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講著講著,心跳突然加速,兩只耳朵旁邊也滾過一陣嗡嗡的響聲。心跳加快的時候又悶又慌,感覺像是胸腔里突然塞滿了異物,定是不祥之兆。如果圣人對此無動于衷,那就不是圣人了。雖然悉達多成佛的故事他講得跟他們聽得一樣專注、投入,但是自衛(wèi)意識像一根彈性十足的發(fā)條,始終緊繃著,隨時準備彈起來。他從故事講述者的角色回到現(xiàn)實中來,只有半秒種的時間,他想到自己不僅僅逃學了兩天,而且離家了兩天,這兩天里家里人——父親**不可能不著急尋找,何況還有凱凌老師那樁子事情哩。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必須馬上換一個地方,一個足以隱蔽形體的安全所在,于是說要撒尿。剛剛說到悉達多終成大徹大悟之人,怎么無征無兆地就要撒尿了呢?而且?guī)缀跏菦_了出去。大姨媽一家人正沉浸在悉達多的故事里面,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這邊圣人已經(jīng)出溜下炕鉆進了茅房,整個過程就像一只突然受驚的野兔子那樣快。
大姨媽家的茅房自然也是靠近院墻,而且距離大門僅一尺之遙。從茅房出來即可走到大門口。從戰(zhàn)略上看,茅房是一個退可以隱形于入侵者、進可以確保安全撤離的有利位置,圣人進去之后,心跳加速的癥狀頓時大大緩解。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象征性地擠出了幾滴尿,他這樣做,只是準備再看看有什么異常,是否嚴重,如果接下來一切無虞,那么就可以回屋把悉達多的故事講下去,講完。如果有所異動,他可以適時溜之大吉。這樣合計著,就提起褲子,煞有介事地把耳朵豎將起來。
門外傳來圣人的父親伊叔的聲音。父親伊叔顯然很著急、也很生氣,一邊嚷嚷著一邊進了門,進了屋,那架勢似乎是非要逮到圣人不可,逮到了圣人非要砸他一個半死不可。父親伊叔的憤怒從他走路的步子上可以反映出來,那是一步一頓腳,頓得地面轟轟作響,可見他心中包裹了多大的火氣。進了屋之后便跟大姨媽一家大聲嚷嚷著什么,語速非常急促,圣人聽不清。但圣人知道事態(tài)不妙,哪里還管父親伊叔嚷嚷些什么,趕緊打開茅房的門,直撲大門外而去。
不知是否由于自幼志向遠大的緣故,圣人跑起路來喜歡兩只胳膊平伸開去,作“展翅飛翔”狀,他堅信以這樣的姿勢奔跑速度可能會快一些,天上那些鳥兒都是這么飛的,優(yōu)雅而迅疾,當翅膀收攏來的時候,是一寸也飛不動的。圣人不至于幻想自己也能飛將起來,他只是想跑得更快一些。剛開始速度確實比較快,好像耳邊都響起了風聲,那是因速度而起的風,跑了一會兒便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了,需要專門騰出精力來喘氣,但是又不想腳步慢得太多,所以就大膽地閉上一會兒眼睛,而胳膊依然向兩旁伸開著,這樣可以使注意力再次集中,集中精力聽耳邊的風聲,他先看看前面百八十米遠的距離內有無障礙物、路面是否平坦以及有無行人等等,然后閉起眼睛伸著胳膊跑,估計把這段路程跑完了,再睜開眼睛,再看一眼前方,再閉起眼睛伸著胳膊跑。
如果是在海灘上這樣跑一天也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圣人腳下的路是村里的路,是北于家莊的村路,是一條大街。大街是連著胡同的,胡同里住著一家一家的生產(chǎn)隊員——鄉(xiāng)親,他們進進出出并無規(guī)律。而且有的胡同可以走牛車的。這就意味著,圣人所跑的路其實是危機四伏的——如果圣人閉著眼睛跑的話。但是圣人逃跑心切,為了保持較高的奔跑速度,就堅持伸著胳膊閉著眼睛。
即使到了很久之后,圣人也不愿對大姨媽家所在的北于家莊有任何不恭敬的想法,但是北于家莊確實傻子比一般的村莊多一些。僅女傻子就有不下一打。小小一個村莊,也不知哪來那么多的女傻子,高矮胖瘦的區(qū)別倒不大,因為北于家莊的女傻子以體胖的個高的居多,區(qū)別是,有的女傻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傻子,而像是正常的女人。比如她們穿戴通常很整齊,頭發(fā)梳得很亮,臉上搽了雪花膏,臉蛋很漂亮,指甲修剪得很干凈。
不知道的,花心一點的,走過去了還會忍不住再扭頭看一眼。
怎么個傻法呢?這個可不一樣。有的說著話,猛不丁就神經(jīng)起來,又是薅自己頭發(fā),又是撕扯自己的衣裳,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搶地。有的只因被多看了一眼,便以為人家喜歡上了她,死活要給人家當婆娘。有的做了一個荒唐得沒有邊兒角的夢,根據(jù)夢的指引,半夜光著屁股跑到人家的炕上去。有的滿街上找兒子,見了年齡差不多的就要認作兒子,把眼淚鼻涕抹在兒子的臉上。
一個喚作胖姹的傻女人百無聊賴地從一條胡同里走出來,走到大街上,她一眼就看見了圣人。多年前胖姹遭人強行播種,生下一子,兒子長到五六歲的時候又走失了。圣人奔跑的姿勢使她想起了什么,那是一種極為親切的姿勢,以為圣人正向自己撲來,想撲入自己的懷抱,笑容就在她的臉上綻放起來,這不是自己走失多年的兒子君龍么?沒錯兒,是君龍向自己跑過來了!兒子君龍多久沒有吃奶了呀,一定餓壞了。她也張開雙臂,走到圣人的正前方,陽光燦爛地迎接著君龍的到來。
圣人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便撲進了胖姹的懷抱。胖姹因為早就作了準備,所以圣人的沖擊力并沒有將她撞到,她只是順勢抱著圣人坐到地上,同時忙不迭地揭開衣裳,露出兩只慘白的肥奶,“君龍,君龍,快吃吧,再不吃就要把娘給脹死了呢?!边@樣呢喃著,就把一只奶往圣人的嘴巴里送。圣人睜開眼睛就陷入了這樣一片熱烘烘的白肉里,頗有些回不過神來的意思。在他的印象里,北于家莊這條東西向的大街還有很長一段,起碼得再閉起幾次眼睛才能跑到西頭,而跑到頭也不至于陷入一個女人的胸中,他清楚記得大街盡頭有一個拐彎,從那兒引出另外一條路,沿著那條路可以一直走回自己的家。而在拐彎處是北于家莊大隊的養(yǎng)豬圈,里面熱熱鬧鬧地圈養(yǎng)著上百頭烏克蘭豬。
他卻撞入了這樣一個女人的懷中。從圣人的本性而言,絕非疏遠女性之輩。這一點可以從圣人與雯藏、與線絨以及與司季妹的關系中得到有力的證明。圣人來到這個世界,與女性的關系無疑將成為他此生的重要內容,如果不是自幼就在這一方面有一個良好的發(fā)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便很難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釋了。當初圣人曾經(jīng)很后悔撞到了雯藏隨身攜帶的那只噴藥桶的鐵柄上,把他的太陽穴撞出了一個血汪汪的深坑,如果直接撞到雯藏的懷中,那該有多美。但是,圣人盡管喜歡女性,卻并未埋汰到來者不拒的程度,無論如何得先經(jīng)過他的選擇,然后才決定有無必要接近她。
所以當圣人弄明白自己遭遇了一只肥奶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感到高興。
這時他連續(xù)聽到這只肥奶的主人在呼喚一個名字:“君龍。”圣人就大體明白了這個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自己所在的村莊雖然女傻子沒有北于家莊多,但是傻子畢竟是不缺的,似乎傻子到處都綽綽有余,這是否是一個批量制造傻子的時代,他還不清楚,他自己就曾一度被視為傻子,對此他內心并不十分贊同,因為比起傻子鈺亮來,他覺得自己離這個稱呼真是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他覺得,傻子,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公民??v使陽光普照,卻怎么也照不到傻子身上,太陽在傻子身上有一個明顯的盲點。所以圣人怎么也想不到找鈺亮玩,也想不到給鈺亮講個什么故事——你就是講了他也聽不懂,那是真正的對牛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