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高壓所吹出的西北氣流形成寒冷的季風,夾裹著細綿如針的小雨吹拂過海面,砭骨的寒氣透過沖鋒衣領的縫隙灌進來。船頂上有沙沙的聲響,掌舵的船老大說:“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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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下雪了,初冬的第一場雪,朵多晶瑩的雪花沿著無邊無際的天幕撒下來。在大海上才能見著這樣的奇景,天與海都被隔在一層蒙蒙的細白雪煙里,仿佛籠著輕紗。視線所及的小島,遠遠看去,像是小小的山頭,浮在雪與風的海面上。最后船還是走了大半個小時才靠岸,碼頭上空無一人,船老大搭著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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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錢,船老大卻死活不肯收,還對他說:“邵醫(yī)生,你要是明天回去,我就揩船來接你,不要你的錢?!彼尞惖靥ь^,船老大憨憨地笑:“我那個老二,就在這島上念書,老早就給我看過你和杜小姐的照片?!庇謫?,“杜小姐怎么沒有來?”“她出國讀書去了?!贝洗笳艘幌?,又笑著說:“讀書好,邵醫(yī)生,你怎么沒跟她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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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答,拎起沉甸甸的登山包,里面全是給孩子的書和文具,轉(zhuǎn)過身來沖船老大揮了揮手:“麻煩您在這里等一灰兒,我上去看看孩子們,今天就走?!薄鞍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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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只有一條路,倒不會走錯。爬到半山腰已經(jīng)聽到瑯瑯的書聲,稚氣的童音清脆入耳,他抬頭看了看,教室屋檐上方飄拂的那面紅旗,在紛飛的雪花中顯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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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孫老師見著她簡直像見到了外星人,孩子們可高興壞了,圍著他吱吱喳喳,問個不停。孩子們聽說曉蘇姐姐沒有來,都非常失望。他把書和文具都拿出來,孩子們才興奮起來。然后拉他去看畫,很大的一幅,就貼在學生們睡覺的那間屋子里,畫的是所有的孩子和小孫老師圍著他和杜曉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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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邵叔叔,這個像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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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夸獎,“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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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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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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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畫了曉蘇姐姐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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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畫了曉蘇姐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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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他在童音的包圍中看著那幅畫,孩子們畫著他和杜曉蘇手牽著手,并肩笑著,就像沒有什么可以把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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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可以送給小邵叔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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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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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想送給曉蘇姐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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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孩子腥風血雨地拿了水來,慢慢去揭墻上的畫,孫老師也來幫忙,完好無損地揭下來,交到他手里。他細心地卷好,孫老師又找了兩張報紙來,幫他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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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毛絨絨的尾巴從腳面上掃過,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只瘦得可憐的小貓。過了這么久,似乎都沒長大多少,仍舊瘦得皮包骨頭似的,抬起尖尖的貓臉,沖他“喵喵”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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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小貓抱起來,問:“這貓也可以送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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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啊?!毙O老師撓了撓頭,“島上沒什么吃的,也沒人喂它,你抱走吧?!?br/> ?
海上的雪,似乎越下越大。最后渡船離開的時候,孩子們?nèi)耘f送他到碼頭,跟他道別:“小邵叔叔!下次和曉蘇姐姐一起來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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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小手都在拼命地揮著,漸去漸遠,漸漸地再也看不清,就像生命最初那段美好的記憶,漸漸隱去在漫天的風雪里,不再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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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一整也沒睡,終于趕回上海,然后又趕往機場。遠遠看到杜曉蘇,這才松了口氣,匆忙叫住她,把那卷畫給她:“孩子們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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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了一下,才知道是島上的孩子們,眼睛不由晶瑩:“孩子們怎么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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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島上拿的,我什么都沒告訴他們,你放心?!彼ь^看了看腕表,“快登機了吧?你早點進去,到休息室坐一會兒。下了飛機就有人接你,自己注意安全?!?br/> ?
她終于說:“謝謝?!?br/> ?
他仿佛是笑了笑:“快進去吧?!?br/> ?
從機場出來,天氣還是陰沉沉的。他系上安全帶,毛絨絨的小東西悄無聲息地從后座跳出來,“喵”地叫了一聲,然后蜷縮在副駕駛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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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開過這么長時間的車,1262公里,全封閉的高速公路,一路只是向北。漫長而單調(diào)的車道,視野前方只有無限延伸的路面。超越一輛又一輛的長途運輸貨車,沿線的護欄仿佛銀色的帶子,飛速地從窗外掠過。車內(nèi)安靜得聽得到小貓睡著的呼嚕聲,漸漸覺得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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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鋒利的刀,刺中之后,總要很久才可以反應過來,原來傷口在汩汩地流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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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河北境內(nèi)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天氣很不好,開著大燈也照不了多遠。小貓餓得醒了,蹲在座椅上朝他“喵喵”叫,他把車開進下一個服務站,買了一聽鯪魚。小貓狼吞虎咽地吃完,等他回頭看時,已經(jīng)躺在座椅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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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回到熟悉的城市,滿天的燈光撲面而來,漫長的行車令他筋疲力盡,從黑暗到光明,從寂寞到繁華,仿佛只是瞬息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