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盤負(fù)手傲立在窗漏前,凝望黃昏下外面御園的冬景,自有一種威凌天下的氣度,內(nèi)侍報上項少龍到,退了出去,未來的秦始皇淡然道:“太傅請到我身旁來!”
項少龍感到他愈來愈“像”太子,移到他左旁稍后處站定,陪他一起看園外殘冬的景色。小盤別過頭來看他一眼,又轉(zhuǎn)回頭去,輕嘆一口氣。
項少龍訝道:“太子有什么心事?”
小盤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我有什么心事,誰比太傅更清楚?!?br/> 項少龍微感愕然,小盤還是首次用這種“太子”的口氣和他說話,把兩人間的距離再拉遠(yuǎn)少許,感觸下,不禁學(xué)他般嘆氣。
一陣不自然的沉默后,小盤道:“昨天呂相國對我說了一番非常奇怪的話,說世上只有三個人真正對我好,就是父王、母后和他呂不韋。但三人中,可助我一統(tǒng)天下的,卻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教我不要相信其他人,他們只是供我成就不朽霸業(yè)鴻圖的踏腳石。唉!看來他真把我當(dāng)作是他的兒子,又以為我也心知肚明?!辟康剞D(zhuǎn)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瞧項少龍,低聲道:“師傅!他為何要說這番話?是否針對你而言?我也不知什么時候可登上王位,他卻好像已把我看成秦室之主,這事豈非奇怪之極?”
項少龍被他看得心兒狂跳,換過往日,他會責(zé)他不應(yīng)稱他作師傅,可是目下為他霸氣迫人的氣度所懾,兼之他竟能從呂不韋的話中,推斷出呂不韋和他之間有點嫌隙,顯出過人的敏銳和才智,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小盤恍然,回復(fù)平常的神態(tài)道:“看太傅的神情,呂相國和太傅間必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接而神情微黯道:“太傅仍要瞞我嗎?”
項少龍這時才有空想到小盤提出的另一個問題,自己知道小盤很快會因莊襄王的逝世登上王位,皆因此乃歷史,可是呂不韋憑什么知道?除非……我的天……想到這里一顆心不由跳得更劇烈。
小盤訝道:“太傅的臉色為何變得如此難看?”項少龍想到的卻是歷史上所說莊襄王登基三年后因病去世根本不是事實,莊襄王是給呂不韋害死的,否則他不會在這時候向小盤說出這番奇怪的話來。自己怎可以任他行兇?他的心跳得更劇烈。自己真蠢,盲目相信史書和電影,其實早該想到此一可能性。假設(shè)他把所有事情,和盤向莊襄王托出,他會怎樣對待這大恩人?以他和莊襄王與朱姬的關(guān)系,他的話肯定有很大的說服力,這樣能否把歷史改變?項少龍猛下決心,決定不顧一切,也要設(shè)法挽救莊襄王的性命,如此才對得住天地良心。
就在此時,一名內(nèi)侍奔進(jìn)來哭道:“稟上太子,大王在后廷昏倒?!?br/> 小盤立即色變。項少龍則手足冰寒,知道遲了一步,終是改變不了歷史巨輪轉(zhuǎn)動的方向。同時想起剛才廷會時呂不韋眼中閃過的殺機,明白到那竟是針對莊襄王而發(fā)的。此回他又輸一著,卻是被虛假的歷史蒙蔽。
八名御醫(yī)在莊襄王寢宮內(nèi)經(jīng)一晚的全力搶救,秦國君主醒轉(zhuǎn)過來,卻失去說話的能力,御醫(yī)一致認(rèn)為他是中風(fēng)。只有項少龍由他眼中看出痛苦和憤恨的神色。他的脈搏愈來愈弱,心臟兩次停止躍動,但不知由哪里來的力量,卻支撐著他,使他在死神的魔爪下作垂死掙扎。當(dāng)呂不韋趨前看他,他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口唇顫震,只是說不出憋在心里的話來。朱姬哭得像個淚人兒般,全賴一眾妃嬪攙扶,沒有倒在地上。秀麗夫人和成蟜哭得天昏地暗,前者更數(shù)度昏厥過去。小盤站在榻旁,握緊莊襄王的手,一言不發(fā),沉默冷靜得教人吃驚。獲準(zhǔn)進(jìn)入寢宮的除呂不韋外,只有項少龍這身份特別的人,與及徐先、鹿公、蔡澤、杜壁等重臣,其他文武百官,全在宮外等候消息。莊襄王忽然甩開小盤的手,辛苦地指向項少龍。
呂不韋眼中兇光一閃,別頭向項少龍道:“大王要見你!”說罷退往一旁,只留下小盤一人在榻側(cè)。
項少龍心中悔恨交集,若他早一步想到呂不韋狼心狗肺至害死莊襄王,定會不顧一切地把他的奸謀揭露出來??墒菂s斗不過命運,終是棋差一著。移到榻前,跪了下去,握緊莊襄王的手。莊襄王辛苦地把黯淡的眼神注在他臉上,射出復(fù)雜之極的神色,其中包括憤怒、憂傷和求助。當(dāng)場所有人里,除呂不韋外,恐怕只有項少龍明白他的意思。他雖不知呂不韋用什么手法和毒藥害到莊襄王這個樣子,但極有可能是憑著與莊襄王的親密關(guān)系,親自下手。所以莊襄王醒來后,心知肚明害他的人是呂不韋,卻苦于中毒已深,說不出話來。呂不韋的新心腹莫傲用毒之術(shù),確是高明至極,竟沒有御醫(yī)可以看出問題。握著莊襄王顫抖的手,項少龍忍不住淚水泉涌而出。一直沒有表情的小盤,亦跪下來,開始痛泣。宮內(nèi)的妃嬪宮娥受到感染,無不垂淚。
項少龍不忍莊襄王再受折磨,微湊過去,以微細(xì)得只有小盤才可聽到的聲音道:“大王放心,我項少龍定會殺掉呂不韋,為你報仇?!?br/> 小盤猛震一下,卻沒有作聲。莊襄王雙目光芒大作,露出驚異、欣慰和感激揉集的神色,旋又?jǐn)咳ィ煨扉]上雙目,頭無力地側(cè)往一旁,就此辭世。寢宮內(nèi)立時哭聲震天,妃嬪大臣跪遍地上。小盤終于成為秦國名義上的君主。
項少龍回到烏府,已近深夜四更天。他和滕翼、荊俊都是心情沉重。沒有莊襄王,呂不韋更是勢大難制。小盤一天未滿二十一歲,便不能加冕為王,統(tǒng)攬國政,呂不韋的右承相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攝政輔主的大臣。朱姬則成為另一個最有影響力的人,可是因她在秦國始終未能生根,不得不倚賴呂不韋,好互相扶持。利害的關(guān)系,使兩人間只有合作一途。在某一程度上,項少龍知道自己實是促成呂不韋對莊襄王遽下毒手的主要因素之一。
正如李斯所言,莊襄王與呂不韋的歧見愈來愈大,加上烏廷威的泄秘,使呂不韋擔(dān)心若項少龍向莊襄王揭露此事,說不定所有榮華富貴、名位、權(quán)力,均會毀于一旦。加上又希望自己的“兒子”早點登基,本身更非善男信女,故鋌而走險,乃屬必然的事?,F(xiàn)在秦朝的半壁江山,已落到這大奸人手里。他唯一失算的地方,是千猜萬想,仍估不到小盤的真正身份。三人此時在大廳坐下,雖是身疲力累,卻沒有半點睡意。
滕翼沉聲道:“是否呂不韋干的?”
項少龍點頭道:“應(yīng)該錯不了。”
荊俊年少氣盛,跳起來道:“我們?nèi)ネㄖ腥?,看他怎樣脫罪?!?br/> 待見到兩位兄長木然看他,頹然坐回席上。
滕翼道:“不若我們立刻離開咸陽,趁現(xiàn)在秦君新喪,呂不韋忙于布置的時刻,離得秦國愈遠(yuǎn)愈好?!?br/> 項少龍心中暗嘆,若沒有小盤,他說不定會這樣做。為了嬌妻和眾兄弟的安全,什么仇都可暫擱一旁,現(xiàn)在卻不可以一走了之。
滕翼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眼前脫身機會錯過了將永不回頭,呂不韋現(xiàn)在最忌的人是三弟,只要隨便找個藉口,可把我們收拾?!?br/> 項少龍嘆道:“二哥先走一步好嗎?順便把芳兒她們帶走?!?br/> 滕翼大感愕然道:“咸陽還有什么值得三弟留戀的地方?”
荊俊則道:“三哥有姬后和太子的支持,我看呂不韋應(yīng)不敢明來,若是暗來,我們怎不濟都有一拚之力。”
項少龍斷然道:“小俊你先入房休息,我有事和二哥商談?!?br/> 荊俊以為他要獨力說服滕翼,依言去了。項少龍沉吟良久,仍說不出話來。
滕翼嘆道:“少龍!說實在的,我們間的感情,比親兄弟還要深厚,有什么事那么難以啟齒呢?若你不走,我也不會走,死便死在一塊兒?!?br/> 項少龍猛下決心,低聲道:“政太子實在是妮夫人的親生兒子?!?br/> 滕翼劇震道:“什么?”
項少龍遂一五一十,把整件事說出來。
滕翼不悅道:“為何不早對我說呢?難道怕我會泄漏出去嗎?”
項少龍誠懇道:“我怎會信不過二哥,否則現(xiàn)在不會說出來。只是這秘密本身便是個沉重的負(fù)擔(dān),我只希望一個人去承受?!?br/> 滕翼容色稍緩,慨然道:“若是如此,整個形勢完全不同了,我們就留在咸陽,與呂不韋周旋到底,但卻須預(yù)留退路,必要時溜之大吉。以我們的精兵團,只要不是秦人傾力來對付我們,該有逃命的把握?!?br/> 項少龍道:“小俊說得不錯,呂不韋還不敢明刀明槍來對付我們,不過暗箭難防,我們待大王殯殮后,立即返回牧場,靜觀其變。小盤雖然還有八年才行加冕大禮,但如今終是秦王,他的話就是王命,呂不韋向天借膽,仍不敢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內(nèi)?!?br/> 滕翼道:“不要低估呂不韋,他既膽大包天,又愛行險著,只是只手遮天的害死兩代秦君,可知他的厲害,加上他手上奇人異士無數(shù),縱不敢明來,我們也是防不勝防?!?br/> 項少龍受教地道:“二哥教訓(xùn)得好,我確是有點忘形。小盤說到底仍是個孩子,希望姬后不要全靠向呂不韋就好了?!?br/> 滕翼嘆道:“這正是我最擔(dān)心的事?!?br/> 急驟的足音,由遠(yuǎn)而近。兩人對望一眼,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覺。
一名應(yīng)是留在牧場的精兵團團員烏杰氣急敗壞地奔進(jìn)來,伏地痛哭道:“大老爺逝世了!”
這句話有若晴天霹靂,震得兩人魂飛魄散。項少龍頓感整個人飄飄蕩蕩、六神無主,一時間連悲痛都忘掉。忽然間,他們明白到呂不韋請他們到咸陽赴宴,其實是不安好心,乃調(diào)虎離山之計,好由烏家的內(nèi)奸,趁他們離開之時,奪過牧場的控制權(quán)。幸好誤打誤撞下,陶方全速趕回去。否則烏應(yīng)元的死訊,絕不會這么快傳到來。
荊俊跑進(jìn)來,問明發(fā)生什么事后,熱淚泉涌,一臉憤慨,往大門沖去。
滕翼暴喝道:“站著!”
荊俊再沖前幾步后,哭倒地上。
滕翼把烏杰抓起來,搖晃著他道:“陶爺有什么話說?”
烏杰道:“陶爺命果爺和布爺率領(lǐng)兄弟把三老爺、四老爺和廷威少爺綁起來,請三位大爺立即趕回牧場去?!?br/> 滕翼放開手,任這因趕路耗盡氣力的烏杰軟倒地上,然后來到失魂落魄的項少龍前,抓著他肩頭道:“這是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三弟你若不能當(dāng)機立斷,整個烏族都要完蛋?!?br/> 項少龍茫然道:“我可以怎辦呢?難道要我殺了他們嗎?”
滕翼道:“正是這樣,你不殺人,別人便來殺你,這些蠢人竟然相信呂不韋,也不想想?yún)尾豁f怎會讓人知道是他害死烏大爺。若我猜得不錯,呂不韋的人正往牧場出發(fā),以烏族內(nèi)斗作掩飾,一舉殺盡烏家的人。”又向荊俊喝道:“小?。∪粑覀兯啦涣?,你還有很多可以哭的機會,現(xiàn)在立即給我出去把風(fēng),同時備好馬匹。”
荊俊跳起來,領(lǐng)著擁進(jìn)來的十八鐵衛(wèi)旋風(fēng)般去了。
項少龍清醒過來,壓下悲痛,向報訊的烏杰道:“你是否由城門進(jìn)來的?”
烏杰答道:“陶爺吩咐我攀城進(jìn)來,好避人耳目?!?br/> 滕項兩人對望一眼,均對陶方臨危不亂的老到周詳,感到驚異,陶方竟然厲害至此?
烏杰又道:“我們有百多人在城外等候三位大爺,備有腳程最好的快馬,三位大爺請立即起程。”
這時烏言著倉皇奔進(jìn)來道:“情勢看來不妙!西南和東北兩角各有百多人摸黑潛來哩?!?br/> 滕翼斷然道:“立即放火燒宅,引得鄰人來救火,他們的人就不敢強來,并可救回宅內(nèi)婢仆們之命?!?br/> 烏言著領(lǐng)命去了。
滕翼再向項少龍正容道:“三弟下定決心嗎?”
項少龍凄然一笑道:“我再沒有別的選擇,由今天開始,誰要對付我項少龍,只要殺不死我,都要以血來償還?!?br/> 在一切全憑武力解決的時代,這是唯一的應(yīng)付方法,項少龍終徹底地體會此一真理。
滕翼點頭道:“這才像樣,可以起程嗎?”
獵獵聲響,后園的貨倉首先起火。咸陽烏府房舍獨立,與鄰屋遠(yuǎn)隔,際此殘冬時份,北風(fēng)雖猛,火勢應(yīng)該不會蔓延往鄰居去。叫喊救火的聲音,震天響起。鄰居們當(dāng)然不會這么快驚覺,叫救火的當(dāng)然是放火的人。
項少龍振起精神道:“我們立即趕回去。”
就在這一刻,他知道與呂不韋的斗爭,已由暗轉(zhuǎn)明。而直到現(xiàn)在,呂不韋仍是占著壓倒性的上風(fēng)。他的噩夢,何時可告一段落呢?
眾人策騎往城門馳去,天際微微亮起來。項少龍在轉(zhuǎn)上出城的驛道,忽地勒馬叫停。滕翼、荊俊,十八鐵衛(wèi)和報訊的烏杰,與一眾精兵團團員,慌忙隨他停下。晨早的寒風(fēng)吹得各人衣衫飛揚,長道上空寂無人,一片肅殺凄涼的氣氛。風(fēng)吹葉落里,驛道旁兩排延綿無盡的楓樹,沙沙作響。
項少龍苦笑道:“我怎都要接了嫣然,方可放心離去。”
滕翼一呆皺眉道:“她在寡婦清處,安全上應(yīng)該沒有問題吧?!?br/> 項少龍道:“我明白這點,但心中總像梗著一根刺,唉!對不起?!?br/> 滕翼與荊俊對望一眼,泛起無奈的表情,回牧場乃急不容緩的一回事,怎容得起時間上的延誤。
烏杰焦急道:“項爺!不若另派人去接夫人吧!”
項少龍和滕翼交換個眼色,同時心生寒意,想起當(dāng)日出使魏國,臨時改道時呂雄的反應(yīng)。精兵團的團員均受過訓(xùn)練,被最嚴(yán)格的紀(jì)律約束,上頭說話之時,并沒有他們插嘴的余地。為何烏杰膽子忽然大起來?難道還怕他們不知道形勢的緊迫嗎?
項少龍既生疑心,誆他道:“就由烏杰你和荊爺去接夫人好嗎?”
烏杰愕然道:“怎么成哩!我還要給項爺和滕爺引路,噢!”
烏言著和烏舒兩人,在滕翼的手勢下,由后催騎而上,左右兩把長劍,抵在烏杰脅下處。
項少龍雙目寒芒閃動,冷笑道:“烏杰你知否在什么地方出錯,泄露你的奸計?!?br/> 烏杰色變道:“我沒有……??!我不是奸細(xì)!”話出口,才知漏了嘴。
要知項少龍在烏家的子弟兵中,地位之高,有若神明。烏杰在他面前,由于有此心理的弱點,自是進(jìn)退失據(jù)。
荊俊勃然大怒,喝道:“拖他下馬!”
“砰!”烏舒飛起一腳,烏杰立即跌下馬背,尚未站起來,給跳下馬去的滕翼扯著頭發(fā)抽起來,在他小腹結(jié)結(jié)實實打一拳。烏杰痛得整個人抽搐著彎弓起身體,又給另兩名鐵衛(wèi)夾持兩臂,硬迫他站立。
荊俊早到他身前,拔出匕首,架在他咽喉處,寒聲道:“只要一句謊話,匕首會割破你的喉嚨。但我將很有分寸,沒有十來天,你不會死去。”
烏杰現(xiàn)出魂飛魄散的神色,崩潰下來,嗚咽道:“是少爺迫我這般做的,唉!是我不好!當(dāng)他侍從的時候,欠他很多錢?!?br/> 各人心中恍然,暗呼幸運,若非項少龍忽然要去接紀(jì)嫣然一起離城,今回真是死得不明不白,這條毒計不可謂不絕。
項少龍心中燃起希望,沉聲道:“大老爺是否真的死了?”
烏杰搖頭道:“只是騙你的,牧場沒有發(fā)生任何事,少爺要對付的只是你們?nèi)淮鬆敚駝t我怎也不肯做……。呀!”
腰脅處中了烏舒重重一下膝撞。
項少龍心情轉(zhuǎn)佳,道:“這家伙交給二哥問話,我和小俊到琴府去,接了嫣然后再作打算?!?br/> 約定會面的地點,與荊俊策騎往琴清的府第馳去,這時始有機會抹去一額的冷汗,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假若呂不韋所有這些陰謀奸計,均出于呂不韋府里那叫莫傲的人的腦袋,這人實在是他所遇過的人中,智計最高的人,且最擅以有心算無心的手段。此計如若成功,項少龍只能比莊襄王多活兩天,是條連環(huán)緊扣的毒計。
首先,呂不韋見在紅松林害不死他項少龍,轉(zhuǎn)而朝一向沉迷酒色的烏廷威下手,由嫪毐通過一個青樓名妓,加上相府的威勢,再利用他嫉恨不滿項少龍的心態(tài),把他籠絡(luò)過去。當(dāng)烏廷威以邀功的心態(tài),把烏族準(zhǔn)備撤走的事,泄露給呂不韋后,大奸人遂立下決心,要把他項少龍除去。毒殺莊襄王一事,可能是他早定下的計劃,唯一的條件是要待自己站穩(wěn)陣腳,再付諸實行。于是呂不韋借宴會之名,把他引來咸陽。莊襄王橫死后,詐他出城,在路上置他于死地。際此新舊國君交替的時刻,秦國上下因莊襄王之死亂作一團,兼之他項少龍又是仇家遍及六國的人,誰會有閑情理會并追究這件事?這個謊稱烏應(yīng)元去世、牧場形勢大亂、斗爭一觸即發(fā)的奸謀,并非全無破綻。項少龍和滕翼便從烏杰的話中,覺得陶方厲害得異乎尋常。可是莊襄王剛被害死,成驚弓之鳥的他們,對呂不韋多害死個烏應(yīng)元,絕不會感到奇怪。而事實上烏廷威雖然不肖,針對的只是項少龍,并非喪盡天良至弒父的程度,可是加上有形跡可疑的人似是要到烏府偷襲,使他們根本無暇多想,只好匆匆趕返牧場,這樣正好掉進(jìn)呂不韋精心設(shè)置的陷阱里。若非項少龍放心不下讓紀(jì)嫣然獨自留在咸陽,將會至死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須閻羅皇親自解釋。項少龍長長吁出一口氣,振起雄心,加鞭驅(qū)馬,和荊俊奔過清晨的咸陽大道,朝在望的琴清府奔去。
琴清一身素白的孝服,在主廳接見兩人。不施脂粉的顏容,更是清麗秀逸之氣迫人而來,教人不敢正視,又忍不住想飽餐秀色。荊俊看呆了眼,連侍女奉上的香茗,都捧在手上忘記去呷上兩口。
琴清神態(tài)平靜地道:“項太傅這么早大駕光臨,是否有什么急事呢?”
項少龍聽出她不悅之意,歉然道:“也不是什么緊要的事,只是想把嫣然接回牧場吧!”
話畢,自己都覺得理由牽強。本說好讓紀(jì)嫣然在這里小住一段日子,現(xiàn)在不到三天,卻來把她接走,還是如此匆忙冒昧,選的是人家尚未起榻的時間,實于禮不合。琴清先吩咐下人去通知紀(jì)嫣然,然后蹙起秀長的黛眉,沉吟起來。項少龍呷一口熟茶,溜目四顧。大廳的布置簡潔清逸,不含半絲俗氣,恰如其份地反映出女主人高雅的氣質(zhì)和品味。
琴清淡淡道:“項太傅忽然改變主意,是否欠了琴清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
項少龍大感頭痛,無言以對。騙她吧!又不愿意這么做。
琴清輕嘆道:“不用為難,至少你不會像其他人般,說出口是心非的話,只是大王新喪,項太傅這樣不顧而去,會惹起很多閑言閑語?!?br/> 項少龍苦笑道:“我打個轉(zhuǎn)便會回來,唉!世上有很多事都使人身不由己的?!?br/> 琴清低頭把“身不由己”念幾遍,忽然輕輕道:“項太傅是否覺得大王的駕崩,來得太突然呢?”
項少龍心中一懔,知她對莊襄王之死起了疑心,暗忖絕不可堅定她的想法,否則她遲早會給呂不韋害死,忙道:“對這事御醫(yī)會更清楚?!?br/> 琴清驀地仰起俏臉,美目深深地凝望他,冷冷道:“琴清只是想知道太傅的想法?!?br/> 項少龍還是首次與這絕代美女毫無避忌地直接對望,強忍避開目光那種心中有鬼的自然反應(yīng),嘆道:“我的腦袋亂成一團,根本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問題?!?br/> 琴清的目光緊攫他,仍是以冰冷的語調(diào)道:“項太傅究竟在大王耳旁說了句什么話,使大王聽完后可放心地瞑目辭世?當(dāng)時只有政太子一人聽到,他卻不肯告訴我和姬后?!?br/> 項少龍立時手足冰冷,知道自己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說那句話本身并沒有錯,問題是事后他并沒有和小盤對口供。假若被人問起,他和小盤分別說出不同的搪塞之詞,會揭露出他們兩人里,至少有一個人在說謊。當(dāng)時他只顧忌呂不韋,所以背著他來說,卻忘了在榻子另一邊的朱姬、秀麗夫人和一眾妃嬪宮娥,這事最終可能會傳入?yún)尾豁f耳內(nèi)去。幸好給琴清提醒,或可透過李斯作出補救。琴清見他臉色數(shù)變,正要追問,紀(jì)嫣然來了。
項少龍忙站起身來,道:“琴太傅一向生活安寧,與世無爭,項某實不愿看到太傅受俗世事務(wù)的沾染?!?br/> 領(lǐng)紀(jì)嫣然告辭離去,琴清望著項少龍的眼神生出復(fù)雜難明的變化,直至送他們離開,除了和紀(jì)嫣然互約后會之期時說幾句話外,再不置一辭,可是項少龍反感到她開始有點了解自己。
到與滕翼會合,紀(jì)嫣然知悉事情的始末。叛徒烏杰仍騎在馬上,雙腳被幼索穿過馬腹縛著,除非是有心人,否則應(yīng)看不出異樣之處。眾人策騎出城,往牧場奔去。到一處密林內(nèi),停了下來。荊俊把烏杰縛在一棵樹上,遣出十八鐵衛(wèi)布防把風(fēng)。
滕翼神情凝重道:“此次伏擊我們的行動,由呂不韋麾下第一高手管中邪親自主持,雖只有一百五十人上下,但無不是相府家將里出類拔萃的劍手。圖管家竟對此一無所知,可見相府的實權(quán),已逐漸轉(zhuǎn)移到以莫傲和管中邪一文一武的兩個人手上去?!?br/> 項少龍道:“他們準(zhǔn)備在什么地方偷襲我們?”
滕翼指著不遠(yuǎn)處的梅花峽道:“選的當(dāng)然是無處可逃的絕地,憑我們現(xiàn)在的實力,與他們硬碰,無疑是以卵擊石,最頭痛是呂不韋已由烏杰口中探知我們的情況。”
項少龍心中暗嘆,呂不韋早看穿烏廷威是他們一個可擊破的缺口,可憐他們還懵然不知,以至乎處處落在下風(fēng)。
紀(jì)嫣然淡淡道:“對于我們真正的實力,舅爺和烏杰仍是所知有限,我們不用那么擔(dān)心好嗎?”
項少龍暗叫僥幸,在組織烏家這支五千人的子弟兵時,他把二十一世紀(jì)軍方的保密方法,用到其中。除他們幾個最高的領(lǐng)導(dǎo)人外,子弟兵只知聽命行事。對人數(shù)、實力、裝備、武器的情況,知的只是自己置身處的冰山一角,且為掩人耳目,烏家子弟兵平時嚴(yán)禁談?wù)撚嘘P(guān)訓(xùn)練方面的任何事情。所以縱使像烏杰這種核心分子,所知仍屬有限。
滕翼點頭道:“幸好我們早有預(yù)防,但呂不韋將會因此更顧忌我們,此乃必然之事。哼!現(xiàn)在我們該怎辦?”
紀(jì)嫣然道:“大舅爺現(xiàn)在何處?”
滕翼答道:“當(dāng)然是回到牧場去,等候好消息,亦使人不會懷疑他。至于烏杰,管中邪當(dāng)會殺人滅口?!?br/> 紀(jì)嫣然道:“那就好辦,我們立即繞道回牧場,迫烏杰和大舅對質(zhì),弄清楚烏家除大舅外,還有沒有人參與這件事,解決內(nèi)奸的問題后,再與呂不韋周旋到底。大不了只是一死吧!倩公主她們的血仇絕不能就此罷休?!?br/> 項少龍心中苦笑,呂不韋至少還可風(fēng)光八年,自己往后的遭遇則茫不可知,這段日子確是難捱。點頭道:“讓管中邪再多活一會,我們回牧場去!”
一直沒作聲的荊俊發(fā)出暗號,召回十八鐵衛(wèi),押著烏杰,由密林繞往左方的山路,往牧場馳去。由于路途繞遠(yuǎn),到晚上離牧場仍有二十多里的途程。
眾人待要扎營,項少龍道:“且慢!圖先既說得管中邪如此智勇兼?zhèn)洌覀兂龀堑臅r間又延誤整個時辰,他不會不生疑心,只要派出探子,不難發(fā)覺我們已經(jīng)改道而行。小心駕得萬年船,我們就算高估他,總比吃虧好?!?br/> 荊俊興奮地道:“若他摸黑來襲,定要教他們栽個大跟斗?!?br/> 項少龍微笑道:“我正有此意?!?br/> 營地扎在一條小河之旁,五個營帳,圍著中間暗弱的篝火,四周用樹干和草葉扎了十多個假人,扮作守夜的,似模似樣。他們則藏身在五百步外一座小丘的密林里,弓矢準(zhǔn)備在手,好給來犯者一點教訓(xùn)。豈知直等到殘月升上中天,仍是毫無動靜。
他們昨夜已沒有闔過眼,今天又趕了整日路,項少龍和滕翼這么強壯的人,都支撐不來,頻打呵欠。
紀(jì)嫣然道:“不若我們分批睡覺,否則人要累死哩?!?br/> 項少龍醒來時,發(fā)覺紀(jì)嫣然仍在懷內(nèi)酣然沉睡,晨光熹微中,雀鳥鳴叫,充滿初春的氣象。他感到心中一片寧靜,細(xì)審紀(jì)嫣然有若靈山秀嶺的輪廓。
在這空氣清新、遠(yuǎn)離咸陽的山頭,陽光由地平處透林灑在紀(jì)嫣然動人的身體上,使他從這幾天來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和情緒上的沉重負(fù)擔(dān)里暫且解放出來,靈臺一片澄明空澈,全無半絲雜念。就像立地成佛的頓悟,他猛然醒覺到,與呂不韋交手至今,一直處在下風(fēng)的原因,固因呂不韋是以有心算無心,更主要是他有著在未來八年間絕奈何不了他的宿命感覺。若他仍是如此被動,始終會飲恨收場。他或不能在八年內(nèi)干掉呂不韋,但歷史正指出呂不韋亦奈何不了小盤、李斯、王翦等人。換言之,他怎也不會連累這三個人。既是如此,何不盡量借助他們的力量,與呂不韋大干一場,再沒有任何顧忌。莊襄王的遇害,說明沒有人能改變命運。就算他項少龍完蛋,小盤在二十一歲登基后,當(dāng)會為他討回公道。想到這里,整個人輕松起來。
滕翼的聲音在后方響起道:“三弟醒來了嗎?”
項少龍試著把紀(jì)嫣然移開。
美女嬌吟一聲,醒轉(zhuǎn)過來,不好意思地由項少龍懷里爬起來,坐在一旁睡眼惺忪道:“管中邪沒有來嗎?”
她那慵懶的動人姿態(tài),看得兩個男人同時發(fā)怔。
紀(jì)嫣然橫他們一眼,微嗔道:“我要到小河梳洗?!?br/> 正要舉步,項少龍喝止她,道:“說不定管中邪高明至看穿是個陷阱,兼之營地設(shè)在河旁,易于逃走,假若我是他,會繞往前方設(shè)伏,又或仍守在營地旁等候天明。嫣然這么貿(mào)然前去,正好落進(jìn)敵人圈套里?!?br/> 滕翼來到他旁,打量他兩眼,訝然道:“三弟像整個人渙然一新,自出使不成回來之后,我還是首次見到你充滿生機、斗志和信心的樣子?!?br/> 紀(jì)嫣然欣然道:“二哥說得不錯,這才是令嫣然傾心的英雄豪杰。”
項少龍心知肚明,知是因為剛才忽然間解開心中的死結(jié),振起壯志豪情。遂把荊俊和十八鐵衛(wèi)召來,告訴他們自己的想法。
荊俊點頭道:“這個容易,我們荊族獵人,最擅長山野追躡之術(shù),只要管中邪方面有人到過附近,就算現(xiàn)在繞到另一方去,亦瞞我們不過?!?br/> 一聲令下,十八鐵衛(wèi)里六名荊氏好手,隨他去了。項少龍和滕翼又把烏杰盤問一番,問清楚烏廷威誆他入局的細(xì)節(jié),果然有嫪毐牽涉在內(nèi)。到弄好早點,兩人與紀(jì)嫣然到小丘斜坡處,欣賞河道流過山野的美景,共進(jìn)早膳。
滕翼吁出一口氣道:“情況還未太壞,聽烏杰之言,應(yīng)只有烏廷威一個人投靠呂不韋?!?br/> 紀(jì)嫣然嘆道:“他終是廷芳的親兄長,可以拿他怎辦?”
項少龍冷然道:“沒有什么人情可言,就算不干掉他,至少要押他到塞外去,由大哥把他關(guān)起來,永不許他踏足秦境。”
滕翼欣然道:“三弟終于回復(fù)邯鄲扮董馬癡的豪氣?!?br/> 荊俊等匆匆趕回來,佩服得五體投地道:“三哥料事如神,我們在離營地兩里許處,找到馬兒吃過的草屑和糞便,跟著痕跡追蹤過去,敵人應(yīng)是朝牧場北的馳馬坡去了?!?br/> 滕翼愕然道:“他倒懂揀地方,那是往牧場必經(jīng)之路,除非我們回頭改采另一路線,否則就要攀山越嶺。”
項少龍凝望下方的小河,斷然道:“他應(yīng)留下監(jiān)視我們的人,在這等荒野中,他不必有任何顧忌,或者只是他留下來的人,已有足夠力量對付我們?!?br/> 紀(jì)嫣然道:“管中邪既是如此高明,當(dāng)會如項郎所說的留有殺著,不怕我們掉頭溜走?!?br/> 荊俊又表現(xiàn)出他天不怕地不怕、初生之犢的性格,奮然道:“若他們分作兩組,意圖前后夾擊我們,那我們可將計就計,把他們分別擊破?!?br/> 滕翼道:“你真是少不更事,只懂好勇斗狠,若被敵人纏著,我們?nèi)绾蚊撋???br/> 荊俊啞口無言。
項少龍仰身躺下來,望著上方樹梢末處的藍(lán)天白云,悠然道:“讓我們先好好睡一覺,當(dāng)敵人摸不準(zhǔn)我們是否于昨夜離開,便是我們回家的好時刻。”
眾人均愕然望他,不知他究竟有何脫身妙法。
黃昏時分,天上的云靄緩緩下降,地下的水氣則往上騰升,兩下相遇,在大地積成凝聚的春霧,一片氤氳朦朧。小丘西南三里許外一處高地,不時傳來馬嘶人聲,顯見對方失去耐性,誤以為他們早一步回牧場去。敵我雙方直到此刻,不但仍未交手,甚至沒有看過對方的影子。可是其中卻牽涉到智慧、訓(xùn)練、耐性、體力各方面的劇烈爭持。一下差錯,項少龍等在敵強我弱的情勢下,必是飲恨當(dāng)場的結(jié)局。
此時趁夜色和迷霧,在摸清近處沒有偵察的敵人,荊俊等把秘密扎好的三條木筏,先放進(jìn)水里以繩子系在岸旁,藏在水草之內(nèi),回到項少龍、滕翼和紀(jì)嫣然處,道:“現(xiàn)在該怎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