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瘦弱、面帶抑郁的御史齊康進了直房,施禮畢,高拱方抬起頭,也不讓座,只是叫著他的字問:“健生,何事?”
“學生有一言,想說與老師?!饼R康向高拱的書案挪了兩步,傾著瘦高的身軀,沉聲而言。
齊康是嘉靖三十七年順天府舉子,高拱是當年順天府鄉(xiāng)試的副主考,彼此有師生名分。
但是,高拱對師生、同鄉(xiāng)、同年間拉拉扯扯的黨比之風一向反感,視為“八弊”之一,故與門生間遠不像其他師生那樣頻繁交通,關系親密。
齊康本就發(fā)黑的面龐總是帶著幾分抑郁,少言寡語,甚少參謁,高拱聞聽他來進言,遂仰靠在座椅上,指了指書案前的坐椅。
齊康邊落坐邊問:“學生聞得,徐閣老要延攬老師入閣,可有此事?”
“你怎知道?”高拱不悅地反問。
“要示恩于人,當然不會秘而不宣,反而會有意外泄。”齊康以譏諷的語調(diào)說,顯系對徐階的做派多有不滿。
既然齊康為此事而來,而齊康是門生中少有的老成持重者,高拱索性把徐階要薦他入閣但要他寫保證貢獻青詞的密札之事,大略說了一遍,一則看齊康有何判斷,再則想得到門生的諒解,以后萬一提及密札之事,也好讓齊康作個證,證明他是被動的。待把事情說完,他問:“健生對此事,有何看法?”
齊康站起身,對著高拱深鞠一躬:“老師拜相,不唯是我輩門生之幸,實乃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幸!此是學生肺腑之言,絕非虛應故事之語。不過,學生竊以為,此非老師入閣時機。甚或,在學生看來,老師此時入閣,實屬冒險之舉!”
高拱一驚,盯著齊康問:“健生何出此言?”
齊康也只是隱隱感到這里面有些名堂,一時又拿不準,怕遭老師訓斥,只好做些鋪墊,道:“老師,坊間私下也有議論,說徐閣老外寬厚而實陰狠,城府深不可測,智術過人?!?br/> “健生這是甚話!”高拱嗔怪道。
齊康不以為意,顧自道:“不說別的,就說徐閣老對付嚴氏父子的法子,就令人不寒而栗!嚴嵩當國時,徐閣老是如何對他的?侍奉唯謹,又是結姻親,又是攀同鄉(xiāng),無所不用其極;嚴嵩倒臺后,徐閣老又是如何對他的?嚴世蕃固然驕橫跋扈,貪淫無度,但說他‘通番謀反’,則絕對是無中生有之事。徐閣老卻對法司說,不以此罪無以殺嚴世蕃,遂公然鍛造!嚴嵩年過八旬,勒令致仕可也,抄家籍產(chǎn)亦不為過,然徐閣老卻指令窮究株連,江西全省公私重為其累,致使一個相國二十余載的八十三歲老人淪落為乞丐!老師看,這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嗎?還有,胡宗憲總督江南,倭患為之漸平,就因為他的拔擢冒升得自嚴嵩舉薦,徐閣老以嚴黨視之,皇上親自為胡宗憲辯白,釋放了他;可徐閣老還是暗地部署深挖猛打,最終抓住一個把柄,深文周納,將他置于死地。老師看,這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嗎?”
齊康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端起茶盞,掀開蓋子,又蓋了上去,繼續(xù)說:“老師,其實道路傳聞,還有更聳人聽聞的呢?!彼麎旱吐曇粽f,“當初為討好嚴嵩,徐閣老把自己的孫女,也就是徐琨的幼女,許給嚴世蕃之孫為妻,可當徐閣老得知皇上已決意拋棄嚴氏父子時,為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減少日后的麻煩,竟將四歲的親孫女悶死在床,對外稱病殤。老師,這等事體,非心狠手辣,誰能做得出?”
高拱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一言未發(fā)。
“對了,”齊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老師,時下道路傳聞,徐閣老對外稱,他要搭上自己的閣揆之位,也要盡力調(diào)息,保全海瑞的性命。看似為海瑞,實則是為自己?!?br/> “健生,此話未免苛責了吧?”高拱蹙眉道。
“老師恐也有耳聞,嚴嵩倒臺,徐閣老當國,朝野充滿期許;可眼下對徐閣老無所作為越來越不耐煩了,他的威望日益降低,”齊康解釋說,“不意出了海瑞這個愣頭青,讓徐閣老撈到了一根稻草。其實徐閣老不‘調(diào)息’,皇上也未必真的會殺海瑞,可徐閣老卻說是他在不惜一切代價保全海瑞,而他的門生故舊已然對外傳揚??矗裟陣泪援攪?,諫言之臣如楊繼盛、沈煉者輩竟喪了性命;而徐閣老當國,即使海瑞這樣近乎詛咒皇上的諫言者,也得以保全,徐閣老真乃良相也!老師試想,徐閣老不是在利用海瑞上疏之事嗎?此事之所以鬧得沸沸揚揚,實為徐閣老暗中故意夸大、渲染之所致!”
“渲染?”高拱似是回應齊康,又像是在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