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建國加快了腳步，卻又在快接近老人的地方，猛地停下來，背轉(zhuǎn)過了身。

????齊淑芳跟在他身后，他這么一停，差點撞到他后背，幸虧她反應(yīng)敏捷，硬生生地側(cè)轉(zhuǎn)幾步，停了下來，低聲道：“建國，他就是金教授嗎？”

????“是?！辟R建國目光沉痛，臉色難看，牙齒咬得緊緊的，手背上青筋畢露。

????“你以前來過這里找金教授嗎？”賀建國點頭說見過，并提起自己拜到金教授門下后就經(jīng)常去金家吃飯，齊淑芳立刻開口：“那你別過去，走得遠遠的。咱們剛剛在弄堂徘徊了這么久，說不定早就有人認出你了?！?br/>
????賀建國苦笑，“我知道?！彼?，他沒有立刻跑到老師的跟前，把老師扶起來。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憎恨、慚愧、羞恥……種種情緒涌上心頭，化作油鹽醬醋茶，五味雜陳，他尊重老師，卻又礙于世人的看法和窺伺而裹足不前，他有家人，有工作，貧農(nóng)的出身也擔(dān)心沾上這樣的麻煩惹來殺身之禍。

????和那些折磨老師的人、對老師不聞不問或者落井下石的同學(xué)有何不同？

????看到老師在地上蠕動的姿勢，回想自己的所見所聞，賀建國不難想象，剛過花甲的老師受到了何等的折磨和羞辱！

????“你遠遠地走開，我去，我和金教授沒關(guān)系?！?br/>
????齊淑芳推了賀建國一把，等到他走得很遠了，才放開精神力，籠罩方圓數(shù)里，果然看到有人一直鬼鬼祟祟地盯著這邊，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動，于是低頭看了看被弄堂污水弄臟的皮鞋，假裝趾高氣揚地從老人跟前經(jīng)過，隨后倒退兩步回到老人的眼前，跺了跺腳，指著老人道：“呔！你這老頭弄臟了我的皮鞋！”

????金教授微微仰起頭，露出皮包骨頭的臉，頭發(fā)也是左邊無右邊有，溝溝壑壑中滿是迷茫。

????他穿得破破爛爛，膝蓋處和手肘處的布料磨破了沒有縫補，一看就知道是磨破很久了，而且這兩處都有血絲透出，沾染不少塵土，雙腿也呈扭曲之狀。

????“就是你這老頭蹭臟了我的皮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齊淑芳放大聲音，然后壓低聲音，飛快地道：“金教授，我愛人叫賀建國，我們昨晚剛到上海，他人就在附近，擔(dān)心您老的鄰居有人認出他，所以我替他過來?！?br/>
????聽到賀建國三字，金教授眼里迸發(fā)一絲喜悅，但是很快就熄滅了，化作一片荒蕪。

????齊淑芳有點不明白金教授為什么嘴唇動了動，卻沒有一絲聲音發(fā)出來，然而她不能停止自己被蹭臟皮鞋的惱怒，繼續(xù)叉著腰，擺出得理不饒人的樣子，“你知道我這皮鞋花了多少錢嗎？有錢沒票都買不到，你給我弄臟了就得給我賠！”

????緊接著，她又放低聲音，僅供金教授一人聽到，“金教授，您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如果是，我和建國一會兒就悄悄過去探望您?！?br/>
????金教授緩緩地搖了搖頭，嘶啞著嗓子道：“我沒錢，我什么都沒有了?！?br/>
????隨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告訴建國，別叫他來，都走得遠遠的，沾了我，可就沒好下場了。”直至幾不可聞。

????要不是齊淑芳聽力好，她差點就聽不到老人的低語，發(fā)現(xiàn)盯著金教授的那個人往這邊走過來，趕緊把吐到舌尖的疑問吞下去，使勁跺了跺腳，不高興地道：“沒錢？沒錢你也得給我賠！不賠我的皮鞋，就別想走！”

????“發(fā)生啥物事了？儂在這壞分子跟前干啥物事？阿拉注意很久了?！边@人濃眉大眼，一臉正氣，年紀(jì)在二十四五歲左右，神情很嚴(yán)肅。

????齊淑芳指著金教授，氣急敗壞地道：“這人弄臟了我的皮鞋，我叫他賠，怎么了？”

????來人低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皮鞋上確實有不少污跡，皺了皺眉，朝金教授罵道：“聽到了沒有？儂弄臟了伊的皮鞋，舔干凈，不然阿拉立刻把儂拉出去掛牌子！”

????“舔干凈？弗來三！阿拉還嫌伊這老邦瓜臟呢！”齊淑芳怕這人真叫金教授給自己舔鞋面，那可就大發(fā)了，橫眉怒目地道：“阿拉就想要伊賠阿拉一雙新皮鞋，咋地？儂再插手阿拉的事情，阿拉就說儂耍流氓！”她模仿對方不正宗的上海話，怪里怪氣。

????為什么說不正宗呢？她坐車吃飯遇到不少正宗的上海人，說話的口音和眼前這個人完全不一樣，很明顯就能聽出這人是后來學(xué)的。

????賀建國快步走過來，“淑芳，你怎么這么慢？”

????他的眼睛看都沒看金教授一眼，而是上下打量齊淑芳，怒瞪監(jiān)視金教授的人，即使他沒有齊淑芳的精神力，也發(fā)現(xiàn)這人一直在盯著金教授。

????不料這人下死眼地盯著賀建國，“阿拉認得儂！儂是金振興這老邦瓜的學(xué)生！”

????“胡說八道！”賀建國假裝一臉憤怒，“我不認得什么金振興，我和我愛人來上海替生產(chǎn)大隊辦事的，路過這里，怎么就成什么金什么銀的學(xué)生了？你要是這么說，我和我愛人就要去革委會問問，怎么是個人就是什么學(xué)生？這不是給我們戴帽子嗎？”

????“他不就是金振興？”指了指金教授。

????賀建國看了一眼，漠然搖頭，“不認識！”

????“儂妗格格弗來三！弗要面孔！”齊淑芳記憶力很好，在火車上吃他們東西的人里就有上海人，她請教了不少上海的方言，這會就派上用場了，“儂說阿拉和壞分子有關(guān)系，老促掐了！再這么瞎七搭八，今朝阿拉去革委會！”

????要不是記掛著金教授的安危，聽她這古古怪怪的口音，賀建國就要笑出聲了，真是太淘氣了，不過模仿上海人的口音比這人還厲害。

????氣得這人掉頭就走，“來三！來三！隨儂，隨儂，阿拉不管了！”

????生活作風(fēng)問題特別容易招惹是非，他不敢冒險。

????齊淑芳得意洋洋，轉(zhuǎn)頭就對金教授道：“不想讓你大出血的人走了，你得賠我鞋，賠不起就拿你家的東西賠！咱們跟他去他家，非得賠我的皮鞋不可。”因為剛剛在那人跟前否認了，所以齊淑芳后面一句話直接對賀建國說。

????賀建國蹲下來，虎目含淚，“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