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韓京冀剛滿九歲,讀完三年級。
考完最后一科時,正是中午,日頭一如既往地毒辣,知了一如既往地咶噪。她跟全班同學(xué)一起,坐在教室里聽班主任這學(xué)期最后一次訓(xùn)話。
“……總而言之,暑假大家要注意安全,尤其不要隨便去池塘里游泳。韓京冀,周小聰,你們幾個班干上來,把暑假作業(yè)發(fā)下去。”
她聽見周圍響起一片唉聲嘆氣的聲音,自己也不情不愿走上去,費(fèi)力地抱起一堆作業(yè),分發(fā)起來。
放學(xué)后,她和住一個院兒的黎潔一起回家。正說笑著走到教學(xué)樓下面,忽然瞧見一堆人聚在一起,不知在圍觀什么。
黎潔不好熱鬧,她卻很好奇地湊上去,無奈個子矮小,擠不進(jìn)去。這時人群里一個眼尖的看見了她,叫道:“韓京冀!快來,你堂哥腿給人踢斷了!”
韓京冀嚇了一跳,這時人群讓出一條路給她,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jìn)去,便見到韓建成捂著左腿膝蓋,一臉痛苦,眼淚都快下來了。
韓京冀又急又怒,問他:“誰踢的?”
旁邊有人哭喪著臉道:“我不是故意的?!笔琼n建成的死黨賈佳。
韓京冀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此刻六神無主,左顧右盼著,只希望有人幫忙。好在早有老師幫忙叫了個三輪車過來,韓建成的班主任宋老師對她說:“韓京冀,幫忙通知你大伯大媽來第二醫(yī)院?!?br/>
中午吃完飯,韓京冀和爸媽一起去醫(yī)院看望堂哥。
到了發(fā)現(xiàn)病房里人真多,爺爺奶奶、大伯大媽都在。賈佳和他媽也來了,一臉愧疚地站在角落。韓建成小腿打了石膏,耷拉著腦袋坐在病床上。大伯向他們道:“骨裂,不礙事?!?br/> 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韓京冀只聽著爸媽不停竊竊私語,卻又聽不清他們嘀咕些什么。
晚上吃飯時,她在餐桌邊坐下,一見到碗里的排骨湯,就渾身發(fā)軟。
“媽,能有一天咱不喝排骨湯嗎?”
陳雯瞪了她一眼:“你看看你這個頭兒,再不多喝點(diǎn)兒排骨湯補(bǔ)鈣,人家以為你才七歲?!?br/> 韓京冀這才端起碗,慢慢啜著湯。
她父親韓啟琛忽然問她:“小京,暑假想不想去成都玩兒?”
陳雯對他揮了揮筷子:“都還沒定下來的事兒,也不知建成他爸去不去。”
韓京冀好奇地問:“到底怎么回事兒???”
“你爺爺年輕的時候在四川國民黨空軍幼年學(xué)校念過書……”
“什么?我爺爺是國民黨空軍??他不是教物理的嗎?”
“呵呵,沒跟你說過吧。你爸我□□的時候?yàn)榱诉@個可是掛牌子游過街的……”
陳雯又對他揮了揮筷子:“跟孩子說這些干什么。小京,你爺爺那間學(xué)校今年在成都搞五十周年校慶,你爺爺奶奶都去,還能再帶一個人,不用花錢。要是去就得一兩個禮拜,大人們請假都不容易,本來說讓建成去,結(jié)果他住院了。要是你大伯說不去,估計就讓你去了。”
韓京冀喜道:“好誒!我想出去玩兒?!?br/> 沒有爹媽管著,只有慈祥的爺爺奶奶在身邊,還能游山玩水,簡直是夢一樣的幸福生活?。?br/> 陳雯正色道:“到時候把日記本帶上,記得每天寫日記,一篇也不許少!”
過了幾天,韓京冀跟爺爺奶奶一起,坐上了開往成都的火車。一路上她都坐在車窗邊,看窗外的景色,只覺新鮮。尤其是火車經(jīng)過秦嶺的時候,一個個黑洞洞的隧道讓她覺得很興奮,窗外一片巍峨的疊翠峰嶺,更是她從未領(lǐng)略過的美景。
到了成都,他們下榻在成都大酒店。這是韓京冀第一次住酒店,從酒店外地面上拼接成各色圖案的瓷磚,門口嘩嘩噴水的大型噴泉,到富麗堂皇的大廳,鋪著地毯的走廊、客房,都讓她覺得這是一個很高級的地方。
晚上吃飯時,爺爺韓止一全身西裝革履,奶奶胡素媛穿了一件漂亮的旗袍,又讓韓京冀穿上一條白色的公主裙。韓京冀有點(diǎn)兒不明白這么鄭重其事是為了哪般。
到了吃飯的地方,她好像有些明白了。一個宴會大廳,布置得花團(tuán)錦簇,好幾十張桌子,坐滿了老頭兒老太太們,個個兒衣著光鮮,油光粉面。她見有些老太太們化著大濃妝,想笑,卻又得強(qiáng)忍著。
奶奶告訴她,這些都是爺爺?shù)耐瑢W(xué)、師兄弟們和他們的家屬,從歐美港臺趕回來參加校慶的。
韓京冀本來便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兒,如今又穿了一條華麗麗的公主裙,那些老年人們看見她,都喜歡得不得了,又是抱又是親,紛紛問是誰家的孩子。韓京冀雖然不習(xí)慣如此親熱的見面方式,也只得忍耐著,笑瞇瞇地用充滿尊敬的語氣跟他們打招呼。
韓止一見到很多闊別幾十年的舊同學(xué),激動非常,在各張桌子間游走,跟這個握完半天的手,又過去跟那個擁抱一通。
“韓止一!”有人高聲叫道。韓止一見了,喜道:“李德龍!”
李德龍是韓止一當(dāng)年的同班同學(xué),如今是美籍華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有些發(fā)福,握著韓止一的手,拍著他的肩膀,問道:“翟懿軒呢?你們倆當(dāng)年不是最要好嗎?他來了嗎?”
“他沒來?!?br/> 李德龍哈哈大笑:“他肯定是覺得對不起你,不好意思來。要不是他你也不會被退學(xué),你以為我不知道?”
韓止一笑道:“又不是他的錯。我們后來也要好,就是聯(lián)系少。我大兒子結(jié)婚那年他還寄過錢來呢?!?br/>
韓京冀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自己的爺爺跟其他陌生的爺爺們聊個沒完,自己想到了一個問題,問她奶奶:“爺爺這么多同學(xué)都在國外,怎么爺爺沒出國?”
“因?yàn)槟銧敔敍]出息,沒畢業(yè)就被退學(xué)了?!?br/> “退學(xué)?”韓京冀大奇,“為什么啊?考試不及格?”
胡素媛笑道:“說了你也不懂?!?br/>
韓止一直到上菜的時候才回到她們身邊坐下。宴會主持人講了半天話之后,大家一邊吃飯,一邊欣賞舞臺上的文藝表演。
韓京冀面對滿桌子佳肴,口水狂涌,吃來吃去,對一道叫“甜燒白”的菜最感興趣。她喜歡的當(dāng)然不是那白花花的肥肉,而是肥肉中間那團(tuán)甜甜的米飯。
正吃得香甜,舞臺上走出來一排漂亮姐姐,每人手里拿著一只碟子敲著,用四川話又說又唱。韓京冀忍不住問奶奶:“她們不用吃飯?不餓嗎?”
這話被同桌子的人聽到,都笑起來,一個化濃妝的奶奶摸了摸她的頭,笑道:“這孩子真善良?!?br/> 韓京冀傻笑著,心里知道,自己糗了。
未來幾天的行程中,韓京冀一而再再而三地糗著。
大家坐汽車去參觀空軍學(xué)校舊址,一上車,她見車門口放著一筐汽水,便問旁邊的人:“要不要錢的?”他們便笑起來了。她這才知道,天下竟然還有免費(fèi)的汽水。
去一個露天游泳池游泳時,她小腿抽筋,險些溺毖,還好人多得跟煮餃子似的,把她及時救了起來。
在都江堰過一座長長的吊橋,她本來有些害怕,又要逞強(qiáng),結(jié)果走到一半,看著腳下的奔流的河水,膽戰(zhàn)心驚,腿軟得走不動,一個好心的叔叔把她背了過去。
后來糗到了青城山。
爺爺告訴她:“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br/> 那時的韓京冀還沒有結(jié)識峨嵋派的滅絕師太和青城派的余滄海,所以對這兩座四川名山,并沒有太多感覺。
但那時的她卻已經(jīng)知道古人有種鞋子,鞋跟是活動的,上山時插在后腳跟部位,省力,下山時插在前腳掌部位,也省力。她很向往這種鞋子,尤其是當(dāng)她媽花了四十塊錢買給她的白色旅游鞋在爬到半山時,腳面上裂了一條大縫,令她對那雙古代鞋的向往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