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元年二月十八日,是清明節(jié)。
這一天,天氣驟寒如隆冬,滿城的人都在大呼“怪天氣”!
高拱在內(nèi)閣會揖畢,用過午飯,躺在朝房的床上,想小憩片刻,可突然感到胸悶,仿佛有一團棉花塞在胸口,在向外抽絲。他起身喚來書辦,為他備轎,提前回家。
進了家門,高拱換上一件棉袍,叫上高福,徒步出了首門。本說要高福去雇頭毛驢的,見寒風呼號,天上飄起了雪花,只得聽從高福的提議,雇了輛騾車。
“去廣安門外。”坐上車,高拱才說出了目的地。
高福明白了,老爺這是想女兒了。
高拱的三個女兒先后以十幾歲年紀殤逝,厝棺城外。
果然,騾車剛在廣安門外的一座寺廟前停下,高拱就疾步往靜室走,待走進室內(nèi),邁步間雙腿已是微微顫抖,走上前去,挨個撫摸兩口棺柩,口中哽咽著:“啟禎,啟宗,為父看你們來了!”
高福在出廣安門時就買好了紙錢,此時跪地燒紙,口中道:“小姐,老爺給小姐們送錢來了,別舍不得花!”說著,想到老爺、奶奶無兒無女的孤單,不禁哭出聲來,“小姐啊——你們撇下老爺、奶奶好可憐啊!”
高拱已是淚流滿面,示意高福走開。他站在東面的棺柩前,淚眼模糊中,仿佛看到十五歲的啟禎站到了他面前:眉目清秀、修然立如瓊枝,乖巧可愛!
高拱輕輕撫摸著棺蓋,喃喃道:“禎兒聰穎出類,最解為父之心。那時節(jié),為父當直離家去,兒意沾沾思父歸。每見為父少有抑郁,必設言寬慰,得解乃罷。可是,如今,為父心中委屈不平何其多哉,誰來寬慰!”
無兒無女是高拱的隱痛,可偏偏有人拿這一點詆毀他,這讓他傷心欲絕。
胡應嘉彈劾的余波尚未平息,歐陽一敬又以論救胡應嘉為名攻訐他,說他奸橫如蔡京。看到歐陽一敬奏本的當天,他就遞交了辭呈,再注門籍。
辭呈里,他說歐陽一敬無端指責他奸橫如蔡京,不惟是對他個人的侮辱,也是對朝廷的侮辱?;噬想S即下旨說:“卿心行端慎,朕所素知。茲方切眷倚,豈可因人言輒自求退?宜即出視事,不允辭?!?br/> 接到諭旨,高拱又上疏求去,說去歲即遭胡應嘉彈劾,意欲殺臣,彼時臣即欲乞休,以先帝病重,不敢再瀆擾;及皇上初登大寶,典禮方殷,又不可言去,不料歐陽一敬和胡應嘉呼應,又以無根之詞論劾,務求去臣。臣亦志士,乃被如此詆誣,何能觍顏就列?況今黨比成風,紀綱潰亂,使圣主孤立于上,而無有為收拾者。
皇上又下旨說:“大臣之道重在康濟,不專潔身。宜遵前旨即出,以副眷倚。不允辭?!?br/> 諭旨下,徐階派中書舍人到高拱家里將他請回文淵閣。雖則高拱表面上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可是,遭此詆誣,他的內(nèi)心,已受巨大傷害。這傷害、這委屈無處訴說,憋得他胸悶氣短,因此,今日破例到女兒棺前一哭。
高拱托起自己花白的長須:“禎兒看來,父老矣!那時節(jié),兒患病,為父料理兒病為之消瘦,須有白者,兒憂心不已,總是強至餐桌,扶案看著為父進食,方才回屋臥床。待兒病篤,怕為父傷心,還掙扎著坐起,對為父說:‘兒可起身,父親不必擔心’!臨歿,兒放心不下為父,泫然泣下如雨!”說著,高拱放聲痛哭起來!
哭了一陣,已無多少氣力,高拱方止聲,慢慢走向啟宗的棺柩。
他伏在棺蓋上,閉目回憶其次女短暫的一生。
她是在新鄭老家出生的,比姐姐啟禎小兩歲,四歲時才偕至京師。啟宗未周歲就能言語,且語多解悟驚人,五歲后卻變得寡言笑,端重如成人。
啟宗最勤勞,常常下廚房幫著做飯。本預備著待滿十五就出嫁的,孰料在姐姐啟禎病歿一年后,十四歲的啟宗也歿了!病重時,高拱坐在她的病床前,每要離去時,啟宗就拉住父親的手,久久不舍松開。臨歿,凝望著父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眼睛卻未閉上!
不知停了多久,高拱才慢慢站直身子,對著兩口棺柩說:“禎兒,宗兒,為父不忍把你們送回老家,方把你們姐妹權厝于此,雙柩接幕聯(lián)幾,聚在這里,相互陪伴。待為父告老還鄉(xiāng),帶你們一起回新鄭老家,到那時,為父也該到九泉陪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