簡陽府也大多直奔此地,可是今年不同,來來回回三五波江湖藝人都是滿心歡喜而來,垂頭喪氣而去。
剛懷里揣著熱情踏入老店,與那胡老漢寒暄幾句,老漢便赧著臉面,連連道上幾句沒空房了,又反復(fù)添了幾大碗茶汁,才親自出門送客。
雖說客氣和面子是給足了,可是這主顧仍是心頭有些不滿,眼看那樓梯前后連個人影都沒有,哪有絲毫客滿的樣子,有那脾氣直橫的主顧問了幾句,可等到都是滿臉苦澀笑意和連連賠罪。
一個早上的工夫,掌柜胡老漢和伙計滿倉都在這般苦笑和賠罪聲中度過,迎來三五波大包小裹的江湖人,送走了八九張略帶不悅的面容,前前后后說了十余句告罪,其中有摻雜上百聲苦澀笑意。
胡老漢年過五十,不是莊稼漢子又不是習(xí)武壯士,在這老店中當(dāng)了三十余年掌柜的,平日里除了盤點客賬其余都是一手不伸,體型看著魁梧,但多半是酒菜充斥的,半百老人腿腳自然不如年輕,這一早上來來回回十?dāng)?shù)趟,讓老漢多少有些乏累。
倚座在柜臺前雙腿中忍不住的酸痛,實在沒了氣力,望著那伙計送客的背影還不忘補上一句‘客官走好’。
小伙計滿倉點頭哈腰將那主顧送出店門,轉(zhuǎn)過頭便是一臉苦澀,望著胡老漢,道:“掌柜的,不行咱把門關(guān)上吧,任是誰來也不開。”
胡老漢眉頭一挑罵道,“屁。”
胡老漢苦澀道:“大年節(jié)的哪有將人拒之門外的道理,沒有空房與人家好好說上幾句也就是了,天氣冷冽,搭上幾杯熱茶供人暖暖身子也是好的?!?br/> 店小二滿倉臉上苦澀更重,“三兩杯茶也止不住讓人家不生氣惱怒啊?!?br/> 胡老漢蠻橫道:“他娘的,氣就氣惱就惱,不管他那些,這客店開到至今三十年,這年節(jié)從未消停過,今年也算是歇歇腿腳,你不想回去見見你那老娘?”
滿倉一愣,驚喜道:“掌柜終于舍得放我探親了?。俊?br/> “我家那哥哥好酒好賭,老娘親日子不知有多辛苦,一晃兩月未見心中思念的緊啊?!?br/> 店小二滿倉咧嘴問道:“掌柜的你何時如此心善了?”
胡老漢一拍柜面,怒聲道:“沒良心的憊懶貨,老子平日里何時虧待過你?老漢我就像你說的那般險惡?”
“沒有沒有?!钡晷《肿煲恍Γp輕拍了自己個淺薄耳光,賠笑道,“掌柜的心善似菩薩臨世,小的說錯話了,說錯話了?!?br/> 年過半百的魁梧漢子白了一眼那滿臉獻媚的小二,厭煩道:“去去去,別他娘在這惡心老子,白日里應(yīng)當(dāng)還有前來住店的客人,好生伺候著,下午時分出城回家,明日中午之前回來,不可耽誤,可聽懂了?”
店小二滿倉心中似有萬花齊放,那讀書人口中的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可不是鬧著玩的,可一至年節(jié),客棧也是忙碌的日子,那慶歲除夕小伙計定然是無法陪同老娘一同守歲,心里遺憾的緊,這窮苦家的老人比不上那達(dá)官顯貴家的老爺太太那般長壽。
貴人家的高堂雙親年過古稀耄耋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這窮苦家的百姓,年輕時身體基本已是斑駁,有些病痛也舍不得醫(yī)治,積勞成疾加上粗茶淡飯,能過花甲已然是上輩子積了福德,才會有這般長壽。
如今老母剛過花甲,不知還能過上幾個春秋,算得上是看一眼少一眼,對著窮苦人家來說,相隔三十五里都算是天塹一般,連個樂意送信的人都沒有,指不定哪天回家,那床榻上的老母已然不在,化作田地中一座孤墳。
原本這滿倉大可陪在母親身旁,伺候母親天倫之樂,可無奈家中那哥哥是個酒賭成性的脾氣。強逼著弟弟到這簡陽府中做些活計,已好供養(yǎng)老母,萬般無奈,滿倉只得聽從。
到這胡家老店一呆便是三年,平日中三五月才能回去一趟,回去為老母帶些吃食,但大多也成了兄長的下酒之物,趁著兄長不注意偷偷塞給母親些許銅錢,不至于讓那酒賭成性的哥哥給虧待了去,這兩月滿倉又?jǐn)€下百枚銅錢,回家送上一趟也是極好。
小伙計連連點頭:“自然,自然?!?br/> 一陣腳步聲音響起,背負(fù)長匣的白衣公子緩緩下樓,胡老漢以為是自己二人這嬉笑怒罵聲音擾了客人休憩,雖說經(jīng)過那日,老漢對于這幾名武人不太懼怕了,但本就是開的客店買賣,哪有驚擾客人的道理。
魁梧漢子連忙起身,賠禮道:“我二人并非有意喧囂,客官勿怪,勿怪。”
滿臉喜意的小伙計也差不多是如此賠笑著,可剛一抬頭與那白衣公子相視一眼,這小伙計難免一愣。
這客人來時一身白衣滿是血跡泥濘臉色蒼白極為狼狽,昨日言語之時雖說有了精神,但臉上的狼狽痕跡猶在,如今這白衣公子換上了一襲素雅白衣,氣態(tài)卻有了天翻地覆之變。
白袍并非何等珍貴絲綢,只是普通白緞卻可將公子身形襯托極為頎長,其中隱約有素色云圖,袖口綁腿緊趁利落,斜襟長袍下體態(tài)精碩,原本的發(fā)冠換成了一卷劍帶,微微飄在頭髻之后,極為瀟灑。
臉上狼狽痕跡也被盡數(shù)洗去,面似冠玉又沒有那書生的陰柔氣概,極是堅毅,劍眉朗星之中似乎有光芒流轉(zhuǎn),公子面目之中并無兇戾但總讓人心中升起一種不敢與之對視之意。
不知為何,離遠(yuǎn)望去,總能感覺那公子身上隱隱散發(fā)陣陣清冷氣息,比這春冬交接的天氣還有沁涼幾分。
“無妨。”
白衣公子緩緩下樓,拱手問道:“店家,那日為我兄弟幾人治傷的醫(yī)倌是城內(nèi)哪家醫(yī)館的先生?”
“醫(yī)倌姓華,往東去百十步就到了,看見一間無牌無匾的破敗醫(yī)館就是了。”
“多謝?!?br/> 陳長歌微微頷首,說罷便要出門,見那白衣公子動身,小伙計滿倉將陳長歌攔下。
“客官稍候?!?br/> 年輕伙計在懷中尋了好久,摸出幾塊散碎銀子,遞向白衣公子,“客官,這是昨日您遣小的采買衣衫剩下的銀錢,四身衣衫攏共花了七百六十文,昨日小的將余下銀錢和衣衫一同送至諸位房外,想必是公子疏忽了并未收走,昨晚前去收食盤時候被小人看見,怕打擾諸位客官休息便未做聲?!?br/> 這一夜時間,懷中碎銀的小伙計心中翻滾不止,一夜未曾有過安穩(wěn),這銀錢無人知曉,客官不要,掌柜不知,唯有這小伙計能聽聞那銀錢摩擦?xí)r的細(xì)微聲音。
這些銀錢換成銅板最少三五百枚,小伙計滿倉一個月的工錢不過才兩百枚銅錢,便是省吃儉用一個月也就能攢下個百十枚,如今這些夠小伙計積攢上半年,這三五百枚銅板若是交給老娘,哪怕哥哥不管娘親死活也足夠讓老母親活上半年,小伙計心頭波瀾山呼海嘯。
無數(shù)個聲音在腦海中來回跌出不窮,母親蒼老的神態(tài),和哥哥那喪心病狂的模樣時刻在滿倉心中升騰,小伙計輾轉(zhuǎn)反側(cè),是圖心安,還是圖老母安樂,滿倉不知何去何從。
原本那散碎銀錢入了小伙計懷中,便好似扎入泥潭的麻雀,無論如何掙扎再也翻不起飛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