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邊城(2)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上游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jié)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掛了個褡褳,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錢,就走了。因為是節(jié)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dān)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后,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dāng)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有些過渡鄉(xiāng)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舉動。直到上岸后,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蛘呦蚬分魅溯p輕吠著,或者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嚷著:“狗,狗,你狂什么?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么輕狂舉動!跟誰學(xué)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儼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yīng)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談些什么話,這一天城門邊應(yīng)當(dāng)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應(yīng)當(dāng)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夫火夫,總會把過節(jié)時應(yīng)有的頌祝說出。這邊說:“副爺,你過節(jié)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說:“劃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若說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說:“有什么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么,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dāng)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了,那兵營中人卷舌子舔著嘴唇,稱贊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wù)勗挘瑔枂栂潞拥拿變r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鉆進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里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東西。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于職守的劃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嚷著“我?guī)Я四敲匆淮蠖?,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lǐng)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不愿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沾那點便宜。那屠戶說:“爺爺,你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yù)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說:“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劃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shù)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shù),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于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里去。
翠翠溫習(xí)著兩次過節(jié)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象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zhǔn),抓不住。
翠翠想:“白雞關(guān)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白雞關(guān)。白雞關(guān)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上水走風(fēng)時張起個大篷,一百幅白布鋪成的一片東西,先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沒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卻想到這個問題!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dān)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涂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jié)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wěn)定后,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jì)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頭新油過的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見翠翠盡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jì)有幾歲。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yīng),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聽那母親說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fā)現(xiàn)了女孩子手上還戴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歆羨。船傍岸后,人陸續(xù)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摸出一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dāng)時竟忘了祖父的規(guī)矩了,也不說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后發(fā)癡。一行人正將翻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說:“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說什么,只微笑把頭盡搖,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干凈衣服,相貌卻并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
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么好看的,極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復(fù)溫習(xí)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
“白雞關(guān)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么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br/>
城中有人下鄉(xiāng)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里為人還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里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牯??细?,山羊肯生仔,雞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養(yǎng)兒子,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guān)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公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得坐穩(wěn),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fēng)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dāng)前陣,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jié)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fēng)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dāng)為你再唱歌!
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郁。唱完了這歌,翠翠覺得心上有一絲兒凄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愿時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jié)已下河了,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
九
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jié)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按浯?,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yīng)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說:“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還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卻不提出。
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里,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倒大方,請副爺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說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槽坊,如何這樣子!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dāng)真那么說,‘請我全喝了吧?!野押J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里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說,……”
“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么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dāng)真會是這樣的!”
說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jié)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餅子。
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著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聽到祖父說:“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dāng)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jì)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說下去??腿擞滞浯湫?,翠翠仿佛明白為什么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么的,從城里被人打發(fā)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象是個熟人??墒茄劬锵笫鞘烊?,卻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
祖父在巖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jīng)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來客問祖父“進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說“應(yīng)當(dāng)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后來客方言歸正傳:
“伯伯,你翠翠象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
撐渡船的笑了?!翱跉馔绺缫粯?,倒爽快呢。”這樣想著,卻那么說:“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贊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
“但是,這很不公平?!?br/>
“很公平的!我聽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guān)灘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里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掉!”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說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biāo)致青年,象我這種老骨頭,它不要吃的!”
那二老說:“伯伯,你到這里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說我們這個地方風(fēng)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么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說風(fēng)水好應(yīng)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象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jīng)很多很多!”
“伯伯,你說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幕畹竭@塊地面,又正經(jīng),又大方,難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還說什么。日頭,雨水,走長路,挑分量沉重的擔(dān)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得是你們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辜負日頭!”
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
“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婦煮飯嗎?”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腿苏驹诖^同翠翠說話:
“翠翠,吃了飯,同你爺爺去看劃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爺爺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爺爺不去我也不去?!?br/>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爺爺?!?br/>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
“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快吃飯,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后,只見那個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么,不即走開。翠翠回轉(zhuǎn)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
“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象認得他,他是誰?”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
“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br/>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br/>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 彼蛄艘豢诰?,象贊美酒又象贊美人,低低的說:“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br/>
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老祖父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十
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币娏俗娓赣终f:“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br/>
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密,從鼓聲里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面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只是搖頭推辭。祖父說: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我愿意陪你去?!?br/>
祖父微笑著:“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邊時河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jīng)停止,地面還是濕濕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翠翠所注意的鄉(xiāng)紳妻女,受順順家的款待,占據(jù)了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后條凳上,祖父便走開了。
祖父并不看龍船競渡,卻為一個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遠近,到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qū)τ谒胱釉瓉砭蜆O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里。當(dāng)水閘門抽去時,流水沖激地下的暗輪,上面的石片便飛轉(zhuǎn)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谷倒進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篩子里,再篩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頭上包著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種些蘿卜、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脫去,到河里去堆砌石頭修理泄水處。水碾壩若修筑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梁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于當(dāng)?shù)匦∝斨鞯漠a(chǎn)業(yè)。那熟人把老船夫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yè)主為誰。兩人一面各處視察一面說話。
那熟人用腳踢著新碾盤說: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chǎn)業(yè);這是中寨王團總的,大錢七百吊!”
老船夫轉(zhuǎn)著那雙小眼睛,很羨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著,且對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后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總女兒陪嫁的妝奩。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托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
“滿十四進十五歲?!崩洗蛘f過這句話后,便接著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
“十四歲多能干!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
“有什么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br/>
“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只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般兩只手造的!……”這樣那樣的說著,說到后來,那人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只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
那人過了一會兒又說: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選媳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聽?!?br/>
老船夫問:“是什么笑話。”
那人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dāng)真話去聽咧。”
接著說的下去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贊美翠翠,且如何托他來探聽老船夫口氣那么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來轉(zhuǎn)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拔覇査骸罄?,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為我去探聽探聽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我說:‘我這口鈍得很,說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dāng)笑話去說,不會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dāng)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yīng)當(dāng)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記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翠翠,心里很高興。但這件事照規(guī)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家伙聽過了笑話后,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yīng)當(dāng)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yīng)當(dāng)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br/>
“你以為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
“不咧,人家以為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br/>
“不能那么說,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
“那么,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若以為聽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br/>
“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說過了。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dāng)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的。”
“不是那么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yīng)了?!?br/>
這里兩人把話說妥后,就過另一處看一只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面,卻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雖被那鄉(xiāng)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窗口看熱鬧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為得是好仔細看看翠翠這方面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只從對河取齊的船只,直向這方面劃來。先是四條船皆相去不遠,如四枝箭在水面射著,到了一半,已有兩只船占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只船中間便又有一只超過了并進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稅局門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jié)勝利的已判明屬于河街人所劃的一只,各處便皆響著慶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吶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退頭上包著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三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只黃狗,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叢里找尋黃狗,一面聽人家正說些什么話。
一個大臉?gòu)D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dāng)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
一個婦人就說:“是砦子上王鄉(xiāng)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誰人?被誰看?”
“嗨,你還不明白,那鄉(xiāng)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還是二老?”
“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岳云,就會上樓來看他丈母娘的!”
另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十個長年還好一些。”
有人問:“二老怎么樣?可樂意?”
有人就輕輕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
“你聽岳云二老親口說嗎?”
“我聽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br/>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愛’,只看各人心里愛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dāng)時各人眼睛對著河里,口中說著這些閑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后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fā)火發(fā)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聽有兩個人提到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須要二老一句話。”又說:“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
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聽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見河中情形,只聽到敲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吶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jīng)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雜夾叫著二老的名字,鄉(xiāng)紳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點心,在請鄉(xiāng)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梁柱間,迎面碰頭一群人,擁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來的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fā)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
“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br/>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br/>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么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dāng)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腳樓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么船上發(fā)現(xiàn)她的祖父,但搜尋了一陣,各處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shù)丈一只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裝什么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
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時水車轉(zhuǎn)得如陀螺?!?br/>
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錢,還不管風(fēng)車,不管家什!”
“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