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幼時上的族學，學中駁雜，什么都教，因此她學過佛，亦修過道。她認為，道這個字最要緊是講個調(diào)和，譬如有天就有地，這就是種調(diào)和。有男就有女，這也是種調(diào)和。息澤走了蘇陌葉回來了，這還是一種調(diào)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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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少突然出現(xiàn)在湖中亭時，鳳九正攀著圍欄，有一搭沒一搭地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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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身后有響動，漫不經(jīng)心回頭，看清蘇陌葉的模樣時，一個哆嗦兒差點從圍欄上摔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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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海第一風雅第一風流的蘇陌葉蘇二皇子，此時正散著發(fā)絲赤紅著雙眼，修長的玉手里頭一個大茶缸子，豪放地朝自己猛灌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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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寂靜，鳳九掐了自己一把，確定此時并非做夢，湊過去疑惑道：“陌少你這副形容，難道是昨夜闖了哪家姑娘的香閨，被姑娘她爹拿根棒子打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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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葉撂下茶缸，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飽含悲憤，“息澤邀我至神宮助他打件法器，正要緊的時刻，你讓茶茶送什么糖狐貍，他接到那個鬼東西，二話不說將后頭諸事全拋給我，下山后就再沒回來過。我累得很，此時手腳都是僵的，臉也是僵的?！?br/>　　?
　　??看她面上吃驚，他嘆了口氣道：“我說這個話也并非怪罪你，但你需體諒，今日我這個形容是連著七八日大耗仙力且未曾合眼的形容，此時還有口氣能同你說長道短，著實西海福蔭，還需算上我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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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九方才有一愣，同愧疚其實無甚干系，只為感嘆息澤的報恩心切，此時眼中映入陌少頹廢的面容，心中莫名地燃起同情，寬慰他道：“你看，息澤他是個知恩的人，你施了這樣大的恩給他，待這件法器制成功，他不曉得會怎樣來報答你，想想都讓人激動。”話到此處，果然有些激動，動容地道：“不過，陌少你并不缺寶物，也不愛美人，我猜，他必定會選一種更有情誼更值得珍重的報恩法，譬如親自下廚做一桌小宴款待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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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君的廚藝，是一個很玄，且很危險的東西。連宋的唏噓言猶在耳。陌少手里的茶缸子不禁一抖，道：“他若想不起來報答，你千萬不要提醒他?！鼻气P九面露疑惑，木著一張臉補充道：“因日行一善乃是我們西海的家規(guī)，要的就是不求回報這四個字，施恩若還望報，卻是落了下乘，會被族人瞧不起?！?br/>　　?
　　??鳳九頓時了悟，眼中流露出激賞神色。陌少咳了一聲，趕緊將話題一撥，道：“此事便不議了，我今次回來，一是去王宮取個東西，二來其實也是問一問你，沉曄處，這幾日可有什么不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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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妥當，什么叫不妥當。鳳九沉思著這個問題。沉曄近幾日安靜地困在孟春院中，安靜得若非陌少提醒，她都快忘了她府中住著這么一尊大神，她的概念中，這個就叫做妥當。但她不曉得這是不是陌少想要的妥當，含糊地道：“他沒來惹我，應(yīng)該算是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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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少笑了一聲，神色間卻不見什么笑意，當然要從他此時這張臉上看出笑意來著實也有點困難，道：“他原本就不會先來招惹你。從前對阿蘭若是如此，此時對你也理當如此?！?br/>　　?
　　??這卻勾起了鳳九一些好奇，道：“我也聽過一些傳聞，說沉曄后來曾為阿蘭若一劍斬三季，這個傳聞還傳得挺廣的，可見出他對阿蘭若得情分。但萬事皆有因果，我覺得，這情分總不至于阿蘭若仙去后才憑空而生罷。上回你將他二人的過往同我講了一半，今日不妨講講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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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葉半靠著椅背，遠目湖中田田的荷葉，道：“另一半嗎？我曉得的也不多，有影的事，不過一兩件罷了?！庇值溃骸吧匣匚抑v到何處？可是沉曄曉得給自己的信是阿蘭若執(zhí)筆，勃然大怒，去她的書房同她說了些決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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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九唏噓道：“陌路，仇人，死敵，他說他們之間只有這種可能?！?br/>　　?
　　??陌少冷笑道：“他該畢生謹記這句話，畢生奉守這句話。這對阿蘭若來說，才是一件幸事?！?br/>　　?
　　??亭中一時沉默，良久，蘇陌葉輕聲道：“阿蘭若她，有一種氣度，在壽不過千的靈物中，是我生平僅見最為從容瀟灑的?！?br/>　　?
　　??阿蘭若的瀟灑，在與沉曄的書房一別后，可見出一二來。若旁的女子，被心上意中之人說了如許重話，雖不至于日日以淚洗面，頹在閨中三四日卻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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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阿蘭若的行止，卻像是那日書房中事并未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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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再變著法兒關(guān)懷沉曄，她的日子倒過得越發(fā)清閑起來，除開常例的習字聽戲之類，適逢宗學里頭教射御的夫子回家探親，她還去宗學中頂替這位夫子，教了幾日射御。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同悶在孟春院中的沉曄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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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因她在宗學代教，時常偶遇袖一卷書行色匆匆的文恬。文恬正應(yīng)了她這個名字，性子恬淡，下學后也不愛與同僚閑逛，日子過得一板一眼。她前幾日有些對不住文恬，料想她成日扎在書堆中，回家估摸也是對等枯坐，必定乏悶，偶爾碰到她時，便令廚中多備雙筷子，將文恬領(lǐng)回去一道用個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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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恬愛棋成癡，曾與沉曄有一棋之緣，阿蘭若碎不知他們當日那一局殺得如何，看文恬的模樣卻似乎念念不忘。終于在第三回她將文恬領(lǐng)回來時，女先生期艾了半天，小心同她討問，能不能去孟春院談一談沉曄，同他請教幾個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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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然是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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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恬滿面感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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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文先生常出入孟春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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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管事頭幾日常來稟，今日文先生幾時進的院門幾時出的院門，同沉曄說了幾句話，兩人又殺了幾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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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回還憂心忡忡地在話尾添了一句，他看出來沉曄雖不好親近，卻愿意高看這位文先生一眼，再讓這位先生出入孟春院，是否不大穩(wěn)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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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蘭若笑看老管事一眼，道：“有個朋友能陪著消遣是件好事，你這樣著人亦步亦趨跟著，卻夠敗人的興致。神官大人要做什么，是他的事，他此時落難，我們敞開府門，是予他一個方便，卻并非將人誆來蹲牢。這個話，我記得早前似乎同你提過?！?br/>　　?
　　??老管事揣著這個訓(xùn)誡，回去認真琢磨了一番，磨出個道道來，將嘴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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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老管事一輩子跟著阿蘭若，本著忠心兒子，覺得即便殿下似乎暗示了自己沉曄的事今后無須再稟，但該稟的，還是得稟。譬如沉曄大人近日時常在與文先生對弈中出神，這個就該稟一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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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管事一顆老心細致得象蛛絲兒纏成的，注意到近日沉曄雖然愛出神，但并非時時出神，只是當棋局布在波心亭抑或小石林中時，沉曄落子落得不大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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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心亭中，他愛盯著亭旁的一顆紅豆樹瞧。照老管事看，這棵紅豆樹并沒有什么玄機，只是長得格外清俊些，粗壯的樹干上缺了一截樹皮罷了。他隱約記得這棵樹上曾有過阿蘭若的一兩句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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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石林是孟春院中阿蘭若從前練箭的地方，以巨石壘陣，空曠幽寂，天有小風時，在此對弈能靜氣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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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先生手中捏著旗子，容色格外平和秀美，心稍粗些的大概會以為沉曄是瞧著文先生發(fā)呆，但老管家何許人，自然看出來沉曄的目光從文先生的頭頂擦過去，乃是凝目在她身后的巨石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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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石上有幾行字，題的是：“愁懷難遣，何需急遣。浮生多態(tài)，天命定之。憂愁畏怖，自有盡時?！?br/>　　?
　　??雖然未有落款，老管事卻曉得這是誰的字。闔府就阿蘭若平時愛寫個書法，但正經(jīng)用毫筆將字寫在紙上卻非她所愛，就好興之所至，隨手撿個東西踢劃上幾筆，早前還中規(guī)中矩地在題字下頭落個款，后來寫得多了，連落款也懶得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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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義的老管事看在眼中，默在心中，趁著阿蘭若心情好的一日，將縫著的嘴掀開一個縫兒，狀若無語地將此事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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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蘭若勻著墨，笑嘆了一聲道：“我誆過他，他瞧著我的字難免有氣，你們何苦還講棋局設(shè)到這些地方?！笔稚系哪珴u濃厚，又道：“不過，孟春院中沒我題字的地兒也少，他若實在不順眼，你瞅著如何處置一下，或者刻在樹上的就剝了，刻在石上的就鑿了吧?！?br/>　　?
　　??阿蘭若說得十分輕松，但那些題字，老管事卻舍不得。他心中有些覺得她或者想錯了又有些覺得，就算她想對了，沉曄不是沒說出來自己對這些題字不順眼嗎？那如何處置它們，是毀還是留，就等著他親口說出來那一日再做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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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來幾日也生了不少事，但沉曄被拘進公主府，尋的是個替太子夜華制琉璃鏡的借口，雖是句托詞，明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孟春院中早已為沉曄辟出一屋，連日搜羅的制鏡所需的秘材，也于今日搜攢齊備，只待開爐煉鏡。文恬又來找過一回阿蘭若，說早聽聞關(guān)乎沉曄制鏡的傳聞，一直想見識見識，此番他煉鏡需找個人搭一搭手，她毛遂自薦，向公主求個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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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蘭若給了她這個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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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葉敲著杯沿向她道：“文先生這個模樣，像是真瞧上了沉曄，她求什么你應(yīng)什么，此種大度我很佩服?！?br/>　　?
　　??阿蘭若傾身替他添茶：“沉曄有他瞧上的姻緣，他瞧不上我并非一種過錯，你想我因此就變成個因妒生恨的小人嗎？”又道：“這世上有一半的仇恨，都是自生仇念罷了，我卻并不覺得這個有仇恨的必要，大約這夜是未曾得到過的好處。今次不過給予他的姻緣一個方便，舉手之勞，又何談大度不大度?！?br/>　　?
　　??良久，蘇陌葉道：“我原本便不以為你為此等事憤恨，但介懷總是難免。我只是在想，若有一天你因他而憤恨，會是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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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蘭若轉(zhuǎn)著手中的茶杯，“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我，后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庇肿灶欁孕Φ溃骸皟号殚L事渺如塵埃，師父定然聽得酸牙。喏，喝杯茶緩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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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葉瞧著杯中，“世間有大事，亦有小事，何為大事何為小事，這個卻難分斷，譬如九天之上太子夜華君與白淺上神的那段情，我就覺得不可輕視?！?br/>　　?
　　??阿蘭若道：“師父說得是，不過我這樁卻是沒影兒的事，我想也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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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界有位先賢云，世事不可絕對論，說的大約就是這個。神仙自負壽長，不到失意處不究天命?？芍螢樯裣?，非那些生而為神的遺族們，但凡強修為仙的妖精凡人皆須斷絕六欲七情。六欲既斷，也沒什么可失意，因而在探論未知上頭，多數(shù)神仙其實不如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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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射御的夫子歸來，呈上許多家鄉(xiāng)帶的土產(chǎn)，千謝萬謝了阿蘭若。不用去宗學，她在府中閑了幾日，偶爾袖書去湖中亭納涼。湖塘邊遇到過沉曄文恬一兩回。她不偏不躲地走過去，文恬含笑同她請安，她就含笑應(yīng)一聲。沉曄瞧著她沉默不語，她走過兩步又回頭道：“昨日徐管事說你煉鏡有味特別的秘材，好像是枚什么石頭產(chǎn)于岐南后山，他們未幫你搜羅周全，徐管事哪識得這等秘材，這卻需要你親自去挑揀，我已傳信給了上君，明后日也正要去探探息澤，你同我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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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曄冷冷道：“這是見我囚鳥般困在此處可憐，給我的一個恩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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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蘭若拿書冊擋住當頭的日光，道：“啊，你說是恩賞，那便是恩賞吧?！?br/>　　?
　　??文恬打圓場道：“屆時我可否同去，岐南山一向無君令示下不可妄人，但我挺想去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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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的目光仍在半空膠著，誰也不肯退讓半分，沉曄道：“文恬自然同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