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經(jīng)大小百余戰(zhàn),麾下偏裨萬戶侯。王維《隴頭吟》
萬歷二十一年正月初八,在各路攻城主將的率領(lǐng)下,明軍整隊出營,各部均按戰(zhàn)前會議部署各
自抵達平壤城下!
李如松縱馬來到陣前,窖生、周賜梵、周語禪緊隨在其身后護衛(wèi),李如松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平壤城,看著眼前這座極為堅固的城池一言不發(fā),腦子里卻飛速地把各路將士的攻城部署和可能預(yù)見到的各種突發(fā)的節(jié)外之變都仔細地推演了一遍。
小西行長在平壤西門外部署好了一切之后,此刻也正在注視著西城外的動靜,在看到了西城密密麻麻集結(jié)了幾萬名明軍士兵之后,小西行長沒有絲毫的慌亂,他的臉上甚至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明軍真的是將平壤西城門作為主攻方向,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大名鼎鼎、被視為大明王朝武力柱石的李如松不過如此!
小西行長的自信并非沒有根據(jù),因為在戰(zhàn)前,他派出的探子帶回了很多可靠的情報,而其中的一條情報尤其讓小西行長興奮:明軍雖然配備了一些火器,但多是較為落后的裝備,其射程和威力根本無法和日軍配備的火器相提并論,大多數(shù)明軍士兵還拿著刀、槍及弓弩等冷兵器。因此雖然日軍在人數(shù)上有劣勢,但憑借溝險城堅的平壤城防以及火器優(yōu)勢,小西行長有絕對的自信給李如松、楊元、麻貴等明軍將領(lǐng)好好的上一課,他要徹底擊潰城下的明軍,并且要經(jīng)此一戰(zhàn),讓明軍從內(nèi)心對日軍產(chǎn)生極度的恐懼!
此時,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豐臣秀吉曾說過的那句話:“唐畏日如大水崩沙,利刃破竹,無堅不摧?!?br/> 小西行長忽然覺得這句話有點道理了,甚至關(guān)白經(jīng)常掛在嘴邊念叨的“有生之年誓將唐納入日之版圖”這句話,自己曾經(jīng)認為這簡直無異于癡人說夢,然而現(xiàn)在看起來也似乎不再那么遙遠……
興奮和期待在小西行長的心底越來越強烈,仿佛一個聲音不斷在他耳邊響起:“來吧,大明的軍隊!來吧,李如松!讓你們好好見識一下日軍的厲害,見識一下我小西行長的厲害!”
而此刻的李如松卻異常的沉靜,他在馬上注視了良久,忽的“唰”一聲抽出腰刀,刀尖向平壤城一指,號炮聲驟然響起,明軍正式開始對平壤西城發(fā)起總攻!
明軍進攻的號炮如同一劑興奮劑在瞬間將小西行長的情緒點燃,只聽他一聲令下,在平壤西門城墻上防守的日軍全部端起火銃、長筒等火器,黑沉沉的槍口如同滿是毒液的蛇信般對準了城下的明軍!
小西行長穩(wěn)坐在城頭,興奮地等待著好戲上演。可等了好一會,既沒看到城下的明軍向平壤城發(fā)起沖鋒,也沒看到明軍架設(shè)攻城的云梯,而此刻,城下幾百個明軍士兵兩個人為一組,在原地架設(shè)著約有六七尺長的一種看來甚是奇怪的裝置。
小西行長看著眼前的情景不禁納悶:明軍這是在干嘛?李如松到底在耍什么把戲?
正當(dāng)小西行長還在納悶之時,突然之間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和一陣地動山搖,漫天的鉛子、鐵彈和石塊如暴雨般傾瀉在平壤城墻之上!
原來,明軍剛才在平壤城下分組架設(shè)的竟然是數(shù)百門火炮。剛才號炮一聲令下,幾百門火炮一起開火,城頭上的日軍毫無防范,一時間傷亡慘重,就連小西行長本人左肩也被火炮轟擊受了輕傷,被抬下城頭緊急救治。
在短短的一瞬間小西行長便從天堂跌入地獄,這實在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但卻也激發(fā)了小西行長內(nèi)心的一股狠勁,他在經(jīng)過簡單包扎后便不顧勸阻又沖上了平壤城頭,這對于守城日軍來說無疑是巨大的鼓舞,日軍一度跌至冰點的士氣重新又高漲起來。
小西行長不愧為日本戰(zhàn)國時代的名將,有著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和出色的臨場應(yīng)變能力。他在短暫的驚慌失措后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經(jīng)過冷靜地分析迅速得出結(jié)論:一、明軍如此高密度的炮擊并不能持久;二、明軍炮擊的時候也不可能對平壤城發(fā)動真正的攻城戰(zhàn)。
基于以上兩點,小西行長命令守城日軍各自找掩體躲避,待明軍火炮停止后重新布置守城。
明軍火炮攻擊的時間雖然遠遠超出小西行長的估計,卻終有停歇的時候。當(dāng)炮擊停止的那一刻,平壤城內(nèi)外在一瞬間由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震耳欲聾的喧囂突然變得異常寂靜,只是空氣中彌漫著火藥硫磺和燃燒后的焦臭混合在一起的氣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短暫的寧靜以后突然又是一聲炮響,隨后平壤西城外集結(jié)的三萬名明軍在楊元、張世爵和李如柏的率領(lǐng)下,分別向平壤城小西門、大西門及七星門展開猛烈進攻!
而此時的平壤西城的城墻上,幾乎滿是傷兵殘將,守城的倭軍甚至眼睜睜地看著城下的明軍在架設(shè)登城云梯都無人阻攔,楊元、張世爵都沒料到守城倭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眼看平壤城便唾手可得。早知如此,昨晚李提督又何必費盡心力派兵布陣呢?
然而,楊元和張世爵馬上就會知道,李如松是對的。
李如松之所以能做出準確的判斷是來源于他對倭寇有著透徹的了解。
倭寇,陰險狡詐、兇殘暴戾、嗜殺成性,對強者奴顏婢膝,對弱者卻如狼似虎!但是,當(dāng)倭寇到了戰(zhàn)場上之后,馬上又表現(xiàn)出另一面:武功精湛、訓(xùn)練有素,無論遭受怎樣的打擊和重創(chuàng),皆能按戰(zhàn)斗部署一絲不茍的推進,團隊精神、個人紀律和執(zhí)行力之強舉世罕有其匹!
正當(dāng)楊元、張世爵為即將輕而易舉地攻破平壤城而感到無比興奮之際,猛然看到原本已經(jīng)空蕩蕩的城頭之上,轉(zhuǎn)瞬間又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倭寇,有的拿起火銃向城下的明軍士兵瘋狂射擊,有的則向城下投擲檑木、礌石,并奮力將明軍架設(shè)的登城云梯推倒,更有甚者將整鍋的開水向城下傾倒!
攻城明軍措手不及,一時間城下被槍擊、被石砸、被水燙者,死傷無數(shù)。
城頭上日軍一見之下氣勢更盛,開始用城頭上的火炮向攻城的明軍轟擊。
明軍在楊元、張世爵和李如柏的指揮下重新集結(jié),并咬緊牙關(guān)開始第二次向平壤城西城三門進攻,明軍紛紛借云梯開始爬城,而倭軍武力之強悍、意志之堅定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雙方激戰(zhàn)逐漸呈白熱化!
隨著時間的推移,守城倭寇士氣越戰(zhàn)越旺,攻城明軍的士氣卻逐漸消耗殆盡,而這其中以七星門張世爵部最為明顯,先是沖在最前沿的士兵開始潰退下來,繼而站在后面的士兵也相繼出現(xiàn)騷動。
張世爵見情況不妙,騎在馬上來回巡視訓(xùn)斥潰退下來的士兵,但所謂兵敗如山倒,此時任憑主將張世爵喊破嗓子也已經(jīng)于事無補,這一支攻城軍隊陣腳開始大亂。
就在張世爵手足無措之際,卻發(fā)現(xiàn)潰敗的士兵不知什么原因竟然都停下了腳步,暫時止住了潰退之勢。
不僅如此,張世爵發(fā)現(xiàn)站在最后方的潰兵臉上都是一副驚恐的表情,他不禁覺得奇怪,于是順著那些士兵的眼神向后看去,看到了永存于他記憶之中極為恐怖的一幕:李如松帶領(lǐng)著窖生和周氏弟兄,四人四騎不知何時站在了隊伍的后方,他們此刻正與潰退下來的明軍士兵迎面而立。
面對著潮水一般涌來的潰兵,李如松一言不發(fā),他向身旁的窖生一伸手,窖生心領(lǐng)神會地將“斬犬”遞到李如松手中,李如松接到“斬犬”的同時雙腿微一用力,胯下戰(zhàn)馬如離弦之箭般迎著沖在最前面、逃得最快的一個潰兵疾馳而去,他轉(zhuǎn)瞬間就到了這個潰兵眼前。沒等那個潰兵有任何反應(yīng),李如松右臂一揮,“斬犬”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猩紅色的閃電,竟然將那敗兵的首級齊刷刷地砍下!
由于那潰兵逃得太快,因此人頭落地之時因為慣性的作用使得無頭的身體又向前沖了幾步才摔倒在地,斷頸處噴涌而出的鮮血瞬間將地上的冰雪染紅。
看著眼前驚悚的一幕,所有潰退的士兵都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此刻李如松橫刀立馬在眾人眼前,臉上充滿了殺氣,一字一句地說道:“擅自后退者,殺無赦!”
望著眼前如兇神惡煞般的三軍最高統(tǒng)帥,這些潰兵的臉上愈加恐慌,這更激起了李如松胸中的一股義憤之情,于是他對潰兵激昂地高聲喝道:“當(dāng)兵的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可怕嗎?不可怕!作為軍人,我們最怕的不是戰(zhàn)死,最可怕的是我們在戰(zhàn)場上敗了、逃了,被這些倭寇打到我們每個人的家鄉(xiāng),我們的爹娘、我們的妻兒就會被這些禽獸不如的倭寇糟蹋,最后受盡屈辱像牲口一樣的死去!想想我們一路上親眼看到朝鮮百姓的慘狀,他們之所以落得出此下場,就是因為他們的兒子、他們的丈夫、他們的父親當(dāng)初在戰(zhàn)場上怕了!逃了!你們他媽的難道想讓你們的爹娘、妻兒像他們一樣,如同牲口般被侮辱、被宰殺嗎?!”
李如松一番熱血激昂的話讓每個士兵都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此刻他們的腦海中都不約而同地浮現(xiàn)出進入朝鮮后所看到的一個個如人間地獄般的景象:被屠戮殆盡、洗劫一空的村莊,被砍頭、被肢解的老人,被侮辱、糟蹋致死的女人,還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甚至尚未出生的胎兒,被挑在刀尖上、掛在樹上、像死去的小貓小狗般被隨意丟棄在地上……
想到倭寇禽獸不如的暴行,這些潰退下來的士兵臉上恐懼的表情漸漸消失,繼而被一股義憤之情所代替。
李如松看在眼里,于是他揚起手中的“斬犬”指向平壤城頭上那些已經(jīng)陷入瘋狂的倭寇士兵低沉喝道:“殺盡倭寇,只在今日!”
李如松話音剛落,剛才還掉頭瘋狂逃命的那些士兵仿佛在短短一瞬間換了個人,他們臉上滿是憤恨的神情,如一群憤怒的、急欲復(fù)仇的野獸般嚎叫著掉頭再次向平壤城沖去!
不遠處的張世爵在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后,這個硬氣了半輩子的鐵漢此刻雙眼竟蘊滿熱淚!只見他
翻身下馬,向李如松雙膝跪倒行稽首禮之后,一言不發(fā),飛身上馬,雙目噴出怒火般揮舞著馬刀向平壤城沖去……
平壤西城激戰(zhàn)正酣,平壤北城,吳惟忠站在陣前,注視著眼前矗立著的牡丹峰和依峰而建、居高臨下的平壤北門一言不發(fā),因為此刻他正竭盡全力在腦海中思索著一個問題。
良久,吳惟忠得出了結(jié)論,和兩日前第一次看到這座城門時的答案一樣:無解。
可是吳惟忠轉(zhuǎn)身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軍容齊整、莊嚴肅穆的三千戚家軍!
這三千戚家軍多以浙江義烏以及臺州人為主,而吳惟忠就是義烏坎頭村人。看著眼前的家鄉(xiāng)子弟,他憨厚地笑著說道:“兄弟們,我從小家里窮,莊戶人家的孩子沒喝過幾年墨水,至于詩詞之類的就更不會背幾首,不過有一首詩我背得滾瓜爛熟,這首詩是在二十年前,我親眼看著胡部堂的軍師青藤先生徐文長所作,是專門稱贊咱們義烏子弟兵面對倭寇時的勇猛!我背給你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