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終于獲得休假,按照楊巡傳真的合資手續(xù)要點,匆匆到香港辦理各種證明,將第一筆款項匯入籌建中的合資公司驗資賬戶。然后又轉道上海,帶上各色證件,給楊巡辦理手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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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正因為離婚而接受什么婦聯(lián)工會等組織的調(diào)解程序,煩不勝煩,又心虛不便抵觸,因此不愿因為接待梁思申而節(jié)外生枝,他讓楊巡盡量少安排梁思申與他見面,但讓楊巡出面安排梁思申與蕭然見面。楊巡雖然著實不愿意,可也只能硬著頭皮打電話聯(lián)絡。不過梁思申的牌子竟比宋運輝的牌子更管用,蕭然電話里對他客客氣氣,楊巡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點明白宋運輝讓他出面的意圖,就是調(diào)和他和蕭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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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已經(jīng)開始轉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領毛衣,下面牛仔褲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條在楊巡看來很暗淡的披肩,頭發(fā)束在腦后,戴一副大大的太陽鏡,大步走出機場。楊巡看著覺得說不出的瀟灑,楊巡覺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幾乎與外國人沒什么區(qū)別。梁思申也看楊巡,規(guī)規(guī)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裝,里面一件藏青v字領毛衣,配的卻是暗紅色領帶,有些不協(xié)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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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辦事也有些規(guī)章起來,上車便把這幾天的行程安排交給梁思申過目。梁思申一看就問:“為什么不安排與宋老師見面?蕭然的飯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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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巡只得解釋:“宋廠長正辦離婚手續(xù),你不知道中國離婚有多難,他現(xiàn)在不方便與其他女的多接觸?!?br/> ?
梁思申第一次聽說宋運輝離婚,一時盯著楊巡反應不過來。直等楊巡詛咒發(fā)誓說沒撒謊,才道:“哦,以后見宋老師不用擔心讓他為難了。你知道宋老師為什么忽然決定離婚?我覺得他早在幾年前就應該離婚?!?br/> ?
這回輪到楊巡對梁思申的直言不諱發(fā)愣:“不知道,宋廠長嘴嚴。哎,你怎么看出宋廠長早該離婚?一年前他們還好好的?!?br/> ?
梁思申奇道:“你真沒看出?宋老師話里話外對太太一直很不尊重,這還不說明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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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巡發(fā)愣,還有那樣的標準?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難說了。他嘀咕道:“你真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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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用詞錯誤,這兒應該用敏銳,我真敏銳。”梁思申笑嘻嘻地糾正楊旭的錯誤,這么幾天電話來去,兩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詩了?我們對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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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巡只得道:“不跟你對,你有時差,我勝之不武?!彼缏犝f梁思申瘋狂老鼠一樣地背唐詩,為的就是過來時候壓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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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巡,你這是變相認輸?!?br/> ?
“誰說……”楊巡忽然想到激將法,忙將嘴邊的話吞回去,平靜地道,“好吧,我認輸?!?br/> ?
梁思申郁悶地瞅楊巡一眼,道:“你真沒勁。我們改變行程,變緊湊點。我賓館登記入住后去看蕭然,你忙你的。晚飯后看你打算收購的兩家工廠,不過你得提前把資料交給我看?!?br/> ?
楊巡有些陪在梁思申身邊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說,也只得答應。隨即他便在紅綠燈之前開始聯(lián)絡通知改變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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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楊巡沒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機門口,竟見蕭然親自在門口迎候。楊巡決定說什么都得問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么來頭,令蕭然這等狂妄的人都收斂幾分,楊巡因此也收獲蕭然賞光的一次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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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跟著蕭然進去市一機,對城市不算邊緣的地方有這樣規(guī)模的工廠感慨不已,光是有規(guī)模的廠房就有好幾排,里面車間與車間之間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馬路窄。光是沖著這地皮,梁思申感覺,蕭然就撿了老大一個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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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蕭然開門見山,走進辦公室就對梁思申道:“梁小姐,再幫我看看上次你看過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條款暫時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資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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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奇道:“增資是好事啊?!?br/> ?
“問題是日方提出的增資規(guī)模太大,他們現(xiàn)在提出市一機的精密鑄造車間和熱處理車間設備落后,需要改良,而且提議新車間為長遠發(fā)展計,遷出市區(qū)。按照章程,他們作為占股份大多數(shù)的股東同意,就等于通過增資決定。我跟李力他們商議下來,都覺得可能得咬緊牙關變賣家產(chǎn)跟上,或許你熟悉國際條規(guī)的漏洞,請你千萬幫我想想辦法?!?br/> ?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聲,點頭道:“對了,因為牽涉設備改造,你必須注入實際資本?!?br/> ?
“是這樣,可我入股市一機已經(jīng)幾乎傾家蕩產(chǎn)。沒閑錢?!笔捜唤恿嗣貢鴦偰脕淼奈募?,坐到梁思申身邊交給她,“這邊又暫時還沒開始投入新產(chǎn)品出口創(chuàng)匯,暫時沒太多入息。最好能想辦法拖,拖到產(chǎn)品出來,有利潤之后再說?!?br/> ?
梁思申心說這才是他正經(jīng)所想,以市一機的產(chǎn)出增資市一機。她微笑道:“請給我安排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br/> ?
蕭然當即起身道:“這辦公室讓給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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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拒絕,揮手示意蕭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發(fā)上看合同細節(jié)。但是仔細看了兩遍,都沒看出可幫蕭然解決問題的辦法。她來,是受宋運輝所托,宋運輝要她幫忙解決一下蕭然的問題,說他正找蕭然的爹辦事,想給蕭然一個人情。既然辦不到,她只有罷手。她出去叫來蕭然,道:“從條款上基本沒有可鉆空子之處。你無法避免董事會會議的召開,也無法避免董事會多數(shù)票通過增資決定。但是你別急,看你這臉色變的,都唐三彩了?!?br/> ?
蕭然一聽有門,一張臉立刻舒緩下來,笑道:“難道還有合同外的辦法嗎?我也在想,這樣的合同怎么可能有空子可鉆。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總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廠長出主意,果然你有辦法?!?br/> ?
“宋老師太過分了,皮球踢給我。我沒好主意,我只會教你耍無賴。你瞧,這兒對例行董事會的時間有約定,但是對于隨機召集的董事會沒確切約定,可是這條又有規(guī)定,必須四分之三以上股東參與,才算決議有效。你有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你拿各種借口拖,拖到出產(chǎn)品。沒多久,很容易拖?!?br/> ?
蕭然想了會兒,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來?!?br/> ?
梁思申看他出去,心中又想到元旦看這份合同時候想到的紕漏。她當時懶得告訴蕭然,但看現(xiàn)在日方快速緊逼的架勢,怎么就有點不幸被她而料中的意思呢?她想,要不要告訴蕭然,如果告訴蕭然,會不會讓蕭然埋怨她早不說晚不說現(xiàn)在才說令事態(tài)無可挽回呢?可是如果告訴,會不會幫到宋運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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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得重新思考該怎么圓滑地說話。等一會兒蕭然進來,她用在辦公室常用的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對蕭然道:“就你提出的疑問,我想到日方可能借題發(fā)揮的合同漏洞,你聽了可能會很不愉快,不知道你想不想現(xiàn)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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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然一聽,再看梁思申嚴肅的臉色,大急:“你……你想到什么?請說,請趕緊說,謝謝你?!?br/> ?
梁思申道:“剛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資擴建這件事讓我考慮到某種惡意可能,我提出來供你參考。第一種惡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機設備不合要求,提出增資改良設備。如果你拖,或者拒絕,他們可在此基礎上提出,不合要求的設備制造出來的零件不合生產(chǎn)要求,因此這部分零件需要從日方進口。但是在合同中你們沒有對從日方進口零部件有價格約束,日方可以設定高價給你合資廠。如果這零部件又不是市場常見的成品,你只能勉為其難用他們的高價零部件。這種綁架客戶的事件,在國外常有發(fā)生。如今你既然已經(jīng)投入那么多資本,又已經(jīng)花大錢進口安裝新的設備,你當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談好的產(chǎn)品。但這樣一來,你的成本將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啞巴吃黃連,誰讓你不肯增資引進新設備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錢進口?!?br/> ?
蕭然一聽愣?。骸皶幔空媸菒阂??可我們和外方是本著友好促進進行合作,合作雙方存有惡意的話,還怎么合作?管這兒的總經(jīng)理畢竟是我?!?br/> ?
“我只能說,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實際行動之前,我們無法做出定論。我只是從日方這么快就要求增資的行為中看出疑問?;蛟S是我多疑。需要我說出第二個惡意可能嗎?我想,不管有無惡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預防還是必須的。資本從來不是善良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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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從來不是善良的東西。”蕭然不由跟著復述一遍,心里在想洽談的時候日方人員熱情有禮的談話,外辦接待的時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贊,還有兩國官方的一些接觸,怎么可能在這樣大的合作項目里出現(xiàn)惡意?這本來是跟國有企業(yè)合作的項目,只是半途被他橫刀奪愛而已,那個號稱一衣帶水的日方怎么可以存有惡意?蕭然有些將信將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個惡意可能,“梁小姐,請說,越詳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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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道:“我考慮到的第二個惡意可能是產(chǎn)品定價。你合同上約定絕大部分產(chǎn)品返銷日本,價錢基本上是由日方?jīng)Q定。日方的價格可能不會定得太高,如果剛才所說的進口高價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潤的話,你可能會做多少虧多少??赡銓μ澅緟s無法質(zhì)疑,誰讓你逃避增資,不建立兩個關鍵車間呢?因此,如果日方有惡意,綜合以上兩種可能,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你增資,要么你虧本。你兩者之中選擇一樣?!?br/> ?
“不,我可以設法在國內(nèi)找到能加工這部分進口零件的廠家,我不信?!?br/> ?
“我所說的是對方有惡意的情況下,如果對方有惡意,我想你是永遠不可能找到生產(chǎn)得出日方認可標準的中國廠家的?!?br/> ?
蕭然額角開始有冷汗沁出,一張原本白皙的臉漲得通紅。而這時門外下班的電鈴忽然響起,驚得蕭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翱赡苄源髥??這種事國外是不是很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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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搖頭道:“我只是因宋老師和李力所托,向你提出最壞可能,總之小心行得那個什么什么船?!?br/> ?
“小心行得萬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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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這句老話,我外公常說。但你別太擔心,三個臭皮匠,抵過一個諸葛亮,你回頭和你們工廠的人商量商量,他們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來規(guī)避,也難說得很??傊⌒臑樯?。或許是我杞人憂天?!?br/> ?
蕭然自言自語:“可你憂得也太真了些,這種事在國外是不是很常見?請你告訴我?!?br/> ?
“不能說常見,可也屢有耳聞。好了,請送我回賓館。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別人想想,這幾天隨時恭候質(zh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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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然忙站起來道:“說好我今天請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趕來揍我,請?!?br/> ?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飯,看你一臉食不下咽的樣子,我才不跟你有難同當,我尋楊巡開心去?!?br/> ?
蕭然哭喪著臉強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這頓不請,回頭怎么跟宋廠長交代。要不我們把小楊也叫來。我再請幾個有趣的人來,既然你在這邊與小楊合資,多認識幾個人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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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笑道:“對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頓,哼,我的咨詢費是按小時論價的,不低?!?br/> ?
蕭然真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捧場。梁思申沒想到,蕭然竟喊來一桌的企業(yè)家,有國企的,有集體的,也有楊巡這種私企的湊數(shù),看上去各個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蕭然這頓飯想找這些有豐富經(jīng)驗的人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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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一桌,楊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邊的分別是蕭然和一家大集體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申寶田。申寶田目光堅毅,可眼角皺紋卻刻畫出一只中年狐貍。果然,蕭然開場白后便向各位企業(yè)家討教。而討教的結果,卻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說法。但大家都有一個大前提,沒跟日商合資過,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員出面接見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避免有些事的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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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蕭然心中更加忐忑。而楊巡在這種飯桌會議上沒有發(fā)言資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說。他看到蕭然的沮喪,心里還挺高興的,他媽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蕭然這種人自有老外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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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局結束,楊巡載上梁思申去看想要收購的廠,那個申寶田卻特意讓司機開車追上來,再次重申很高興認識梁思申,希望以后多有聯(lián)系,也非常善意地與楊巡交換名片,邀請兩人這幾天參觀他們工廠。寒暄過后分手,梁思申笑道:“我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br/> ?
“不早跟你說了嗎,本來兩處廠子拿著有困難,可一說是愛國華僑回來投資,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順了。蕭然的事,麻煩的可能性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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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兒存在什么友誼第一。楊巡,我看你都快在飯桌上幸災樂禍了?!?br/> ?
“哈哈,當然,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我怎么能不幸災樂禍。有沒有辦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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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說反就反的。蕭然有本事,找他爸通過其他途徑解決,誰知道呢?!?br/> ?
楊巡卻笑道:“難。我這回因為跟你合資,聽人反復教育我:外資無小事。蕭的父親再有來頭,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亂來,我等著看好戲?!?br/> ?
梁思申笑道:“可看著他被日本人欺負,我又心有不甘。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咦,你說的兩家廠還挺市中心的啊?!?br/> ?
“這地方是涉外區(qū),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級賓館就在前面不遠,附近還有一家海員俱樂部,這塊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級賓館,過橋那兒準備造四星級賓館,是我提醒他們造的。這附近還有不少機關大院。我看著這樣的地方挺不錯,唯一不好的是這兩家廠中間有條馬路穿過,不曉得能不能想辦法把它們合起來。下車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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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梁思申等車一停就跳了下去,楊巡都來不及遵循禮儀給梁思申開車門,每次都那樣。但楊巡伸手從后面抄了一件風衣,出來遞給梁思申。梁思申跳下車后正感覺有些夜寒,看到這風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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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沿著馬路走去工廠,沒想到一家工廠的一個車間還開著夜班,可兩人走進去,看到蒼白熒光燈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條筐上聊天喝茶打撲克。梁思申想到資料表明這家工廠在職工人一百二十五個,退休工人一百五十個,等于一個工人要養(yǎng)一點幾個退休工人。這樣一家毫無優(yōu)勢的老廠,背負如此沉重的包袱,還怎么前進,在職職工當然得過且過混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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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粗粗看了下便出來,走到外面,楊巡解釋說:“這家廠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職,要不請長期病假,都出去自找活路,留下這些女的老的磨這一個月一百多塊錢的工資,可能這幾天又有活了,才開個夜班?!?br/> ?
“你資料里說,我們不用接手這批工人,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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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怎么能要,你管嚴點,他們到你家門口滾釘板,你開除他,他帶一家老少來你家吃飯,你催他們工作,他們總有辦法偷懶,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這些都老油條了,像你一個女孩子進來,他們能把你氣哭。這些人又沒什么技術,可讓做清潔衛(wèi)生他們還不干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場開業(yè)時候用過這種人。我跟二輕局談,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要,全下崗,我們出錢買斷工齡?!?br/> ?
楊巡見梁思申似乎聽不懂的樣子,忙又解釋道:“意思是以后你的工人和這家廠再也不相干,沒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齡花錢買斷……這個你可能不懂,這邊人的退休工資是根據(jù)工齡來計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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