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下母親壽終正寢。
烈火一燒,便將前塵往事、榮華富貴和一生成敗悉數化作灰燼。
所有應該來參加葬禮的人里,只有一個人沒有來。
那個人,也是最不可能會來的。
雪之下雪乃禮貌地迎接,送別前來吊唁的客人,她已經將頭發(fā)盤起,穿上更有莊重感的和服,不少母親的熟人都頗為感傷,也頗為感慨地說她很像母親。
很像母親嗎?
送別所有客人之后,雪之下雪乃看著靈堂上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直到最后她好像也并不了解自己的母親,不了解自己的姐姐,更不了解為什么從那以后數十年間,姐姐將一生都用來針對母親。
凡是母親的計劃,她就一定要搗亂,凡是母親的想法,她一定要用行動去踐行錯誤。
曾經她也想去見姐姐一面,想要談一談,想要說一下有關于寶藏的真相……姐姐的怨恨和不滿,應該是沖著我來的吧?只是兜兜轉轉的歲月和人生,以及對方無言的態(tài)度,讓那一面永遠沒有見到。
曾經她也想問問母親,想要弄明白為什么所謂的寶藏是父親留下的遺產,是不是自己忽略了什么,但最終她也沒有鼓起勇氣開口,無論取得了多少成就,無論經歷了多少失敗和成功,在母親面前,自己依舊只是那個小女孩。
哪怕得到認可而喜悅,哪怕母親只是催婚而并非安排婚姻,似乎想要自己去追尋,并非那么嚴苛,哪怕總是和姐姐產生沖突,母親都是溫和而威嚴的模樣。
母親想要什么?姐姐想要什么?自己又想要什么?時光掩埋了一切答案,再也無法找到真實。
在理解到母親去世的那一刻,一種巨大的空洞涌上心頭。
啊……我似乎一直在努力回應母親的期待啊,我、我原來是依賴她嗎?她給出的方向,她給出的意見,她抱有的期望,正因為依賴著她,我才不敢發(fā)出任何質疑的聲音,才會為得贊許和認可而喜悅嗎?
父親去世,母親去世,姐姐走了。
雪之下雪乃,你還能依賴誰給你一個方向和答案?
“我不知道……”
雪之下雪乃望著明媚的天空,再濃烈的陽光也無法驅散心中陰霾。
她有種強烈的預感。
自己的一生,已經注定一事無成。
十幾年后。
世界一流的大富豪揣著手,走在故鄉(xiāng)的街道上,現在她只是一個快要近百歲的老婆婆罷了。
母親去世后的日子,除了工作、賺錢、延續(xù)母親那支撐家族的遺愿之外,雪之下雪乃的生活就再也沒有其他東西。
有時候回想起童年,既厭煩母親的管束,又渴望母親的認同,最終自己得到母親的認同,得到父親的遺產,得到了一切——母親真的過世了嗎?偶爾午夜會這么驚醒過來,耳邊仿佛還有母親的那些期待。
將心中的殘渣咀嚼出溫度,就又能撐過無所事事的一天。
隱約察覺到大限將至,反而有種終于結束了啊的感慨。
雪之下雪乃搓搓已經不再光滑白皙,宛如枯黃樹皮般的雙手,她下意識側頭看向旁邊。
那里一位縱然年邁,依舊很有氣質的老婆婆,白發(fā)扎成發(fā)髻,和服裹著依舊挺直的身體,眸光溫和而深沉。
……母親?
雪之下雪乃恍惚了一下,下意識邁步上前,伸手輕輕推開玻璃門,才發(fā)現那只是自己的倒影。
這是一家奇怪的拉面店,名字居然叫九十七年老店。
“客人,歡迎光臨?!?br/> 大叔模樣的拉面老板招呼道:“請問要吃點什么……額,我這里不賣粥……”
“我牙口還好,吃得下面條?!?br/> 雪之下雪乃總感覺這里很眼熟,她下意識挑了個座位坐下來,說道:“來一份原位豚骨拉面吧……”
哎呀!老吃一種味道有什么意思?來試試這個超高脂拉面吧!
“一碗下去說不定會變成豬仔,姐姐要吃自己點……”
噫!這老人家是不是精神失常?面朝著空無一人的座位念叨什么?
拉面老板有點害怕,一邊做面條,一邊連忙拉出話題:“老人家年級這么大了,還能有來吃拉面的牙齒,真是厲害啊,我這才四十來歲,就已經種了好幾顆牙……”
雪之下雪乃隨口回道:“大概是人和人的體質不同吧……你這家店讓我總覺得有些眼熟……”
“嘿嘿,這可是我爺爺傳下來的店,差三年就可以改名百年老店了。”拉面大叔得意道,“開了這么久,可能老人家是以前什么時候來過吧?!?br/> 雪之下雪乃沒回話,有些走神。
“說起來人和人的體質是真不一樣,去年的時候也有一位老太太來吃拉面?!?br/> 拉面老板閑聊道:“那位老太天還點了特別重口味的拉面,還往里面又加蒜又加辣椒油,我小心翼翼地看著怕出問題,倒是沒想到老太太胃口好,牙口好,還真把那碗面條給吃完了……”
雪之下雪乃忽然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那老太太說了句‘這里的回憶味道很好’,我還沒搞清楚怎么回事呢,那老人家就直接離世了,說起來當時就在您對面的座位上?!崩胬习鍑@了口氣,“還好醫(yī)院檢查結果是自然死亡,否則家里傳下來的店,怕是得砸在我手里?!?br/> “哦,您的拉面好了……”
拉面老板端著面轉過身,親自繞出廚房送到大齡客人的面前。
仔細一看,真是位很有氣質的老人家,衣服頭發(fā)搭理得一塵不染,面容溫而平靜,嘴角似乎揚起細微弧度。
她靜靜的閉著眼,仿佛風雪鑄就的雕塑,等待著陽光來臨,融化消散。
拉面老板放下拉面,感覺這狀況有點眼熟。
“老太太?老太太?”
拉面老板心驚膽戰(zhàn)地輕輕喊了兩聲。
拉面老板立刻將手指伸出,顫顫巍巍試探鼻息。
“又來?!為什么又是我家的店??!”
爺爺,我對不住你,百年老店怕是做不成了!
……
……
雪之下母親閉目養(yǎng)神,憤怒條已經拉滿了,但她可不會做大庭廣眾之下吵鬧的行為,更別說處理一些家事上的東西,至于白影?真的討厭一個人,行為絕不是爭吵和斥責,無視對方所說的任何東西,無視對方的存在,那才是她的厭惡方式。
之所以沒有立刻走,只是出于禮節(jié)而已。
雪之下雪乃沉默著,時不時偷偷觀察姐姐和母親。
雪之下陽乃把玩著身份卡,興致缺缺地托腮旁觀最后一幕。
千反田抵達終點,全場財富倒數第一,負債累累。
……
……
千反田愛瑠是個固執(zhí)的人。
認識她的都這么評價。
留在一個日益貧窮、老去的地方,無論子孫如何勸說,她都始終不肯挪動一步,非要呆在家鄉(xiāng),等到她已經七老八十的時候,親人們也就不再勸誡,認為老人在家鄉(xiāng)養(yǎng)老,度過余生很正常。
在自己時代走到最后的人,多是要回到家鄉(xiāng)的。
千反田愛瑠目送過很多年輕人離開這片土地,去追尋更遙遠遼闊的未來,也目送過很多變老的人回到這片土地,在這里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光。人生就像一個圈,走出去的人,總有人會繞著圈回到起點,而她則是守著起點不挪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