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道驚雷,還是帶著滿天閃電的那種,驟然劈開了趙若歆因遭受未婚夫和庶姐聯(lián)手背叛而混沌迷糊的心,讓她整個人都一個激靈得精神了起來。
前所未有的窘迫漫上心頭。
明明書房內(nèi)的窗戶都洞開著,時不時就有冰冷而潮濕的冷風(fēng)吹進(jìn)來,整個房間的溫度并不高。但趙若歆就感覺自己仿佛處在盛夏酷暑的暖爐之中,整個人都蒸騰著一層暑氣,特別的熱。
太、羞恥了。
一片寂靜。兩個抬著檀木箱子進(jìn)來的小廝早已輕手輕腳地出去,重新體貼地關(guān)上了書房的門。此刻偌大的書房就只有楚韶曜和,他的腿兒。
尷尬的氛圍逐漸縈繞鋪滿整個房間。
良久,楚韶曜輕笑出聲,打破了這片落針可聞的寂靜。
“嗯?”
楚韶曜尾音上挑,聲音里有種說不出來的磁性和魅惑。
他彎腰撿起一枚漂亮的蹴鞠,拿到眼前,修長白皙的雙手仔細(xì)把玩著那枚在明亮燭火下,甚至有些熠熠生輝的蹴鞠,而后薄薄的唇角微微勾起:“滿意你所看到的么?”
“——趙麻子?!?br/>
肉眼可見的是,輪椅上煜王露出來的腳踝部分,在他這句話落下的瞬間就嗖得一下變得通紅。仔細(xì)看,現(xiàn)在似乎還朝外散發(fā)著點(diǎn)點(diǎn)熱氣。
紅潤光澤得像是剛從煮開了的沸水鍋里撈出來的小龍蝦。
真得太羞恥了。
仿佛有十萬只草原上的綿羊在趙若歆的心里車轱轆似的來回狂碾,同時還發(fā)出震天動地嘲諷的咩咩聲。
往日里在蹴鞠場上聽見別人這么叫,趙若歆從來不覺得尷尬,甚至還引以為豪。
畢竟蹴鞠高手趙麻子也算是城西平民蹴鞠圈子里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枺@算是一種榮譽(yù)和勛章。最主要的是,和她踢球的那些人自個兒也有諸如“張屠夫”、“李鐵?!钡戎T如此類的稀奇古怪綽號或者干脆就是本名。
可現(xiàn)在,從楚韶曜嘴里聽到這么一聲,就感覺全身都不得勁兒。
趙麻子·若歆選擇戰(zhàn)略性裝死,一動也不動,假裝成自己已經(jīng)撤離腿兒,回到了那并不存在的神龕里去了。
“害羞了?”
楚韶曜輕笑著問,修長白皙的左手好整以暇地支撐在輪椅扶手上拖著腮,右手單手抓著那枚熠熠生輝的蹴鞠把玩。
害羞你妹啊!
當(dāng)然,害羞了……
趙若歆羞恥地簡直能在地上摳出一套大院子。
煜王究竟是怎么發(fā)現(xiàn)她身份的?
而且為什么,偏偏是發(fā)現(xiàn)了趙!麻!子!這個身份?。?br/>
他難道不是已經(jīng)相信了附在腿兒上的她是一個從天上下凡來的神仙嗎?
為什么會發(fā)現(xiàn)趙!麻!子!
這比她趙四姑娘的真實身份被楚韶曜知曉,還要來得羞恥一萬倍。
而且既然楚韶曜認(rèn)定了她是城西趙麻子,那他多半是發(fā)現(xiàn)不了她趙府嫡女的身份了。
趙若歆畢竟是名門閨秀、大家仕女,當(dāng)初她在外出蹴鞠的時候就考慮過倘若被人發(fā)現(xiàn)她的真實身份,知曉堂堂未來皇子妃竟然喜好蹴鞠這種在大晉專屬于男子的運(yùn)動時會帶來的后果。
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她外出和男子蹴鞠,定會有很多人指責(zé)她不知廉恥、不守婦德和傷風(fēng)敗俗吧。不提在民間百姓當(dāng)中的影響,光那些好事言官的唾沫就能將她給生生淹沒。
所以趙若歆才會把自己假扮成一個麻子,以趙嗣的虛擬男子身份去踢球。
而且趙府是在城東,她虛擬出的趙嗣則是京畿城西人士,經(jīng)常出沒的蹴鞠場所又多是在城南。
每一次外出蹴鞠,趙若歆都會從趙府出發(fā),去往在城東的上流坊肆流連,使得城東的名門貴族們看到她城東逛街購物;在而后再悄悄去往城西的隨意一處客棧,裝扮成滿臉麻子的平民男人;最后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現(xiàn)在城南井巷的那些不正規(guī)野生蹴鞠賽里。
保管外人發(fā)現(xiàn)不了端倪。
并且經(jīng)過這幾年的完善,趙若歆已經(jīng)替“趙嗣”杜撰出了一套完美的身世經(jīng)歷。就連虛假的路引和戶籍都有,只是暫時還從未用上而已。
反正她也沒有作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也不需要去躲避官府的追查和搜捕,就只是用來瞞住一起蹴鞠的民間球友們。所以從未有人懷疑過趙嗣,也就是趙若歆的真實身份。
甚至,她表面上明明家住城西,卻總是跑到城南蹴鞠,也自動自覺地有了合理的解釋。
在大晉,包括蹴鞠在內(nèi)的各種消遣娛樂活動,多為貴族所有。平民老百姓們討生活都來不及,哪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去時不時地進(jìn)行蹴鞠、相撲、禽戲等等這些娛樂消遣活動呢。故而在民間,喜好蹴鞠就跟喜好賭博一樣,是上不了臺面的。
正所謂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小踢解乏,大踢誤家。
民間的蹴鞠隊伍來來往往流動性極大,各個野生蹴鞠場地三五不時地就要換上一批新生面孔。趙嗣雖家住城西,卻總是往城南踢球也很好解釋。為了躲避家人和親朋的視線嘛,畢竟沒幾戶人家愿意讓自家的兒郎不把精力揮灑在家務(wù)和勞作上,卻反倒是揮灑在沒啥用的蹴鞠場上的。
故而趙若歆有自信,她的趙嗣馬甲誰也戳不破,誰也別想順著趙麻子就查到她趙府嫡女的頭上!
萬萬沒想到,這么些年她滴水不漏地營造出來,卻從來沒有被人調(diào)查過,搞得她非常沒有成就感的趙嗣馬甲,竟然在楚韶曜這里派上了用場……
可她并不想要這個用場……
羞恥,太羞恥了。
“長得丑不是你的錯?!膘贤醭仃紫袷强闯隽怂木狡?,還在萬分體貼地開導(dǎo)她:“女媧娘娘在造人的時候,也不是每一個泥人都精心地去用手指捏制,也有許多人就是她隨手意思意思地拿繩子甩著泥漿甩出來的?!?br/>
“我們每個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未來。你既然先天丑陋,就要更加地知丑而后勇,萬萬不可自暴自棄。”
楚韶曜眉頭緊鎖,綺麗俊美的面龐上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猶豫。
他幾乎沒有過什么安慰人的經(jīng)歷,尤其是在安慰別人相貌的方面嚴(yán)重缺乏經(jīng)驗。楚韶曜斟酌再三,決定從自身舉例入手,開解廢腿的心結(jié)。
“你看本王雖也面目可憎,只比你好看上一點(diǎn)點(diǎn),但本王就從來不會為了容貌而自卑?!?br/>
“因為本王知道,容貌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個人真正的價值,從來不是看他外在的皮囊有多美麗,而是看他這個人內(nèi)在的涵養(yǎng)有多優(yōu)秀。”
楚韶曜輕叩桌面,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白皙修長,一上一下叩擊著的動作分外好看。
他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想到了絕佳的說辭,語調(diào)都變得高昂和勵志:“先朝時候的名士衛(wèi)玠倒是生得好看,郎絕天下、傾城無雙??山Y(jié)果呢,他竟被人給生生看死了!你趙嗣雖生得滿臉麻子、丑陋不堪,可你活得長久??!你肯定會比衛(wèi)玠長壽的!”
“更可況,你雖生得滿臉麻子、不堪入目,但你的靈魂很有趣不是?”
“不要?dú)怵H,咱們先天不足但是后天可以追上,你愛的鮮花湯浴一類的各種美顏方子,咱都用起來。相貌是沒救了,但咱們可以爭取早日從氣質(zhì)上戰(zhàn)勝那些長得好看的人!”
“求你——”楚韶曜看到廢腿虛弱的拖過那方紫金銑鐵沙盤,在上面一筆一畫地緩慢寫著字。
“你說,你所求的本王都會答應(yīng)!”他飛快地回答道,決心好好滿足一下因過分注重丑陋容貌而自卑到失魂落魄的廢腿。
“——求你閉嘴吧?。 壁w若歆忍無可忍地寫道。
楚韶曜:……
風(fēng)乍起,枯黃落葉漱漱如雨,一片一片灑落街頭。夜色濃稠如汁,凄暗又蕭瑟。
楚席軒在城東的街道縱馬疾馳,趕在宮門徹底下鑰前回到皇城。
此刻已經(jīng)過了亥時,按慣例四處宮苑理應(yīng)幽暗漆黑,宮人妃嬪都應(yīng)陷入熟睡,結(jié)果四處仍是燈火通明,嘈雜的聲音以皇帝所宿的宣和殿為中心,一層一層地渲染開來。過往宮人神色匆匆,禁衛(wèi)羽林來回巡邏,鼻尖還隱有嗆人的濃煙縈繞。
“出了什么事了?”楚席軒抓住一個端著水盆匆匆路過的小太監(jiān),問道。
小太監(jiān)神色匆匆著急趕路,被匆忙抓住剛要跳腳,抬頭發(fā)現(xiàn)抓著他的人竟是三皇子,連忙跪伏于地,惶恐回答道:“回三皇子的話。”
“陛下的宣和殿進(jìn)了刺客,差點(diǎn)要傷到陛下,虧得羽林統(tǒng)領(lǐng)裘大人一箭射中了刺客。但趕巧兒殿中廂房又著了火,竟叫那刺客趁亂逃脫了。眼下各宮宮人剛剛合力地把火勢給撲滅?!?br/>
楚席軒眸間一暗,將手中駿馬的馬韁交給候著服侍的馬監(jiān)太監(jiān),自己急匆匆地就往宣和殿趕去。
到了宣和殿,殿門緊閉。
不止是他,幾乎所有的皇子公主外加后宮妃嬪都來了,殿外烏壓壓地站著一大片人,俱都站在緊閉的殿門外,擔(dān)憂地盯著丈高的朱漆鎦金殿門,焦急地竊竊私語,眉間各自流露著惶恐和盤算。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大殿里傳來劈里啪啦的瓷器摔碎聲響。
“什么情況?”楚席軒隨手扯過一個皇子。
“遭了刺客,還走了水。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進(jìn)去了,其他人都被攔在外面?!北凰『米プ〉钠呋首映匠o閉的殿門努了努嘴,言簡意賅地回答。
楚席軒這才看見他隨手抓到的人正好是楚席平,驀地想到趙若歆說他的好七弟一直在給她寫情書。由是沒好氣地松開了楚席平,順便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瞪我干什么!”楚席平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刺客?!?br/>
楚席軒翻了個白眼兒,正待和他說話,就看見宣和殿的宮門從里面打開了。
鐘四喜執(zhí)著拂塵站在殿門口,口中含笑道:“各位娘娘和皇子公主們都請回吧,陛下正在氣頭上呢,今晚不見人了。”
“連本宮也不見嗎?”貴妃坐在步輦的轎子上,高聲問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就罷了,賢妃不也在里頭嗎?憑什么賢妃能進(jìn)去,本宮就不能進(jìn)去?”
楚席軒神色一動,抬了抬眸。
“回貴妃娘娘,事發(fā)的時候賢妃娘娘趕巧兒正在殿里給圣上伴駕,陛下并不是有意厚此薄彼?!辩娝南踩匀恍θ菘赊洹?br/>
貴妃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夜深了,各位主子都散了吧?!辩娝南矒]了揮拂塵,“陛下已經(jīng)知曉各位主子的心意,不必再聚集此處了。”
眼見無論如何也進(jìn)不去殿里表忠心,烏壓壓一片兒的宮妃皇子們只好各個散去,離開了宣和殿門口。楚席軒站在原地思忖了一會兒,并沒有隨著楚席平他們一道兒回往儀元殿,而是腳下一拐,去了他賢妃的宮院清然殿。
楚席軒在清然殿里等了沒多久,果然看見他生母賢妃扶著大宮女的手,一臉疲色地走了回來。
“母妃?”楚席軒連忙上前問好。
“軒兒來了?”賢妃眉間一亮,見到他很是開心,關(guān)切問道:“怎么衣裳還是濕的?春綠!快找件干凈衣裳來給三殿下?lián)Q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