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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必開 第四十三回 八座①荒唐起居無節(jié) 一班齷齪堂構(gòu)相承

話說小兔子去了三四天,賈制臺忽然接到蘄州知州一個夾單,說是“憲臺表老爺蕭某人趁了輪船路過卑境,停船的時候,上下搭客混雜不分,偶不小心,包裹里的銀子被扒兒手悉數(shù)扒去,現(xiàn)在住在敝署,不能前進,請示辦理”等語。原來小兔子自從上了輪船,東張西望,并不照顧自己的行李,以致遇見扒手。當時齊巧解開包裹找衣服穿,一摸銀子沒有了,立刻吵著鬧著,要船上人替他捉賊。賊捉不到,就哭著要船上茶房賠他,一會又說要上岸去告狀。船上的人落得順水推船,趁著輪船還未離岸,馬上動手把他的行李送到岸上,由他去告狀。他問了問,曉得靠船地方是蘄州該管,忙坐了一輛小車子,奔到州里來告狀。這州官姓區(qū),號奉仁,一聽是制臺的表弟,便也不敢怠慢,立刻請他到衙門里來住,一面稟明制臺,請示辦法。夾單后面又說:
  
  “這銀子是在輪船上失去的。輪船自有洋人該管,卑職并無治外法權(quán),還求大人詳察?!彼囊馑家詾橹艘还P,這事便不與他相干,無非欲脫自己的干系。誰知制臺看了這兩句,心上不自在,便道:“不管他岸上水里,總是他蘄州該管,少了東西就得問他要。我的親戚,他們尚且如此,別的小民更不用說了!”罷了,便下了一個札子,將蘄州區(qū)牧嚴行申飭,說他捕務(wù)廢弛,“限三天人贓并獲,逾限不獲,定行撤委”。
  
  區(qū)奉仁接到此信,無奈只得來同小兔子商量,私底下答應(yīng)小兔子,凡是此番失去的銀子都歸他賠,額外又送了二十四兩銀子的程儀,又另外替他寫了船票,打發(fā)一個家人,兩個練勇,送他回籍。一面自己上省稟見制臺,面陳此事。
  
 ?、侔俗簼h,唐時稱尚書哈等為八座。清代規(guī)定京官只能坐四人抬的轎子,但地方官督、撫有大典時可乘八人抬的轎,后代指督、撫為八座。
  
  這位區(qū)知州是晚上上了火就趕著過江的。到了省里,恐怕制臺記掛表弟,立刻上院稟見。幸虧賈制臺是個起居無節(jié)的,三四更天一樣會客。巡捕、號房曉得他的脾氣,便也不敢回家,大家輪班在院上伺候。所以雖是三更半夜,轅門里頭仍舊熱鬧得很。區(qū)奉仁走到官廳一看,已經(jīng)有個人在那里了。
  
  這個人歪在首縣一向坐慣的一張炕上,低著頭打盹,有人走過他的面前,他也不曾覺得。這里官廳子共是三間廠間,只點了一支指頭細的蠟燭,照得滿屋三間仍是黑沉沉的,看得不十分清楚。區(qū)奉仁是久在外任,省城里這些同寅素來隔膜,初時來時,見那人坐著不動,便也懶得上前招呼。此時正是十月天氣,忽然起了一陣北風,吹得門窗戶扇唏哩嘩喇的響。蠟燭火被風一閃,早已蠟油直瀉下來,一支蠟燭便已剩得無幾了。
  
  區(qū)奉仁此時也覺得陰氣凜凜,寒毛直豎。正想叫管家取件衣服來穿,尚未開口,只見炕上那個打盹的人,忽然“啊唷”一聲,從炕上下來,站著伸了一個懶腰,仍就歪下,卻不知從那里拖到一件又破又舊的一口鐘①圍在身上,擁抱而臥;一雙腳露在外頭,卻是穿了一雙靴子。區(qū)奉仁看了甚是疑心,既不曉得他是個甚么人:“倘若是個官,何以并無家人伺候,卻要在這里睡覺?”一面尋思,一面看表。他初進來的時候是十一點三刻,此時已經(jīng)是三點一刻。
  
  ①一口鐘:沒有袖子的外衣,也叫斗篷。
  
  正在看表,忽然聽見窗戶外面一班差人、轎夫蹲在那里,嘴里不住的唬哩唬哩的響,好像吃面條子似的。區(qū)奉仁聽得清切,便想:“此時也不早了,肚里也有些餓了,我何不叫他們也買一碗吃了,一來可以充饑,二來可以抵當寒氣?!敝饕獯蚨ǎ阆胪瞥鲩T去叫人。誰知外面風大得很,尖風削面,猶如刀子割的一般。尚未開口,管家們早已瞧見,趕了進來,動問:“老爺有何使喚?”區(qū)奉仁連忙縮了回來,仍舊坐下,喘息稍定,便把買面吃的話說了。管家道:“三更半夜,那里有賣面的。他們一般人是凍的在那里唬哩噓哩的喘氣,并不是吃面,老爺想是聽錯了。老爺要吃面,等小的出去,到轅門外面去買了來。”區(qū)奉仁點點頭。管家自去買面。停了好半天,只買得一碗稀粥,說是天將四鼓,面是沒有的了。區(qū)奉仁只得罷休。
  
  吃過了粥,登時身上有了熱氣,就問:“上頭為什么還不請見?”管家回道:“聽說同首府說話哩。首府從掌燈就進來,一直跑進簽押房!大人留著吃晚飯,談字,談畫,一直談到如今還沒有談完。江漢關(guān)道從白天兩點鐘到這里,都沒有見著哩。這位大人只有同首府說得來,有些司、道都不如他。”區(qū)奉仁道:“首府本來同制臺是把兄弟。”管家道:“聽說現(xiàn)在又拜了門,拜制臺做教師,不認把兄弟了。通武昌省城,只有他可以進得內(nèi)簽押房,別人只好在外頭老等?!眳^(qū)奉仁道:“照這樣子,可曉得他幾時才見?”管家道:
  
  “小的進來就問過號房,馬上就見亦說不定,十天半個月亦說不定,就此忘記了不見也說不定。”區(qū)奉仁道:“我是有缺的人,見他一面,把話說過了,我就要回去的。被他如此耽誤下來也好了!”管家道:“這話難說。不是為此,怎么這官廳子上一個個都怨聲載道呢?”主仆二人正講得高興,忽見炕上圍著一口鐘睡覺的那個人一骨碌爬起,一手揉眼睛,一手拿一口鐘推在一邊,又拿兩手拱了一拱,說道:“老同寅,放肆了!你閣下才來了一霎工夫已經(jīng)等的不耐煩,兄弟到這里不差有一個月了!”區(qū)奉仁一聽這話,大為錯愕,忙站起來,請教“貴姓、臺甫”。那人便亦起身相迎,回稱:“姓瞿,號耐庵。”區(qū)奉仁一聽這“瞿耐庵”三字很熟,想了一回,想不起來。
  
  原來瞿耐庵自從到了興國州,前任因為同他不對,前任帳房又因需索不遂,就把歷任移交的帳簿子一齊改了給他。譬如素來孝敬上司一百兩銀子的,他簿子上卻是改做一百元;應(yīng)該一百元的,都改做五十元。無論瞿耐庵的太太如何精明,如何在行,見了這個簿子,總信以為真,決不疑心是假造的。誰知這可上了當了:送一處碰一處,送兩處碰兩處,連他自己還不明白所以然,已經(jīng)得罪的人不少了。你道前任帳房的心思可惡不可惡!
  
  起初湍制臺的湖北,丫姑爺戴世昌腰把子挺得起,說得動話,瞿耐庵靠著他的虛火,有些上司曉得他的來歷,大眾看制臺分上,都不來同他計較,所以孝敬上司的數(shù)目就是少些,還不覺得。不料湍制臺一朝調(diào)離,丫姑爺尚且失勢,他這個假外孫婿更說不著了。賈制臺初署督篆,就有人說他話。起先賈制臺還看前任的面子,不肯拿他即時撤任。后來說他的壞話人多了,又把他在任上聽斷如何糊涂,太太如何要錢,一齊掀了出來。齊巧本府上省,賈制臺問到首府,首府又替他下了一副藥、因此才拿他撤任。
  
  撤任回省,接連上了三天轅門,制臺都沒有見他。后來因為要甄別一票人,忽然想著了他,平空里忽然傳見。瞿耐庵聞命之后,忙得什么似的,也沒有坐轎子,就趕到制臺衙門里來。來傳的人是十二點一刻到他公館,瞿耐庵沒有吃午飯,不到十二點三刻就趕到轅門,走進官廳,一直坐了老等。
  
  誰知左等也不見請,右等也不見請,想要回去,又不敢回去。肚里餓得難過,只好買些點心充饑??纯刺旌谙聛恚业揭粋€素來認得的巡捕,托他請示。
  
  巡捕道:“他老人家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么?誰敢上去替你回!他一天不見你,就得等一天;他十天不見你,就得等十天;他一個月不見你,就得等一個月。他什么時候要見,你無論三更半夜,天明雞叫,你都得在這兒伺候著。
  
  倘若走了,不在這里,他發(fā)起脾氣來,那可不是玩的!”原來這巡捕當初也因少拿了瞿耐庵的錢,心上亦很不舒服他,樂得拿話嚇他,叫他心上難過難過。瞿耐庵本來是個沒有志氣的,又加太太威風一倒,沒了仗腰的人,聽了巡捕的話,早嚇得魂不附體,只得諾諾連聲,退回官廳子上靜等。那知等到半夜,里邊還沒有傳見。這一夜,竟是坐了一夜,一直未曾合眼。
  
  等到第二天天明,就在官廳子上洗臉,吃點心。停了一刻,上衙門的人都來了,管廳子上人都擠滿。等到制臺傳見了幾個,其余統(tǒng)通散去,又只剩得他一個。仍舊不敢回家,只得又叫管家到公館里搬了茶飯來吃。這日又等了一天,還沒請見。又去請教巡捕。巡捕生氣,說道:“你這人好麻煩!
  
  同你說過,大人的脾氣是不好打發(fā)的!既然來了,走不得!怎么還是問不完?”瞿耐庵嚇的不敢出氣,仍回到官廳上。這夜不比昨夜了,因為昨夜一夜未曾合眼,身子疲倦得很,偶然往炕上躺躺,誰知一躺就躺著了。這一覺好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出太陽才醒。接著又有人來上院。他碰見熟人也就招呼,好像是特地穿了衣帽專門在官廳上陪客似的。一霎時各官散去,他仍舊從公館里搬了茶飯來吃。只因其時天氣尚不十分寒冷,所以穿了一件袍套還熬得住。
  
  如是者又過了幾天,一直不回公館。太太生了疑心,說:“老爺不要又是到漢口被什么女人迷住了,所以不回來?”偷偷的自己過江探問。無意之中,又打聽到前次率領(lǐng)家人去打的那個人家,的確是老爺討的小老婆,那女人名喚愛珠,本是漢口窯子里的人。當時不知道怎樣被夏口廳馬老爺一個鬼串,竟被他迷住了。后來瞿耐庵到任,很寄過幾百銀子給這女人。不過瞿耐庵懼內(nèi)得很,一直不敢接他上任。那愛珠又是堂子里出身,楊花水性。幸虧馬老爺顧朋友,說道:“倘喏照此胡鬧上去,終究不是個了局?!本蛯懥艘环庑沤o瞿耐庵,說愛珠如何不好,“恐怕將來為盛名之累,已經(jīng)替你打發(fā)了”瞿耐庵得信之后,無可如何,只索丟開這個念頭。如今這事全盤被太太訪聞,始而不禁大怒,既而曉得人已打發(fā),方才把氣平下。漢口找不到老爺,于是過江回省。怕家人說的話靠不住,又叫自己貼身老媽摸到制臺衙門州、縣官廳上瞧了一瞧,果然老爺一個人坐在那里,方始放心。天天派了人送飯送衣服給老爺。過了幾天,又因天氣冷了,夜里實實熬不住,被頭褥子無處安放,只送了一件一口鐘,又一條洋毯,以為夜間御寒之用。
  
  閑話少敘。且說當時區(qū)奉仁拿他端詳了一回,方才想起從前有人提過他是前任制臺的寄外孫婿。聞名不如見面,怎么今天也會弄到這個樣子,便大略的問了一問。瞿耐庵是老實人,就一五一十的把從前如何得缺,后來如何撤任,回省上轅門,制臺如何不見,如今平空的傳見,及至來了,一等等了一個月不見傳見,以及巡捕又不準他走的話,詳述一遍。區(qū)奉仁聽了,一面替他嘆息,一面又自己擔心,不覺皺緊眉頭,說道:“吾兄在省候補,是個賦閑的人,有這閑工夫等他,兄弟是實缺人員,地方上有公事,怎么夠耽擱得許久呢?”瞿耐庵道:“你要不來便罷,既然來了,少不得就要等他。
  
  我正苦沒有人作伴,如今好了,有了你老哥,我們空著無事談?wù)?,兄弟倒著實可以領(lǐng)教了?!眳^(qū)奉仁道:“不要取笑!他不見終究不是個事。兄弟這趟上省只帶了中毛衣服來,大毛的都沒帶,原想就好回任的。如今被你老哥這一說,兄弟還要派人回蘄州去拿衣服哩。”瞿耐庵道:“今兒這個樣子大約是不會傳見的了。你把補褂脫去,也到這炕上來睡一回兒;就是不睡著,我們躺著談心。夜深了,天氣冷,兩個人睡在這炕上總比外面好些。我這里還有一條洋毯,你拿去蓋蓋腳;我這里有一口鐘,也可以無須這個了?!逼鹣葏^(qū)奉仁還同他客氣,不肯上炕來睡。后來聽聽里面杳無消息,夜靜天寒,窗戶又是破碎的,一陣陣的涼風吹了進來,實在有些熬不住了,瞿耐庵又催了三回,方才上炕睡的。兩個人就拿了兩個炕枕作枕頭。
  
  睡下之后,瞿耐庵又同他說:“不瞞老哥說:這三間屋里,上面有幾根椽子,每根椽子里有幾塊磚頭,地下有幾塊方磚,其中有幾塊整的,幾塊破的,兄弟肚子里有一本帳,早把他記得清清楚楚了?!眳^(qū)奉仁聽他說得奇怪,忙問所以。瞿耐庵方同他說:“兄弟要見不得見,天天在這里替他們看守老營。別人走了,單剩兄弟一個,空著沒有事做,又沒有人談天,我只好在這里數(shù)磚頭了。”區(qū)奉仁聞言,甚為嘆息。瞿耐庵又說:“我們睡一會罷。??烫炝粒钟腥藖砩涎瞄T,一耽誤又是半天哩?!眳s好區(qū)奉仁也有點倦意,便亦朦朧睡去。
  
  次日起來,才穿好衣服,趕早上衙門的人已經(jīng)來了。他倆是日又等了一天,仍未傳見。這夜又在官廳上蓋著洋毯睡了一夜。
  
  到了第三天,區(qū)奉仁熬不住了。幸虧他是現(xiàn)任,平時制臺衙門里照例規(guī)矩并沒有錯,人緣亦還好,便找著制臺的一個門口,化上一千兩銀子,托他疏通。那人拍胸脯說,各事都在他的身上。齊巧這天有人稟見,巡捕替他把手本一塊兒遞了上去,賈制臺叫“請”。進去的時候,惟恐大人見怪,兩手捏著一把汗。及至見了面,制臺挨排問話,問到他,只說得兩三句:第一句是“你幾時來的?”區(qū)奉仁恭恭敬敬回了聲“卑職前天就來了”。上頭又說:“長江一帶剪綹賊多得很啊,輪船到的時候,總得多派幾個人彈壓彈壓才好?!眳^(qū)奉仁答應(yīng)了兩聲“是”。制臺馬上端茶送客。區(qū)奉仁方才把心放下。
  
  等到站了起來,又重新請一個安,說:“大人如無什么吩咐,卑職稟辭,今天晚上就打算回去。”賈制臺點點頭道:“你趕緊回去罷?!闭f罷,把一干人送到宅門,一呵腰,制臺進去。
  
  然后區(qū)奉仁又去上藩、臬兩司衙門。從司、道衙門里下來,回到寓處,收拾行李。剛要起身,忽見執(zhí)帖門上拿著手本上來回稱:“新選蘄州吏目隨太爺特來稟見?!眳^(qū)奉仁一看,手本上寫“藍翎五品頂戴、新選蘄州吏目隨鳳占”一行小字,便道:“我馬上就要出城趕過江的,那里還有工夫會他?!眻?zhí)帖門道:“自從老爺一到這里,才去上制臺衙門,不曉得他怎樣打聽著的,當天就奔了來。老爺一直沒回家,他就一連跑了好幾趟。他說老爺是他親臨上司,應(yīng)得天天到這里來伺候的?!眳^(qū)奉仁聽他說話還恭順,便說了聲“請”。
  
  執(zhí)帖門出去。
  
  一霎時只見隨鳳占隨太爺戴著五品翎頂,外面一樣是補褂朝珠,因為第一次見面,照例穿著蟒袍。未曾進門,先把馬蹄袖放了下來;一進門,只見他把兩只手往后一癟,恭恭敬敬走到當中跪下,碰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跟手從袖筒管里拿履歷掏了出來,雙手奉上,又請了一個安。此番區(qū)奉仁見下屬不比見制臺了,大模大樣的,回禮起來,收了履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