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龍回到聽松院,居心叵測的池子春在主堂前迎上他道:“小人又有要事須向執(zhí)事報告?!?br/> 項少龍?zhí)撆c委蛇道:“什么事?”
池子春左顧右盼,低聲道:“不若借一步到園內(nèi)說話,不虞給人看見?!?br/> 項少龍皺眉道:“這么晚了!誰會看到我們?”
池子春煞有介事的道:“其實我是想領(lǐng)執(zhí)事到園里看一對狗男女幽會?!?br/> 項少龍愕然半晌,暗忖難道今早還誓神劈愿的董淑貞在說謊話,壓低聲音道:“是二小姐嗎?”
池子春點頭道:“還有沙立,若非我一直留意谷明等人,仍不知他們安排沙立偷進(jìn)來?!?br/> 項少龍心中無名火起,冷冷道:“帶路!”
池子春喜色一掠即逝,帶路繞過主堂,沿小徑朝后園走去。踏入花園,四周寂靜寧謐,明月高掛天際,不覺有人。
項少龍心生疑惑,問道:“人呢?”
池子春指著后院遠(yuǎn)方一角的儲物小屋道:“在柴房里,我們要小心點,谷明等會在附近給他們把風(fēng),執(zhí)事隨小人來吧!”
不待他答應(yīng),逕自繞過后院小亭左方的花叢,看來是想由靠后墻的小徑走去。項少龍大感不對勁,董淑貞若和沙立勾結(jié),私下見面并不稀奇。但在目前的形勢下,他今早又曾懷疑過她和沙立的關(guān)系,照理怎都不會仍要在這么局促的地方幽會。想到這里,腦海浮現(xiàn)出池子春剛才的喜色,那就像因他中計而掩不住得意之情的樣子。
池子春走了十多步,見他木立不動,催道:“執(zhí)事快來!”
項少龍招手喚他回來,把他帶到一叢小樹,道:“我尚有一事未弄清楚?!?br/> 池子春道:“什么事?”
項少龍指指他后方道:“那是誰?”
池子春愕然轉(zhuǎn)身,項少龍抽出匕首,從后一把將他箍著,匕首架上他咽喉,冷喝道:“還想騙我,二小姐仍在她的閨房里,我親眼看到的?!?br/> 池子春顫聲道:“沈爺饒命,小人不知道二小姐返回房間?!?br/> 只兩句話,便知池子春心慌意亂,根本分不清楚項少龍在說詐語。
項少龍以毫無情緒的語調(diào)冷冷道:“誰在那里伏擊我,只要你敢說不知道,我立即割開你少許咽喉,任你淌血致死?!?br/> 池子春的膽子比他預(yù)估的小許多,全身打震,哆嗦道:“沈爺饒命,是沙立迫我這么做的。”
項少龍想起仲孫玄華對他們的事了如指掌,心中一動問道:“仲孫龍派了多少人來助沙立?”
池子春完全崩潰下來,顫聲道:“原來沈爺什么都知道,小人知罪?!?br/> 項少龍終弄清楚沙立背后的指使者,整個人輕松起來,沙立若非有人在他背后撐腰,祝秀真和董淑貞怎會將他放在眼內(nèi),跟紅頂白如谷明、富嚴(yán)之徒,更不會聽他的命令。若非身上負(fù)傷,就去狠狠教訓(xùn)沙立和那些劍手一頓??墒遣唤鍣C(jī)會懲治他們,又太便宜這些卑鄙之徒。項少龍抽出池子春的腰帶,把他扎個結(jié)實,撕下他的衣服弄成布團(tuán)塞滿他的大口,才潛出去,采另一方向往柴房摸去。潛蹤匿隱本是他特種部隊的例行訓(xùn)練,直到迫至柴房近處,敵人仍一無所覺。項少龍留心觀察,發(fā)覺柴房兩扇向著花園的門窗半敞開來,屋頂處埋伏兩人,手持弓箭,假若自己貿(mào)然接近,不給人射個渾身箭矢才怪。再留心細(xì)看,樹上也藏了人,確是危機(jī)四伏。項少龍心中好笑,閃到柴房后,悄悄把后面一扇窗的窗閂以匕首挑開,再將窗門推開少許,朝內(nèi)望去。很快他習(xí)慣了柴房內(nèi)的黑暗,借點月色,隱約見到每面窗均伏有兩人,正嚴(yán)陣以待的守候著。
沙立的聲音響起道:“池子春那狗奴才怎辦事的,和狗什種躲在那里干什么?”
另一人沉聲道:“似乎有些不對勁。”
項少龍沒有聽下去的閑情,躲到一旁打燃火熠,竄到窗旁,探手朝其中一堆似是禾草的雜物拋去。驚叫聲在屋內(nèi)響起,一片慌亂。木門敞開,數(shù)名大漢鼠竄而出,往后院門逃去。
項少龍屋后撲出,大喝道:“哪里走!”認(rèn)準(zhǔn)沙立,匕首躑出。沙立慘嚎一聲,仆倒地上,小腿中招。樹上的人紛紛跳下,加入逃跑的行列,轉(zhuǎn)瞬由后門逸走。項少龍施施然走出去,來到沙立躺身處,用腳把他挑得翻轉(zhuǎn)過來。
沙立慘叫道:“不要殺我!”
柴房陷在熊熊烈焰中,將沙立貪生怕死的表情照得纖毫畢露、丑惡之極。
鳳菲大發(fā)雷霆,將所有與沙立勾結(jié)和暗中往來者立即掃出歌舞團(tuán)。沙立則給五花大綁,扎個結(jié)實,準(zhǔn)備明早送上齊王,務(wù)要求個公道。
沙立被押走時已過三更,鳳菲請項少龍隨她回閨樓,到了樓上的小廳,鳳菲語帶諷刺道:“沈執(zhí)事不是病得爬不起來嗎?為何轉(zhuǎn)眼又和解子元溜了出去鬼混,更大發(fā)神威,擒兇懲惡?”
項少龍疲態(tài)畢露的挨坐席上,淡淡道:“剛才我見到你的情郎?!?br/> 鳳菲背著他瞧往窗外,平靜答道:“由今晚開始,鳳菲再沒有情郎,以后都不會有?!?br/> 項少龍感受到她語調(diào)里哀莫大于心死的意態(tài),道:“不是這么嚴(yán)重吧!”
鳳菲搖頭道:“你不明白的。我曾向他提及仲孫龍的事,請他憑仲孫玄華師兄弟的身份,說幾句話,給他一口回絕,并明言不會私下去見仲孫玄華。唉!”接著幽幽道:“鳳菲現(xiàn)在心灰意冷,只想找個隱僻之地,靜靜度過下半生,什么風(fēng)光?一慨與我無關(guān)?!?br/> 項少龍苦笑道:“這正是本人的夢想,我對戰(zhàn)爭和仇殺,早深切厭倦?!?br/> 鳳菲別轉(zhuǎn)嬌軀,狠狠盯著他道:“終于肯說出真心話嗎?鳳菲早知你是這樣的人?!?br/> 項少龍淡然道:“什么人也好,假設(shè)大小姐肯答應(yīng)讓二小姐作接班人,我可保證助大小姐完成你的夢想?!?br/> 鳳菲哂道:“你憑什么保證能辦得到呢?”
項少龍微笑道:“項少龍三個字足夠嗎?”
鳳菲香軀劇震,秀眸烈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呆瞪他好半晌,頹然倒坐,嬌呼道:“不是真的?”
項少龍苦笑道:“若不是我,今天大小姐來探病,小弟怎會見毒指環(huán)而色變,逼著將韓竭見仲孫玄華的事說出來?!?br/> 鳳菲羞慚垂首,六神無主的道:“鳳菲那樣對你,為何你仍肯幫人家呢?”
項少龍道:“大小姐本身并非壞人,只是慣了與對大小姐有狼子野心的人周旋,故不敢輕易信人?!?br/> 鳳菲幽幽道:“人家現(xiàn)在該怎辦好?”
項少龍道:“呂不韋今晚已認(rèn)出沈良是項少龍,我再隱瞞身份對自己有害無益,明天我索性以項少龍的身份,晉見齊王,那時誰想動你,均須考慮后果?!?br/> 鳳菲一震道:“你不怕給人加害嗎?”
項少龍哈哈笑道:“若我在這里有什么事,齊人豈能免禍。我已厭倦左遮右瞞的生活,現(xiàn)在歸心似箭,只想盡早回家與妻兒相聚。大小姐若要在秦國找個安居的地方,我可給你辦到?!?br/> 鳳菲垂下熱淚,低喟道:“鳳菲的心早死了,一切聽從上將軍的安排。”
翌晨項少龍尚未睡夠,給人喚醒過來,說仲孫玄華在大廳等候他。
項少龍記起沙立的事,心中明白,出廳見仲孫玄華,果然他客套一番,立即轉(zhuǎn)入正題道:“小弟有一不情之請,萬望沈兄給點面子我仲孫家?!?br/> 項少龍心中明白,知他昨晚見呂不韋如此對待自己,知道自己大不簡單,又發(fā)覺解子元和他項少龍交情日深,故生出退縮之意,再不斤斤計較“飛刀之辱”,樂得做個順?biāo)饲?,微笑道:“仲孫兄既有這番話,我沈良怎敢計較,沙立交回仲孫兄,其他話不必說?!?br/> 仲孫玄華豈想得到他這么好對付,伸出友誼之手道:“我交了沈兄這位朋友?!?br/> 項少龍?zhí)绞峙c他相握道:“小弟一直當(dāng)仲孫兄是朋友?!?br/> 仲孫玄華尚要說話,費(fèi)淳神色慌張地來報道:“秦國的仲父呂不韋爺來找執(zhí)事!”
仲孫玄華想不到呂不韋真的來找項少龍,而且是在項少龍明示不想見他的情況下,大感愕然,呆瞪項少龍。
項少龍拍拍他肩頭道:“仲孫兄該猜到沈良是小弟的假名字!遲點和仲孫兄詳談?!?br/> 仲孫玄華一面疑惑的由后廳門溜了。呂不韋的大駕光臨,令整個歌舞團(tuán)上上下下震動起來,惟只鳳菲心中有數(shù),其他人則不明所以。
名震天下的秦國仲父甫進(jìn)門便要求與項少龍單獨對話,其他人退出廳外,呂不韋喟然長嘆道:“少龍本事,竟可化身沈良,躲到臨淄來?!?br/> 項少龍淡淡道:“仲父怕是非常失望?”
呂不韋雙目寒芒一閃,盯著他道:“少龍何出此言?儲君不知多么擔(dān)心你的安危,現(xiàn)在老夫遇上少龍,自會全力保護(hù)少龍返回咸陽,這次來只是看少龍的意向為何。”
項少龍斷然道:“此事遲一步再說,現(xiàn)在我再沒有隱瞞身份的必要,故請仲父正式向齊王提出本人在此的事,好讓我以本來身份向他晉見?!?br/> 呂不韋沉吟片晌,輕輕道:“為何我們間的關(guān)系會弄至如此田地?”
項少龍語帶諷刺道:“似乎不該由末將負(fù)責(zé)吧?”
呂不韋道:“是我錯了,只不知事情是否仍有挽回的地步。只要我們同心合力輔助政儲君,天下將是我大秦囊中之物?!?br/> 項少龍心中大懔,他太清楚呂不韋的性格,堅毅好斗,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絕不會認(rèn)輸,更不肯認(rèn)錯?,F(xiàn)在肯這么低聲下氣的來說話,只代表他另有一套撒手锏,故暫時要將自己穩(wěn)住。那會是什么可怕的招數(shù)?
項少龍淡淡道:“由始至終,我項少龍是愛好和平的人,只是被迫應(yīng)戰(zhàn)。我們之間的事已非只憑空口白話可以解決?!?br/> 呂不韋裝出誠懇的樣子道:“本仲不會怪少龍會這么想,當(dāng)日本仲想把娘蓉許配少龍,正是表示修好的誠意。只因刁蠻女兒不聽話,使事情告吹?!备従彽溃骸艾F(xiàn)在本仲立即去把少龍的事告知齊王,少龍好好想想本仲剛才的話。無論少龍怎樣不肯原諒我,本仲決定放棄與少龍的爭執(zhí),讓時間來證明一切?!?br/> 呂不韋走后,項少龍仍呆坐席上。他可以百分百肯定呂不韋擬定好對付他的殺著,故矯情作態(tài),假若不能識破他的手段,說不定會一敗涂地。不過只是殺死他項少龍,一日有小盤在,呂不韋仍未算獲得全勝,想到這里,登時渾身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猜到呂不韋的撒手锏是什么,那就是他項少龍和小盤唯一的致命破綻——小盤的真正身世。若嫪毐由朱姬口中得知過程,又由朱姬處得到那對養(yǎng)育“真嬴政”的夫婦的住址,把他們帶返咸陽,抖了出來,不但小盤王位難保,他項少龍更犯了欺君大罪。不過回心一想,若此事真的發(fā)生,歷史上就該沒有秦始皇?,F(xiàn)在猜到呂不韋有這么一著撒手锏,在時間上已來不及阻止,只好聽天由命,信任歷史的不能改移。想歸這般想,心中的焦慮,卻使他煩躁得差點捶胸大叫,以渲泄心中的不安。
此時鳳菲來了,柔順的坐到他身旁,低聲道:“現(xiàn)在和淑貞她們說清楚好嗎?”
項少龍壓下波蕩的情緒,點頭同意。歌舞團(tuán)的事在幾經(jīng)波折下完滿解決,他自己的事,卻是方興未艾。刻下他完全失去留在臨淄的心情,只希望盡早趕返咸陽,與小盤一起應(yīng)付“身份危機(jī)”。何時有安樂的日子過呢?
肖月潭神情肅穆的為項少龍回復(fù)原貌,后者亦心事重重,使房內(nèi)的氣氛相當(dāng)沉重。
項少龍終覺察到肖月潭的異樣,訝道:“老兄有什么心事?”
肖月潭道:“我太清楚呂不韋的為人,他怎都不會讓你活著回到咸陽,愈是甜言蜜語,手底下愈是狠辣?!?br/> 項少龍擔(dān)心的卻是小盤的身份危機(jī),暗責(zé)自己確是后知后覺,一旦呂不韋和嫪毐聯(lián)手,必會想到這個破綻上去,更糟是此事想請人幫手也不行。
肖月潭續(xù)道:“在現(xiàn)今的情況下,我很難幫得上忙。假若一邊是李園、韓闖、郭開等要對付你,另一邊的呂不韋和田單又想要你的命,你的形勢比前兇險百倍。只要制造點意外,例如塌屋、大浪、大風(fēng)沉船,儲君很難入任何人以罪。”
項少龍想起龍陽君,暗忖他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救星,只不知為何他仍未有消息來,照理他去試探韓闖后,該第一時間來告知他個中情況,難道又另有變數(shù)?口上反安慰肖月潭道:“至少我在臨淄應(yīng)是安全的,因為誰都不敢公然對我行兇。”
肖月潭道:“很難說!假若田單使人通過正式挑戰(zhàn)的方式,把你殺死,政儲君便沒法子報復(fù)。你的傷勢如何?”
項少龍看看銅鏡中既親切又陌生的原貌,活動一下臂膀,道:“最多兩三天,我可完全復(fù)原過來。”
肖月潭道:“我不宜常來找你,否則會惹起韓闖懷疑,唉!事情的發(fā)展,令人擔(dān)心?!?br/> 此時手下來報,龍陽君來了。
項少龍在東廳見龍陽君,后者知道他要揭開自己的身份,閃過吃驚的神色,苦惱道:“這樣事情會復(fù)雜多了?!?br/> 項少龍不想費(fèi)神在此令人心煩的事上,問起他韓闖的反應(yīng)。龍陽君先垂首沉吟片刻,抬頭瞧著他道:“曹秋道會不會碰巧是在你偷刀時剛好在那里呢?”
項少龍肯定的搖頭道:“絕對不會,他親口對我說得到有人盜刀的消息。究竟韓闖怎樣說?”
龍陽君雙目閃過不安之色,低聲道:“奴家照計劃向韓闖提出應(yīng)否對付你的問題,卻給他痛罵一頓??磥聿⒉皇撬鲑u少龍,會不會是少龍忘記曾把此事告訴其他人呢?”
項少龍想起肖月譚,當(dāng)然立即把這可能性刪除,道:“韓闖會不會高明至可識穿君上是在試探他呢?”
龍陽君道:“看來他并非裝姿作態(tài),這么多年朋友,他很難瞞過奴家,真教人摸不著頭腦。”
項少龍生出希望,假若有李園、韓闖、龍陽君站在他這一邊,他要安抵咸陽,自是輕而易舉。
龍陽君道:“少龍不用擔(dān)心,無論如何奴家也會站在你的一邊,不若我們今晚就走,只要返回魏境,奴家有方法送你回秦?!?br/> 項少龍大為心動,道:“鳳菲她們怎辦呢?”
龍陽君道:“只要你留下一封信交給韓闖或李園,請他代你照顧她們,那無論他們心中有什么想法,只有照你的吩咐去行事?!?br/> 項少龍更為意動,旋又想起道路的問題,龍陽君道:“近兩天天氣轉(zhuǎn)暖,沒有下雪,河水該已解凍,我隨便找個藉口,用船把你送走,事后盡管有人想追你,亦追你不到。”
一來項少龍心切回家,二來臨淄實非久留之地。他終同意龍陽君的提議,約定今晚逃亡的細(xì)節(jié)。此時韓竭和旦楚聯(lián)袂而至,入宮見齊王的時間到了。
項少龍由大城進(jìn)入小城,乘輿朝子城北的宮殿而去,沿途的建筑比以民居為主的大城建筑更有氣勢。公卿大臣的宅第、各衙門的官署林立兩旁,說不盡的富麗堂皇,豪華壯觀。旦楚和韓竭兩人表面裝得必恭必敬,客氣有禮,前者還負(fù)起介紹沿途景物之責(zé)。抵達(dá)王宮,呂不韋和田單聯(lián)袂相迎,執(zhí)足禮數(shù)。
寒暄過后,田單不失一代豪雄本色,呵呵笑道:“無論是上將軍的朋友或敵人,無不對上將軍佩服得五體投地。天下間若沒有上將軍這等人物在,會使人大感乏味。”
項少龍回復(fù)往昔的揮灑自如,微笑道:“人生如游戲,得田相有此雅量,佩服的應(yīng)屬少龍才是?!蓖瑫r注意到田單已老態(tài)畢呈,無復(fù)當(dāng)年之勇。
呂不韋扮出真誠親切的模樣,道:“大家是老朋友,大王正心急要見少龍,有什么話,留待田相設(shè)宴款待少龍時再說吧?!?br/> 齊襄王接見項少龍的地方在宮殿內(nèi)最宏偉的桓公臺,是三日后鳳菲表演的壽宴場所?;腹_是王殿區(qū)最宏偉的建筑組群,位于小城北部偏西處,距小城西墻只有八十余丈,是一座宏偉的高臺,長方形的高臺南北長達(dá)二十五丈,東西二十許丈,高度五丈有余,其磅礴之勢可想而見。登上高臺,可俯瞰在桓公臺和金鑾殿間可容萬兵操演的大廣場?;腹_本身非常有特色,似若一座平頂?shù)慕鹱炙?,臺頂有兩層,東、西、北三角陡斜,南面稍緩,建了登臺石階百多級,臺頂四周砌以灰磚矮花墻,臺頂中間再有一個高出五尺許的方形平臺,臺面鋪的是花紋方磚,典雅貴氣。
齊王在桓公臺下層的“點將殿”接見項少龍,陪見的還有大王子田生和二王子田建。齊襄王年在七十左右,既矮且胖,一副有神沒氣的樣子,使人擔(dān)心他隨時會撒手歸西。田生和田建兩位王子均是中等身材,樣貌肖似,雖五官端正,卻頗為平凡,望之不似人君。比較起來,田生一副酒色過度的二世祖模樣,而田建則有精神多了。氣氛出奇的輕松親切,禮儀過后,項少龍和呂不韋坐于齊王下首,另一邊是田生、田建和田單。
齊王以他那對昏花老眼仔細(xì)打量項少龍,在臺階上的王座處呵呵笑道:“昔日張儀作客楚國,宴會時傳看當(dāng)時楚人視為鎮(zhèn)國之寶的‘和氏璧’,傳來傳去,忽然不翼而飛,有人懷疑是張儀偷的,把他打了一頓。張儀回家時,問妻子看看他舌頭還在否,說只要舌頭還在,什么都不用怕。哈……”
眾人慌忙陪笑,卻不明白他為何會說起這故事來。
齊王欣然道:“張儀憑沒有被人割去的三寸不爛之舌,封侯拜相;項上將軍則憑手中之劍,成了上將軍,一舌一劍,可謂先后互相輝映?!?br/> 項少龍初次領(lǐng)教到齊人荒誕的想像力,應(yīng)道:“大王的比喻真妙。”
田生笑道:“不過大將軍已改用自創(chuàng)的長匕首,棄劍不顧哩?!?br/> 齊王瞪了田生一眼,不悅道:“難道寡人不曉得嗎?寡人已命人去把上將軍的寶劍取回來?!?br/> 這次輪到項少龍大感尷尬,張口欲言,卻不知該怎說好,難道說自己早把刀偷回來,還給曹秋道捅了一劍嗎?同時亦明白到齊王與大王子田生的關(guān)系非常惡劣,難怪田單臨時轉(zhuǎn)*軚,改投田建。不過看田單的衰老樣子,絕不會比齊襄王長命多久。
齊襄王談興極濃,侃侃而言道:“自先王提出‘尊王攘夷’,我大齊一直抱著一匡天下、和合諸侯之志。至貴國商君變法,我們齊秦兩國,隱為東西兩大國,合則有利,分則有害,其形勢顯而易見。此回仲父親臨,又有上將軍作客,我們更加多三分親近,實為最大的賀禮?!?br/> 殿內(nèi)諸人神態(tài)各異。田生剛給王父責(zé)怪,低頭噤若寒蟬。田建則以熱切的眼神,望向項少龍。呂不韋雖然陪笑,神情卻不太自然。田單仍是那副胸懷城府、高深莫測的樣子。此時有一近臣走上王臺,跪地把一個信筒呈上齊王,還說了幾句話。
齊王聽得臉露訝色,向項少龍望來道:“曹公說已把寶器歸還上將軍,還有帛信一封,請寡人轉(zhuǎn)交上將軍?!?br/> 田單大訝道:“是什么一回事,上將軍見過曹公嗎?”
項少龍大感不對勁,含糊點頭。
齊王那內(nèi)侍臣將信筒送到項少龍手上,項少龍取出帛書看后,微笑道:“承曹公看得起,約末將于壽宴后一天在稷下學(xué)宮的觀星臺切磋技藝,末將不勝榮幸。”
田單和呂不韋喜色一閃而沒。齊王則龍軀劇震,臉色更轉(zhuǎn)蒼白。項少龍則心中好笑,三天后他該已安抵魏境,別人若笑自己怕了曹秋道,他也不會在意?,F(xiàn)時他最不想遇上的兩個人,一個是李牧,另一個就是可怕的曹秋道。
項少龍甫離桓公臺,給解子元截住,扯到一旁道:“上將軍騙得小弟好苦,原來你……”
項少龍先向解子元以眼色示意,再向田單、呂不韋等施禮道:“不敢再勞遠(yuǎn)送,讓末將自行離去吧!”
田單道:“這幾天大家找個時間敘敘?!毖粤T與呂不韋去了。
解子元細(xì)看項少龍現(xiàn)在的尊容,欣然道:“項兄果然一表人材,不同凡響。”
兩人并肩朝宮門舉步走去時,項少龍淡淡道:“解兄的消息真快?!?br/> 解子元傲然道:“宮中有甚風(fēng)吹草動,休想瞞得過我。”
項少龍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曹秋道剛向小弟下了挑戰(zhàn)書,約定四日后子時在稷下的觀星臺比武,屆時不準(zhǔn)任何人在旁觀戰(zhàn)?”
解子元色變道:“我的娘?唉!你還可以笑得出來?!?br/> 項少龍暗忖若非今晚可以溜走,絕笑不出來,現(xiàn)在當(dāng)然是兩回事。安慰他道:“大不了棄刀認(rèn)輸!難道他可以殺了我嗎?”
解子元愕然道:“項兄若這么做,不怕嬴政責(zé)怪嗎?”
項少龍想起自己代表的是秦人的榮耀,棄刀認(rèn)輸當(dāng)然不行,溜走卻是另一回事,總好過給一向劍下不留情的曹秋道一劍殺了。壓低聲音道:“兄弟自有應(yīng)付之法,解兄不用擔(dān)心。”
解子元苦笑道:“不擔(dān)心就是假的,曹公的劍道已到鬼神莫測的境界,不知多少名震一方的超卓劍手,對著他就像小孩碰著個壯漢,招架乏力?!?br/> 項少龍深有同感,這時來到停車處,侍從拉開車門,讓兩人登車。坐好后,馬車開出。
項少龍問道:“到哪里去?”
解子元道:“去見仲孫龍,他要親自向項兄請罪。”
項少龍心中一陣感觸,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莫此為甚。一旦回復(fù)項少龍的身份,整個世界立即改變。像歌舞團(tuán)上下人等,無不對自己奉若神明,紛來討好。反是扮作沈良,感覺上自然得多。
解子元又道:“仲孫龍父子得知你是項少龍后,非常興奮,央我來求項兄一同對抗呂不韋,有項兄說幾句話,二王子說不定會改變心意。”
項少龍道:“解兄可否安排我在今天與二王子碰碰頭,并非為他們父子,而是為解兄做的?!?br/> 解子元感動地道:“項兄真夠朋友,就今晚如何?”
項少龍望往窗外的街道,家家戶戶在掃雪鏟雪,嚴(yán)寒的冬天終于過去。
仲孫龍父子在府門倒屣相迎,熱情如火。項少龍現(xiàn)在成為他們唯一的救星,對齊人而言,沒有比與秦國維持良好的關(guān)系更重要。如此齊國可安心兼并宿敵燕國,擴(kuò)張領(lǐng)土,進(jìn)而一統(tǒng)天下。田單之所以能從仲孫龍手上爭取田建,皆因他有呂不韋這張皇牌。假若比呂不韋對嬴政更有影響力的項少龍站到仲孫龍這邊來,田建哪還用改投一向支持他王兄的田單。在這種情況下,仲孫龍自是對項少龍情如火熱。
在大廳坐好,仲孫龍先向項少龍致歉,要說話時,項少龍先一步道:“在公在私,我項少龍亦會為解兄和龍爺盡心盡力,所以客氣話不用說。”
仲孫龍父子大喜過望。
解子元道:“現(xiàn)在小弟立即入宮見二王子,安排今晚的宴會,在什么地方好呢?”
仲孫龍思忖片刻,道:“不若到玉蘭樓去,會比較自然一點。”
解子元喜上眉梢道:“確是好地方。”
仲孫玄華向項少龍道:“玄華精選了一批一流的劍手出來,撥給上將軍使用,他們的忠誠是無可置疑的。上將軍在臨淄期間,他們只會聽上將軍的差遣?!?br/> 項少龍道:“仲孫兄想得很周到,不過此事可否明天開始?”心想明天我早已走了。
仲孫玄華恭敬道:“一切聽?wèi){上將軍吩咐?!苯又櫭嫉溃骸奥犝f師尊向上將軍下了約戰(zhàn)書,這確是令人頭痛的事。待會玄華去謁見師尊,看可否央他收回成命?!?br/> 項少龍搖頭道:“不必多此一舉,令師決定的事,你們大王也無法左右,小弟亦想見識曹公的絕世劍法。”
仲孫龍緊張的道:“曹公平時雖和藹可親,但劍出鞘后從不留情,假設(shè)上將軍有什么損傷,那就……唉!”
換了未領(lǐng)教過曹秋道的本領(lǐng)前,假如有人像仲孫龍般以認(rèn)為他必輸?shù)目跉庀蛩f出這番話,他會大為生氣。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會,笑道:“我有自保之法,龍爺不用擔(dān)心?!?br/> 仲孫玄華靈光一閃道:“不若我和師妹一起去見師尊,他最疼愛師妹,說不定肯破例只作為切磋玩玩了事?!?br/> 項少龍心中另有打算,微笑道:“不用你們費(fèi)神,仲孫兄本身是劍手,當(dāng)知劍手的心意?!?br/> 仲孫玄華頹然點頭,道:“上將軍真是了得,師尊對比武這類事早心如止水,只有上將軍可以令他動心,看來足上將軍那把寶刀害事。”
仲孫龍道:“項兄太出名了,我看玄華你最好去警告麻承甲和閔廷章兩個撩事斗非的人,他們?nèi)魜硖魬?zhàn)項兄,是很難拒絕的?!?br/> 仲孫玄華雙目寒芒爍動,冷哼道:“他們?nèi)粝胩魬?zhàn)上將軍,首先要過得我仲孫玄華的一關(guān)?!?br/> 項少龍心想今晚即走,隨口道:“讓我試試刀也好,仲孫兄有心了?!?br/> 仲孫玄華露出崇慕之色,肅然起敬道:“難怪上將軍威震咸陽,只看上將軍的胸襟氣魄,便知上將軍刀法已達(dá)至何等高深的境界,玄華甘拜下風(fēng),有機(jī)會希望上將軍指點玄華兩招?!?br/> 項少龍失笑道:“仲孫兄手癢了,還是想秤秤小弟的斤兩,看是否須向尊師求他放過我?!?br/> 仲孫玄華給他看破心事,老臉一紅,尷尬道:“上將軍說笑,玄華確是誠心求教?!?br/> 仲孫龍忽道:“我仲孫龍?zhí)亟璐藱C(jī)會,向上將軍表明心跡,對鳳菲小姐本人再不敢有非份之想。若有違此言,教我仲孫龍暴尸荒野,請上將軍代為轉(zhuǎn)達(dá)此意,并為我仲孫龍向大小姐致歉?!?br/> 項少龍心中一動,道:“小弟可能會先大小姐一步離開臨淄,麻煩龍爺給小弟照顧大小姐。”
仲孫龍拍心口保證道:“包在我仲孫龍身上,請上將軍放心?!?br/> 采花者竟成了護(hù)花人,可知世事往往出人意表。
解子元一震道:“不若項兄在與曹公比武前,找個藉口回秦,一切不是立可迎刃而解嗎?”
仲孫玄華首先贊成,提議道:“不若說貴岳病重,那誰都不會怪上將軍失約?!?br/> 項少龍心中十萬個同意,暗叫英雄所見略同,欣然道:“過了今晚,看看和二王子談得怎么樣才說吧?!?br/> 眾人見他沒有拒絕,登時輕松起來。項少龍起立告辭,仲孫龍“依依不舍”地直送他到大門,再由仲孫玄華和解子元兩人陪他返回聽松院。
項少龍返抵聽松院,費(fèi)淳迎上來道:“報告項爺,張泉、昆山兩人走了。”
項少龍早忘記兩人,聞言愕然道:“有沒有攜帶行囊?”
費(fèi)淳垂手恭敬答道:“裝滿兩輛騾車,大小姐都知道這件事?!?br/> 項少龍暗忖落得干干凈凈,正要先回房去,費(fèi)淳有點尷尬的道:“項爺,歌舞團(tuán)解散后,一眾兄弟可否追隨項爺?”
項少龍拍拍他肩頭道:“歌舞團(tuán)不會解散,你們該盡心盡力扶持二小姐,周游列國,好過悶在一個地方。”說罷舉步登上主堂的臺階。
費(fèi)淳追在他身后道:“大小姐、二小姐都請項爺去見她們,還有幸月小姐,噢!差點忘掉,言先生在東廂等候項爺,說有十萬火急的事?!?br/> 項少龍見自己變得這么受歡迎,頭大起來,當(dāng)然是先往見肖月潭。
肖月潭正在窗前,負(fù)手呆看窗外的園景,到項少龍來到他身后,平靜地道:“少龍!我有個很壞的消息?!?br/> 項少龍嚇了一跳,問道:“什么壞消息?”
肖月潭道:“今天我易容改裝跟蹤韓闖,這忘恩負(fù)義之徒竟偷偷去見郭開,商量整個時辰離開?!?br/> 項少龍心中涌起凄酸的感覺,我不負(fù)人,人卻負(fù)我,還有什么話好說的。這家伙愈來愈高明,連龍陽君都給他瞞過。無奈道:“沒有所謂哩!我今晚就走,龍陽君已安排好一切?!?br/> 肖月潭轉(zhuǎn)過身來,探手抓著他兩邊肩頭,肅容道:“怎么走?水陸兩路交通完全被大雪癱瘓下來,龍陽君和韓闖是一丘之貉,都是想要你的命。”
又道:“我之所以心中動疑,皆因龍陽君來見韓闖,兩人談了片刻,韓闖便去找郭開,你說是什么一回事?!?br/> 項少龍色變道:“什么?”
肖月潭嘆道:“少龍你太信任朋友,可是當(dāng)利益涉及國家和整個家族的生死榮辱,什么交情均會給撇在一旁。對三晉的人來說,你項少龍三字已成了他們的催命符,只有把你除去,他們方可安心?!?br/> 項少龍頭皮發(fā)麻,若不能走,他豈非要面對曹秋道的神劍和其他種種煩事。決然道:“那我自己走好了?!?br/> 肖月潭道:“你的臂傷仍未痊好,這么走太危險哩?!鳖D了頓續(xù)道:“聽說曹秋道已向你下了戰(zhàn)書,你難道不戰(zhàn)而逃嗎?”
項少龍苦笑道:“我還有什么辦法呢?老兄的消息真靈通。”
肖月潭道:“不是我消息靈通,而是有人故意把消息散播,弄得舉城皆知,使你難以避戰(zhàn)。唉!你有沒有想過這么的開溜,對你會造成很大的損害,呂不韋必會大肆宣揚(yáng),以影響你在秦軍心中的神圣地位?!?br/> 項少龍愕然道:“明知是送死,還要打嗎?”
肖月潭道:“若憑你現(xiàn)在這種心態(tài),必敗無疑。但只要看他親自約戰(zhàn),可知他認(rèn)定你是能匹配他的對手?!?br/> 項少龍苦笑道:“也可能是韓竭奉呂不韋之命,請他來對付我?!?br/> 肖月潭道:“你并不了解曹秋道,根本沒有人能影響他。此人畢生好劍,弱寇之年,周游各地,找人切磋劍藝,聽說二十五歲后,從未嘗過敗北的滋味,贏得劍圣美名。”
項少龍失聲道:“那你還要我接受他的挑戰(zhàn)?”
肖月潭正容道:“這只是以事論事,秦人最重武風(fēng)和劍手的榮譽(yù),你輸了沒話好說;但若不戰(zhàn)而逃,對你威望的打擊卻是難以估計?;蛘吣憧捎醚哉Z誆他只過十招,說不定可圓滿收場,大家和氣下臺?!?br/> 項少龍大為心動,點頭道:“不若我正式向齊王提出,表面當(dāng)然大說風(fēng)光話,什么不希望見有人受傷諸如此類?!?br/> 肖月潭沉吟片晌,道:“不若直接修書給曹秋道,老家伙對上趟留不下你,必心生不滿,故必肯應(yīng)承。假若無人知道此事的話,而你確能捱得過十招,那人人都當(dāng)你把老曹逼和,對你的聲名當(dāng)是有益無害?!?br/> 項少龍暗忖曹秋道可能已摸清他百戰(zhàn)刀法的路子,不若上趟般猝不及防,頹然道:“十劍可不易捱,無論速度、力道和刁鉆,我都遜于他。”
肖月潭抓著他肩頭的手猛力一搖,聲色俱厲道:“項少龍!你看著我,現(xiàn)在是你的生死關(guān)頭,假若你仍認(rèn)定必輸無疑,就永遠(yuǎn)回不了咸陽去見你的妻兒。只要三天后你有命從稷下宮的觀星臺走下來,那晚你立即離開臨淄,回秦后全力對付呂不韋,否則你以前所有的努力盡付東流?!?br/> 項少龍渾身冒出冷汗,驚醒過來,虎目神光閃閃,回望肖月潭沉聲道:“我明白了,項少龍絕不會有負(fù)肖兄的期望,我項少龍一定可活著回到咸陽的。”
肖月潭放開抓著他的手,道:“我現(xiàn)在到你房中寫信,畫押后親自給你送到曹秋道手上,然后看他有沒有這豪情?!?br/> 項少龍步入后院的大花園,鳳菲等在鏟去了積雪的露天廣場排演舞樂,由董淑貞試唱壓軸主曲。他現(xiàn)在頗為識貨,發(fā)覺董淑貞比之鳳菲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不像鳳菲的放任慵懶,而是帶著如詩如畫的清麗情味,但在怨郁中卻搖曳某種難以形容的頑皮與熱情,非常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