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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衣傳 第四章 賀蘭山 1

賀蘭山下陣如云,羽檄交馳日夕聞。
  唐·王維
  萬歷二十年三月中,百余人穿行在艱險的蜀道之中,無閑情觀賞早春“綠柳黃未勻,上林花似錦”的沿途美景,也無暇顧及“前有劍閣橫斷,倚青天而中開”的險峻雄偉,一行人自成都起,過廣漢,經(jīng)德陽,穿劍門關,于廣元出川,而后翻秦嶺,出斜谷,直通八百里秦川,近四十日內(nèi),日行百里,終于到達了九邊重鎮(zhèn)之一:寧夏鎮(zhèn)。
  寧夏鎮(zhèn),黃河繞其東,賀蘭聳其西。西北以山為固,東南以河為險。寧夏鎮(zhèn)地勢險峻,河套地區(qū)土地肥沃、物產(chǎn)富庶,素有“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說法,因此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秦漢之于匈奴,唐之于回鶻,宋之于西夏,元,及至有明一朝,也先后與瓦剌、韃靼纏斗百年。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千百年來,經(jīng)歷了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后,難以計數(shù)的邊關將士永遠埋骨于賀蘭山,所以賀蘭山又有“軍山”“鬼山”之稱。
  窖生與何大奎等川軍將士在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艱苦行軍之后,終于來
  —104—到寧夏鎮(zhèn)寧夏城前、賀蘭山下。此時的賀蘭山,正是“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的季節(jié),對于窖生、何大奎以及這同來的百名川軍而言,感到的卻是徹骨寒冷,這讓窖生有些困惑,因為他依稀記得,上個月出發(fā)之時,川內(nèi)便已經(jīng)到處是一派“嫩葉商量細細開”的早春景象,怎么走著走著,走了近一月有余,卻把春天給走丟了?窖生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兩句詩,此刻最是應景:“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br/>  不過與同來的川軍士兵對眼前兇山惡水和鬼天氣的咒罵相比,窖生的心緒倒是好得多,一路上他更是和同行的這些士兵大擺龍門陣,經(jīng)常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甚至都忘卻了行軍的辛勞,“小四川”的外號就此叫響。
  雖然眼前春色無處尋,也不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但是眼前軍營千里、雪峰萬仞,這粗獷豪邁的異域風光卻讓窖生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一行人來到距寧夏城十六里外駐扎的明軍大營,何大奎身為帶隊參將,立刻找到營中傳令兵,遞上成都府所開具的勘合。那傳令兵驗明勘合后,狐疑地看了何大奎一眼,冷冷地扔下一句:“在這等著!”之后他便進中軍帳稟報去了。
  何大奎只好帶隊在大營外等候,此時兩人兩騎由遠處急馳而來,及至近前,何大奎細看那兩匹馬,毛色不勻,奔跑之際也是不甚平穩(wěn),看來并非訓練有素的戰(zhàn)馬,兩名騎者也都穿著尋常布衣,看樣子兩人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
  何大奎偶然瞥了一眼窖生,卻發(fā)現(xiàn)窖生正沖自己連使眼色,且用手偷偷指了指那兩名騎者。
  何大奎覺得納悶,又仔細看了看那兩名騎者,似乎并無任何特別之處,可仔細一琢磨便發(fā)覺了古怪之處:雖然那兩匹馬奔跑之際不甚平穩(wěn),但馬上兩名騎者身形卻始終穩(wěn)如泰山,不見絲毫晃動,足見兩人騎術之高明,絕不是普通百姓。
  此時那兩名騎者來到近前。何大奎細看兩人容貌,見其中一名年長一些,三十七八歲,身材魁偉,此刻端坐在馬上,似乎也比一旁的騎者高出半頭有余,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臉上一副濃密的絡腮胡子烏黑發(fā)亮,濃眉大眼,目光如炬,顧盼之際,極具威勢。
  另一名騎者年紀尚輕,但看起來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身材頎長而略顯單薄,劍眉細目,目光堅定。
  細看過兩人的相貌和氣度,何大奎更加確定這二人絕非是等閑之輩,但究竟是什么來頭他一時卻也捉摸不透,因此打算靜觀其變。
  此刻兩名騎者,在離營門不遠處勒住胯下坐騎,兩人翻身下馬,看了看何大奎和百名背著酒壇的川兵,并未言語,卻對著眼前這座大營仔細觀察起來。
  此時那個折返回來,身后一個參將模樣的魁梧軍官帶領著一隊軍士氣勢洶洶沖何大奎而來,到了近前,參將模樣的人對傳令兵大剌剌地問:“是他嗎?”
  那哨兵趕緊答道:“麻參將,就是這個人?!?br/>  這個麻參將上下打量了何大奎一番,對著何大奎大聲呵斥道:“我剛剛查看過所有兵部調(diào)兵勘合,并無從成都府調(diào)兵的軍令!你究竟是何人?到此究竟要干什么?說不清楚就將你們?nèi)磕孟拢约氉髡撎?,就地正法!?br/>  何大奎見此人傲慢無禮,心中不悅,但自己初來乍到,卻也不便發(fā)作,于是他抱拳道:“這位麻大人,卑職何大奎,在成都府任參將一職,卑職剛剛請這位兄弟已經(jīng)查驗過勘合的!卑職這次是奉成都府劉顯劉總兵之命,專程給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如松李總兵來送酒的。麻大人不信可以看看。”說完用手指了指窖生和其余士兵背上所背酒壇。
  這位麻參將掃了一眼眾人,張嘴將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罵道:“什么他媽的討逆總兵官,老子不認識!也沒聽說過!從四川幾千里特意送酒到這兒,唬誰呢?我看你們就是他媽的哱拜的探子和二報!來人啊,去把這些人背上的壇子都給老子拿下來!挨個檢查看看里面裝的都是什么?如有反抗就格殺勿論!”
  這個麻參將手下的士兵一聽都來了精神,齊齊應了一聲:“是!”
  幾十人便一擁而上,直奔著百名川軍而去。
  為首一個百夫長模樣的軍官遠遠看到窖生除了背著一個酒壇之外,還背了一個藍布包袱,看形狀里面似乎裝了一把琴。他不禁覺得古怪,于是徑直來到窖生面前,喝道:“你身上背著什么東西,全部卸下來讓我們仔細檢查。”
  窖生看了看眼前的這位百夫長,淡然一笑,卻對他的話置之不理。
  百夫長一見大怒,伸手抓向窖生的肩頭。窖生也不閃避,百夫長的手指堪堪碰到窖生肩頭,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道夾裹著自己手腕就勢向前一帶,自己身子便向前飛起一丈有余,重
  重摔在地上,實在是狼狽不堪。
  麻參將一見大怒,忙拔出鋼刀,指著窖生道:“你們果然是哱拜所派的奸細!來人啊,抄家伙!”
  此刻那幾十名士兵紛紛拔出兵刃,何大奎一見情形不妙,縱身擋在窖生和川兵之前,張開雙臂對著營中士兵大喊道:“兄弟們,我們不是奸細,我們確實是成都府的人,我這兒有成都府的勘合,我要見麻貴麻總兵!”
  營中士兵哪里肯聽何大奎的話,營中士兵便要一擁而上,這邊川軍一看也不愿束手就擒,紛紛亮出兵刃,眼看雙方便要混戰(zhàn)。就在此刻,那兩名布衣騎者中一名年齡較輕的漢子忽然身子一閃,來到麻參將身前,沒等麻參將有絲毫反應,就把他手中的鋼刀奪下,順手將鋼刀壓在了麻參將的脖子上,騎者劍眉豎立,口中一聲斷喝:“讓你的部下全都放下手中兵刃,全部后退!”
  麻參將心里一驚,嘴里卻并不服軟:“哪里來的大膽賊子!你們是一伙的吧,膽敢到堂堂大明寧夏總兵官大營來撒野!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來人啊,把這些奸細統(tǒng)統(tǒng)拿下!”
  話音剛落,大營中又涌出上百名士兵,分別手持鋼刀和弓箭,箭在弦、刀出鞘,大有將眼前的騎者和川軍都砍成肉泥之勢。
  眼見情勢萬分緊張,另一名身材魁偉的騎者穩(wěn)步來到麻參將身前,用手輕輕拍了拍年輕騎者的手臂,年輕騎者馬上會意,撤下了壓在麻參將脖子上的鋼刀,后退一步側身立在一旁,不再說話。
  麻參將一見壓在自己脖子上的鋼刀撤了,于是便要發(fā)作,此時身材魁偉的騎者忽然反手一記耳光“啪”一聲重重地抽在麻參將臉上,力道之大竟然將麻參將抽得原地轉(zhuǎn)了一圈,他半邊臉上頓時呈現(xiàn)一片青紫,營中士兵或許都不曾想到,竟然有人打耳光能打得如此之重,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家面面相覷。
  還沒等麻參將緩過神來,便被身材魁偉的騎者伸手捏住了后脖頸,這麻參將身材本來已經(jīng)很是魁偉,但相比之下騎者比他卻又大了一圈,又因一個氣勢威猛,一個卻被耳光抽得神志不清,所以此刻兩人情狀正好像老鷹捉小雞一般。
  騎者湊近麻參將的臉,冷冷地說道:“你剛才說沒聽說過陜西討逆總兵官,也不識得什么李如松是不是?今天我讓你好好認識認識!”
  他說罷抬頭向營中士兵掃視了一周,每個人與他冷峻的眼神相遇后都不自禁打了個冷戰(zhàn),竟然又連連后退了幾步。
  那身材高大的騎者忽然運足丹田之氣高聲喊喝:“我是大明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如松,讓麻總兵出來見我!”
  這一聲斷喝真氣充盈,聲聞數(shù)里,不禁震得眾人耳鼓轟鳴,營中士兵被其威勢所嚇,無不大驚失色。窖生心下竊喜,暗想莫非眼前這人就是李如松?那豈不是師兄到了?自己從小便聽兩位師父多次提到這位師兄,神交已久,今日一見果然英雄了得。
  原來這兩位騎者正是原大明薊遼總督李成梁之子、新任大明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的李如松及其胞弟李如柏。
  兩人奉命帶屬下一萬兵馬自太原疾援寧夏平叛,大軍連日疾行,前日離寧夏城尚有三百里之遙,但李如松聽聞麻貴對寧夏城久攻不下,因此決定和胞弟李如柏兩人輕騎,喬裝,先行到陣前一探虛實,不想遇到此事。
  大營的轅門前喧鬧了這許久,再加上李如松這一聲石破天驚的斷喝,早有人將情況報于寧夏總兵麻貴。
  麻貴年近五旬,身材略微發(fā)福,頭上也略顯花白,但精神健旺,凜然生威。
  麻貴正獨自一人在中軍大帳中發(fā)愁,原因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攻城不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日前接到內(nèi)閣和兵部的行文,知道了任命李如松為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統(tǒng)帥山西、寧夏、浙江等各地軍隊,負責平定此次寧夏叛亂。
  自從麻貴知道是李如松出任這個討逆總兵官以后,他但凡一想起來便覺得甚是頭疼,究其原因?qū)嵲谑抢钊缢蛇@廝的確是個難纏且絕對惹不起的主。
  其實此前麻貴與李如松僅有一面之緣,便是這一面之緣讓麻貴至今心有余悸。
  彼時李如松是山西總兵,而麻貴自己則剛剛升任寧夏總兵,按理講兩人同為一地總兵,且麻貴年齡要比李如松大上一輪有余,于公于私李如松都應該敬麻貴三分,可見了面麻貴才知道自己想多了,這李如松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尊敬為何物,非但不尊敬自己,甚至連當時在場的山西巡撫都不當回事。要知道大明自開國以來,朝廷規(guī)制便是以文制武,李如松和自己頂頭上司唱對臺戲都是家常便飯,更何況他人?
  然而真正讓麻貴感到惶恐的,卻是以李如松如此囂張跋扈的個性自然免不了飽受各部言官的彈劾,而據(jù)傳言李如松剛剛當上總兵短短兩年,朝中彈劾他的言官數(shù)量和奏本總量甚至比當年上奏彈劾胡宗憲、戚繼光的還多。
  然而奇怪的是,李如松卻總兵照舊做、跋扈卻較以往更甚。這讓同為一地的總兵麻貴有些惶恐不已,因為他心里明白,如若自己和李如松易地而處,恐怕便是有一百個麻貴也人頭落地了。
  從那時起,麻貴心里就深深打下了這樣一個烙印,這李如松實在是個不能惹也決計惹不起的人物。可偏偏這該死的哱拜起兵謀反,自己又實屬不爭氣,久攻不下,逢此當口,朝廷偏偏指派了這個祖宗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麻貴焉能不愁?
  麻貴正在自己的中軍大帳中長吁短嘆,傳令兵來報,說自己的親信麻勇在轅門前讓人打了,麻貴大怒,對傳令兵說道:“什么人吃了豹子膽,竟然在我中軍轅門前打我的親信!給我派人拿了!”
  傳令兵支支吾吾地說道:“回總兵大人,來人自稱是……自稱是……”
  麻貴怒道:“是誰也不行,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給我綁了!”
  倆人話音未落,便聽到那聲石破天驚般的吼聲從院門外傳來,麻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狐疑地問傳令兵:“外面在喊什么?說是誰來了讓我出去見他?”
  傳令兵趕緊答道:“回總兵大人,就是這個人!他說自己是什么提督陜西討逆總兵官,好像叫什么李如松?!?br/>  麻貴怔怔地愣了一會兒,忽然起身,一腳踢在傳令兵的屁股上,朝大帳外一溜小跑,他邊跑邊罵道:“你個小王八蛋,不早放屁!”
  傳令兵稀里糊涂地挨了一腳,卻也無暇委屈,連忙跟著麻貴向大帳外跑去。
  麻貴剛到轅門外,便見到一個大漢一手掐住麻勇的后脖頸,威風凜凜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正冷冷地掃視著對面自己的士兵,麻貴仔細一看,這大漢正是李如松。
  麻貴眼見李如松安然無恙,心里一塊大石頭算落了地。可又看了看自己這些士兵,雖然手中都拿了鋼刀弓箭,此刻卻如一群見了貓的耗子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不禁暗罵:這幫沒出息的貨,幾十個人手里拿著家伙卻被一個赤手空拳的人堵在自己軍營門口竟然還被嚇得哆哆嗦嗦,這也算是欺負人欺負到家了。
  麻貴心里雖然這樣想,可嘴里卻大聲呵斥手下士兵收起手中兵刃。麻貴營中的士兵此刻正經(jīng)歷著最為尷尬的時刻:面對眼前這樣一個猶如天神下凡般的大漢,大家一起抄家伙上又不敢,可是一起拿著家伙后退又覺得太丟人,正值進退兩難之際,見到麻總兵跑了出來,又聽
  到了總兵讓收起兵刃的命令,大家頓時如釋重負,都在心里大呼“麻總兵英明!”
  于是乎心理素質(zhì)好的士兵都將兵刃收起,個別幾個膽子小的士兵一聽到麻貴的命令后竟然如同被繳械般把鋼刀、弓箭都直接扔在了地上,讓身為一軍統(tǒng)帥的麻總兵情何以堪?但是眼前自己當著李如松的面也無法訓斥責罰那幾個慫包,只能暗暗記住都是哪幾個慫包給自己丟人現(xiàn)
  眼,咬牙想著等到秋后一并算賬!
  此刻麻貴也顧不得羞愧惱怒,疾步上前對李如松行禮道:“卑職麻貴,拜見討逆總兵官李總兵,不知李總兵提前駕到,卑職有失遠迎,請總兵大人贖罪!”
  李如松掃了麻貴一眼,他一抬手,將手里的麻勇推給了站在一旁的李如柏。他微一揚手算是還禮,嘴上卻故意親切地對麻貴說道:“我說老麻,別這么多文縐縐的禮數(shù),我看你最近這身體可不錯,這么冷的天,你這臉上還紅撲撲的,難得啊?!?br/>  麻貴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知道李如松這是故意挖苦自己,心想這孫子嘴太損,可是麻貴嘴上卻連連道:“托總兵大人的福,托總兵大人的福!”
  沒想到李如松話鋒一轉(zhuǎn),冷冷地道:“我說麻總兵,你這點精氣神都用在保養(yǎng)自己身體上了吧?這兵練得屬實不怎么樣?!彼f完揚手指了指對面那幾十個士兵繼續(xù)說道:“這么半天了,眼前這幾十號人就沒一個敢沖上來砍我一刀的,哪怕躲在人堆里偷摸射我一箭也好啊!”
  麻貴此刻被李如松氣得牙根直癢,臉上卻不敢有絲毫怠慢,趕緊又施一禮道:“李總兵哪里話!大人虎威到此,屬下怎敢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