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文成功帶人逃脫黔奴營后，與疾沖會合，晉王秘密派遣一支精銳晉軍支持，連夜護(hù)送這批人趕至泊襄城。大批戰(zhàn)奴此時仍是不敢置信，自己真的逃出了黔奴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從此對朱友文已是另眼相看，從不共戴天的仇人，變成了大恩人，就連張遠(yuǎn)的態(tài)度也改變了，更開始口口聲聲喊起朱友文‘頭兒’，決意追隨他。
從前，他們只知大梁渤王兇狠殘暴、軍令如山，膽敢違抗者，下場就是被送到黔奴營終生為奴至死，可如今他們才知，大梁戰(zhàn)神絕非浪得虛名，朱友文有勇且有謀，不但遇事不亂，不逃避責(zé)任，更愿意為弱小挺身而出，即使是痛恨他之人，也不由得打從心底佩服，愿追隨左右。
泊襄已為晉軍領(lǐng)地，疾沖特意善待這批戰(zhàn)奴，招待他們好酒好菜，而朱友文則是打從一進(jìn)城后便低調(diào)異常，畢竟不久前他才領(lǐng)兵攻打泊襄，一個朱梁將領(lǐng)此刻入城，太過高調(diào)絕對惹人猜疑，不免軍心浮動。
就連疾沖要安排他入住城主府，也被他婉拒，只要了間近郊的小院先安頓下來，順便照料趙六兒。
趙六兒醒來時，身上已換上了干凈衣物，朱友文正在小心翼翼地替他處理傷口，模樣似乎挺有經(jīng)驗(yàn)。
‘爹……爹……’趙六兒緩緩睜開眼，感覺有人正在照顧自己，待見到眼前是朱友文而不是趙久時，他還有些愣忡，傻傻問，‘我爹呢？’
‘你爹死了?！煊盐牡?。
人已死，無法復(fù)生，對他而言，生者更重要。
‘你走開！我要我爹！’趙六兒一個起身就要下床，卻被朱友文又推回床上，‘不管你愿不愿意，從今以后，你只能跟著我了！’
原以為趙六兒還會發(fā)作好一陣子，誰知他只是嘴一扁，紅著眼眶，埋怨地瞪著朱友文，‘你這人也太鐵石心腸，就不能說些好聽話哄我一下嗎？我是小孩耶……’他當(dāng)然知道是朱友文冒死救了他，也知爹爹臨死前將自己托給了他，但親人離世如此悲痛，如今他真真正正是舉目無親了，這人卻連一句安慰話都不會說，一開口就是他爹死了，要他怎不氣結(jié)。
朱友文沒什么與小孩子打交道的經(jīng)驗(yàn)，聽趙六兒如此一說，知這孩子想要人安慰，但偏生這是他最做不來的事，想了想，他一面繼續(xù)替趙六兒處理傷口，一面道，‘我以前認(rèn)識一個小女孩，比你大不了多少，那時她娘才過世，她不愿別人見到她哭，便一個人跑到山里。那時我連話都說不好，哪懂得她的傷心難過？她卻還是把我當(dāng)成她最好的朋友?！?br/>
‘原來你從小就不懂得安慰別人！那女孩真傻！’趙六兒嘴上嫌棄，心里卻明白朱友文正在試圖安慰他。
朱友文苦笑了下，‘是啊，她是傻，總在人前逞強(qiáng)，卻在人后默默掉淚，不讓人發(fā)現(xiàn)她的脆弱……’
趙六兒忽然痛喊一聲，‘痛??！輕點(diǎn)、輕點(diǎn)！你是不是故意整我？’喊著喊著眼淚就落了下來，不知是因?yàn)閭谔?，還是因?yàn)橄氲阶约涸僖惨姴恢恕?br/>
朱友文放輕力道，趙六兒哭了一陣，忽問：‘那個小女孩呢？如今她怎么了？過得好嗎？’
他愣了愣，想點(diǎn)頭，又想搖頭，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但趙六兒睜著大眼、一臉期待，他忽有股沖動，想將自己長年以來埋在心里的那些話，通通告訴這孩子，不管他到底懂不懂。
‘那女孩不像你，傷口痛的時候，她從不喊痛，所以沒有人知道她有多痛?！?br/>
‘你是不是在取笑我不如一個小女孩？’趙六兒吸了吸鼻子不悅道，眼淚倒是止住了一些。
‘她和你一樣，家破人亡，但她無法傷心，因?yàn)樗缟县?zé)任太重?！?br/>
馬瑛死亡，她成了馬家軍的精神依歸，后又被朱溫利用，強(qiáng)硬賜婚，她根本沒有時間為自己傷心。
‘最殘忍的是，她最信任的那個人背叛了她，她曾以為自己擁有的幸福，全是一個又一個的謊言與圈套?！?br/>
他想起了她的痛哭吶喊，她的撕心裂肺，直到最后一刻，她仍想要相信他。
相信他是她的狼仔。
可是他讓她徹徹底底絕望了。
‘可她還是堅強(qiáng)重新站了起來，那些傷痛都已是過去?！?br/>
他停下了動作。
在樹林里，她對他笑了。
他知道，她已放下了過去。
趙六兒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聽起來，她如今應(yīng)該過得不錯。’趙六兒嘆了口氣。
朱友文沈浸在自己過往回憶與懊悔里，絲毫未發(fā)現(xiàn)，門外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摘星早已來到了門外，從頭到尾將朱友文這番難得的坦白都聽在耳里。
明知偷聽就是不對，卻遲遲舉不起手來敲門。
她如今過得算不錯了吧？是吧？
身為皇女，下嫁晉小學(xué)世子，深得馬家軍與晉國信任，愿意豁出性命，隨她攻滅朱梁，完成復(fù)仇，而等一切塵埃落地，疾沖說過，會帶著她遠(yuǎn)走天涯，過著閑云野鶴的悠閑日子，也許再生個一兒半女……
但她并不快樂。
她這一生，唯一真正快樂的時候，都是與他一起度過。
朱友文的聲音又在門的另一面響起：‘她過得好，但這不是她想要的。她其實(shí)不過就是想當(dāng)個普通女孩兒，有爹娘疼愛，有良人相伴，過著平凡但幸福的日子……’
淚，無聲在她臉上蜿蜒。
他其實(shí)一直都明白她想要什么，但他給不起。
壓抑著哽咽，呼吸不小心急促了些，房內(nèi)的朱友文立即察覺，起身開門。
她連忙低下頭，依舊不愿讓人見到自己落淚。
‘疾沖在忙，所以我過來看一下。這湯藥是給六兒服用的?！吐暤馈?br/>
摘星走入房里，哄著趙六兒把難喝的湯藥喝了，問道：‘六兒，那些叔叔伯伯很擔(dān)心你，想不想去見見他們？’她知趙六兒剛失去親爹，戰(zhàn)奴營那些人向來關(guān)心趙六兒，讓這孩子與他們相聚，多少能緩解一下失落與孤寂吧。
趙六兒點(diǎn)點(diǎn)頭，跳下床，往前走了幾步，忽回頭指著朱友文，又恢復(fù)一臉小大人跩樣，‘你可是答應(yīng)過我爹的！會好好照顧我，拉拔我長大，我可是跟定你了！你可不準(zhǔn)扔下我，聽見了沒？’
朱友文點(diǎn)頭。
趙六兒這才滿意，跟著摘星離去。
*
摘星一路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腦海里盡是朱友文剛剛那番剖白。
直走了一段，她才發(fā)現(xiàn)跟在身后的趙六兒安靜異常，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見這孩子面色憂傷，眼眶發(fā)紅，自是想起了爹爹趙久。
摘星安撫道：‘六兒，你爹會在天上守護(hù)你的，所以你要勇敢，別讓他擔(dān)心?！?br/>
她溫言相慰，趙六兒心頭一酸，淚珠滾滾而落，‘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沒有那個小女孩勇敢，我其實(shí)很害怕沒爹的日子……’
摘星只覺趙六兒與自己同病相憐，他們同樣都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同樣都只能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勇敢地自己活下去。
她蹲下身子，輕輕替趙六兒抹去眼淚，彷佛在替小時候的自己擦去傷心淚水。
‘六兒，那個小女孩其實(shí)沒那么勇敢，她不哭，不在人前喊痛，是因?yàn)樗兰词谷绱?，她所失去的一切也不會回來了，所以她選擇勇敢往前走，走在所有人前頭，這樣就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她其實(shí)比誰都害怕……’
是啊，其實(shí)她很膽小，比誰都害怕、比誰都怕痛，可若她如此脆弱，她要如何改變命運(yùn)？于是只能堅強(qiáng)，只能告訴自己，不要回頭看。
她忍住眼淚，微笑看著趙六兒，‘六兒，記住了，沒有人生下來就是勇敢的，每個人都是從害怕與恐懼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變得堅強(qiáng)。有一天，你一定會比那個小女孩更勇敢的?！?br/>
趙六兒若有所思，看著她淚光隱隱閃動的雙眸，點(diǎn)了點(diǎn)頭。
*
眾人在泊襄休養(yǎng)幾日后，再度出發(fā)前往晉國太原城。
朱友文一入太原，便被召入晉王府，他雖身著布衣，身上傷痕累累，氣勢卻依舊逼人，只是舉手投足間少了一份戾氣，多了份平靜與內(nèi)斂，彷佛一塊尖石終于被磨去了棱角，不再傷人，可本身依舊剛強(qiáng)不可摧。
晉王府中人明知他是朱梁階下囚，卻絲毫不敢小覷，護(hù)衛(wèi)們無不神情警戒，婢女們更是連偷瞧一眼都不敢，快速低頭走過。
王府總管史恩親自將朱友文領(lǐng)到了晉王府花園，晉王已在等著他，不遠(yuǎn)處的案幾上放著一盤圍棋。
朱友文上前拜見，晉王手下晉軍與渤軍交手?jǐn)?shù)次，渤軍防守嚴(yán)密、井然有序，不論用上什么計策，總是無法攻破，晉王早已暗暗對這年輕人心懷欽佩，如今見他雖淪落為奴，卻依舊胸有謀略，率領(lǐng)戰(zhàn)奴成功逃脫黔奴營投晉，這一點(diǎn)更讓晉王折服且心中暗喜，此人若能為他晉國效力，滅朱梁只是遲早。
‘今日初見朱梁渤王，果真名不虛傳?！瘯x王毫不掩飾語氣里的贊賞，‘本王感念渤王愿以蒼生為念，來我晉國并肩作戰(zhàn)。初來乍到，你與那幫朋友一切可好？’
朱友文態(tài)度謙恭，‘多謝晉王掛念，一切都好。在下已不再是朱梁渤王，晉王不必如此稱呼，我與那幫朋友都不過是朱梁逃犯，承蒙晉王收留安頓，在下替他們謝過晉王?！?br/>
‘言重了。本王才該感謝你，為天下蒼生，愿意助我晉國早日終結(jié)戰(zhàn)事?！?br/>
提及滅梁，朱友文心中仍是掙扎，不欲正面響應(yīng)。
他畢竟曾為朱梁付出過一切。
朱友文沈思后，終道：‘若要在下助晉終結(jié)戰(zhàn)事，尚有一事相求，還望晉王能夠答應(yīng)?！?br/>
‘請說?！?br/>
‘我僅愿助晉國終結(jié)朱梁苛政，之后盼能換得均王上位，均王年少仁義，頗有我大哥之風(fēng)，更心懷天下蒼生，在下希望屆時兩國能和平共存，讓百姓休養(yǎng)生息?！?br/>
朱友貞為停止戰(zhàn)禍，曾冒險潛入晉國說服晉王收兵，雖行為鹵莽，欠缺思考，但那份仁義之心，卻令晉王印象深刻。如今朱友文這么一推薦，晉王稍一推想便知，當(dāng)時朱友貞冒險入晉，恐怕朱友文亦是幕后推手，兄弟倆都想早日弭平戰(zhàn)患，不再傷及更多無辜性命。
晉王細(xì)細(xì)審視朱友文，見他眼神清朗，神態(tài)坦蕩，晉王識人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是一心為他人著想，保朱友貞，留朱梁，晉梁從此和平共處，而非出于他自己貪生的私心。
朱家待他如此涼薄，見他無利用價值便下放為奴，可他卻依舊為朱家如此著想，如此重情重義，實(shí)是世間難得。
‘能不能陪我這個老頭子下下棋？’晉王忽道。
晉王率先坐下，朱友文跟著落座。
棋盤上的棋局原已下了一半，晉王將棋局全部撤去，重新拿出一枚黑子與一枚白子，放在棋盤正中央。
‘亂世中的抉擇，說穿了，不過兩件事。一是私念。’晉王將那枚黑子往前一推，‘私念者，不外乎私情與私欲，朱梁掌政，便是只顧私欲權(quán)勢，心中無天下百姓?！又謱鬃油耙煌?，‘而你，則是被私情所困。’
朱友文目光盯住那枚白子。
朱溫與朱友珪皆是為一己私欲而爭權(quán)奪利，甚至不惜利用殺害血親，而他明知朱梁苛政，卻因自認(rèn)是朱家人而選擇盲目忠心，不問是非，一錯再錯，犧牲了多少無辜性命。
晉王見他陷入沈思，從棋盒里拿出另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開始布局，‘私情私欲，本就是人之常情，如同本王念念不忘復(fù)興前朝，也是感念其提攜。如今為了蒼生，本王承諾，只要朱梁暴政不再，必盡力促成雙方和平共存?！?br/>
朱友文略感訝異，他原以為晉王會感到為難，畢竟滅朱梁后統(tǒng)一天下，復(fù)興前朝，一直以來便是晉王志愿，如今他竟愿意保留朱梁國號，甚至領(lǐng)地，只為了盡速平息戰(zhàn)火，還百姓一個太平。
戰(zhàn)亂，已經(jīng)夠久了。
‘在下受私情所困，無法如晉王般這般果決大氣，實(shí)在慚愧?！?br/>
晉王淡淡一笑，‘這有何難？只要把百姓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人，自然就會盡其所能為其謀福利，給他們一個安穩(wěn)的家?！?br/>
朱友文不由心悅誠服。
他心中想的是朱家人，如何為朱家人保住天下，但晉王心中想的是每一個百姓，如何為全天下的百姓，保住一個家。
這番胸襟，哪里是朱溫或朱友珪比得上的？
晉王將一枚白子塞到朱友文手里，‘倘若你心意已決，可任陣前牙將，協(xié)助川王?！?br/>
牙將可令千人，是僅次于將軍的五品將領(lǐng)，晉王排除異議，如此重用，朱友文不能說不感動，可要他帶領(lǐng)晉軍回頭攻打朱梁，他心意仍懸而未決。
真要與朱溫決裂到如此地步嗎？
晉王見他遲遲未有回復(fù)，也不勉強(qiáng)，道：‘若你不愿意，可隨時退出，也不怪你?！?br/>
晉王起身，走了幾步，回過頭，語氣和藹，‘本王也算是你父執(zhí)一輩，既來了晉國，何不陪我這老頭兒散散步，不談國家大事，就是閑話幾句，解解悶?！@話顯然是把朱友文當(dāng)成了自己晚輩，釋出善意。
晉王微笑離去，朱友文凝視手里白子良久，才起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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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梁戰(zhàn)奴身分特殊，有些人更因罪重，被處黔面，為免引人注目，加上朱友文要求，疾沖將他們安置在太原城外附近的一處荒廢小村落，暫時草草搭建了幾間屋舍，送上好酒好肉，戰(zhàn)奴們倒也過得還算愜意。
酒一杯一杯喝，戰(zhàn)奴們笑談自己如何九死一生，張遠(yuǎn)說到精彩處還比手畫腳，眾人連番稱贊喝彩，同時哀悼不幸失去性命的同伴。
有人向張遠(yuǎn)敬酒，張遠(yuǎn)一口下肚，忽嘆道：‘這晉國的酒，還是太淡了些。’
立時有人呼應(yīng)：‘沒錯、沒錯！還是咱們家鄉(xiāng)的酒順口！’
‘是??！再配上我媳婦兒的拿手燒鵝，更是絕配！’
‘醒醒吧！能不能回得去家鄉(xiāng)，還不知道呢！’有人當(dāng)頭潑了盆冷水。
瞬間大伙兒都沉默了下來。
許久，張遠(yuǎn)悶聲道：‘爹娘的墳頭不知多久沒整理了，還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回去上支香呢！’
不少人立即勾起了鄉(xiāng)愁，紅了眼眶。
想回家鄉(xiāng)，此生大概是不可能了。
張遠(yuǎn)忽扯開喉嚨唱了起來：
悲歌當(dāng)泣，遠(yuǎn)望當(dāng)歸，思念故鄉(xiāng)，郁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
有些多愁善感的，跟著唱了幾句，便虎目含淚，聲音哽咽。
家鄉(xiāng)回不去了，只能在這異鄉(xiāng)，把酒當(dāng)歌，苦中作樂。
朱友文離開晉王府后，還未走到村口便聽見了歌聲，那是他熟悉的鄉(xiāng)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