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解放的消息是從一隊潰敗的國軍士兵嘴里傳開的。他們在搶劫了鎮(zhèn)上的米行、肉鋪、糕餅店與成衣鋪后，叫嚷了幾句要上山去打游擊，就匆匆離開鎮(zhèn)子，消失在水網(wǎng)如織的平原盡頭。斜塘鎮(zhèn)很快恢復(fù)了平靜，幾乎跟以往的日子沒有什么分別。林楠笙每天照常去圣類思中學(xué)上班?，F(xiàn)在，他已是那里最受歡迎的歷史兼英文教師，就像許多流落到這個鎮(zhèn)子上的男人與女人們一樣，他們都把這個地方當(dāng)成自己的家鄉(xiāng)。
　　
　　這天，校長忽然闖進他的課堂，說，工作組的同志來了，在辦公室等你呢。
　　
　　來找林楠笙的是兩個年紀比他學(xué)生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穿著黃軍裝，戴著黃軍帽。他們是來重新登記戶籍的。一見面，其中的一個就說，姓名。
　　
　　林秋明。
　　
　　出生年月。
　　
　　1912年11月19日。
　　
　　籍貫？
　　
　　浙江富陽。
　　
　　怎么到這里的？
　　
　　逃難。
　　
　　現(xiàn)在解放了，為什么不回家鄉(xiāng)？
　　
　　老家沒人了。林楠笙說，1937年轟炸時，家就沒了。
　　
　　年輕的軍人放緩口氣，說，婚姻狀況。
　　
　　林楠笙看了看辦公室里的老師們，垂下眼簾，說，喪偶。
　　
　　事實上，這一年多來不是沒人給他做媒，戰(zhàn)爭留在天底下最多的就是孤兒寡母。林楠笙卻都一一謝絕了。他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一句話——這樣挺好的，我就不去拖累人家了。
　　
　　斜塘鎮(zhèn)的人都覺得林老師是眼界高，看不上那些沒文化的女人?？墒牵挥辛珠献约盒睦锴宄?，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他的身體在夏天已經(jīng)感覺不到炎熱，到了冬天同樣感覺不到寒冷。
　　
　　這年元旦前的一天，沒風(fēng)沒雪，天卻冷得出奇，家中的水缸里都結(jié)上了厚厚的冰層。林楠笙爬上竹梯，幫著門房剛把一盞紅燈籠掛在校門口，就看見一輛軍用吉普揚著一路塵土駛來。
　　
　　兩個小時后，這輛車載著林楠笙同樣一路塵土地離開斜塘鎮(zhèn)，在路上整整走了半天，開進上海市區(qū)時已是華燈初上的入夜時分。
　　
　　林楠笙在上海市公安局的一間辦公室里見到紀中原時，淡淡地說，你何必費這么大勁找我來呢？
　　
　　紀中原穿著黃呢制服，可怎么看仍像是當(dāng)年的篆印師。他笑著說，我們找你快兩年了。
　　
　　說著，他從柜子里取出一盒卷宗，說他1948年底從香港回來接手老潘的工作，就開始秘密尋找林楠笙。他不相信像林楠笙這樣一個特工會死在過封鎖線的時候。
　　
　　林楠笙說，你就不能當(dāng)我真的死了嗎？
　　
　　紀中原搖了搖頭，打開那盒卷宗，讓林楠笙自己看。這些都是下面報上來的材料，都是他在斜塘鎮(zhèn)上的一舉一動。原來，早在半年前林楠笙就已經(jīng)被監(jiān)控。檢舉他的是鎮(zhèn)上的一個保長。他曾是保密局培養(yǎng)的外圍人員，曾在上海遠遠地見過林楠笙一面。只是，當(dāng)?shù)氐墓膊块T堅信，一名大特務(wù)躲在一個小鎮(zhèn)上，背后一定藏著一個大陰謀。他們要放長線，釣大魚。
　　
　　這些材料最近才轉(zhuǎn)到我手上。紀中原說，我們需要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