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滿城飛絮,周慕嶼接了電話從宿舍匆匆跑出來,忘了戴口罩,迎風(fēng)快步疾走時肆意的飛絮擾得他噴嚏連連,很難受,可也沒心思折回去拿口罩,最后用手捂著鼻子一路小跑,怪狼狽的。
他推開輸液室的門,墻上的電視機(jī)里正在播一個綜藝,嘻嘻哈哈鬧哄哄的,第二張病床上的人輸著液,枕頭太低,她將被子團(tuán)了團(tuán)墊在背后,微仰了頭盯著電視屏幕,卻好像沒真的看進(jìn)去,滿臉困倦的樣子。
他站在門口深深呼吸,竭力壓下起伏的情緒。
床上人似是有所察覺,轉(zhuǎn)頭看過來,見到他微微一愣,然后沖他笑了下。
他努力了,可真的擠不出一個笑容來回應(yīng),他冷著臉走到床邊,盯著她半晌沒說話。
歲歲先繃不住了,苦惱地嘆息一聲:“我都讓學(xué)姐別告訴你了,她真是……”
周慕嶼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抬頭望吊瓶桿,上面還掛著好幾瓶沒開的藥水,他冷笑:“趙歲歲,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我長這么大,頭一次見人把自己給累暈了?!?br/>
歲歲語氣輕松地說:“咳,真沒大事,掛幾瓶葡萄糖就好了。”
周慕嶼仍冷著一張臉,歲歲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生氣??伤丝虥]力氣說太多,頭還有些暈,又困。
“對不起,又要麻煩你了?!睔q歲身體往下躺了躺,指著吊瓶,“幫忙看一下點滴,我小睡一會兒,半小時就好?!?br/>
周慕嶼沒接話,卻走到旁邊空著的病床上抱了薄被過來,蓋到她身上,又將她的頭抬了抬,把墊在下面的被子弄平整舒坦一點讓她枕。
歲歲睜開眼:“謝謝?!?br/>
他仍板著臉,聲音卻沒那么冷了:“睡吧,輸完了我再叫你?!?br/>
他搬了把凳子在床邊坐下,望著她漸漸沉睡的臉,虛弱蒼白得令人心疼,她放在被子上的手背,扎針的皮膚周圍青了一塊,大概是之前護(hù)士沒扎準(zhǔn)位置。
他嘴唇緊抿,眼神晦澀暗沉。
他想起之前接到學(xué)姐告知歲歲在賣場打工時暈倒了的電話,末了她說,你勸勸歲歲吧,她也太拼了點,再年輕的身體也經(jīng)不起這么累的。他不是沒勸過,剛?cè)氪髮W(xué)不久,別的新生還在享受大學(xué)的新鮮感,她就開始四處找兼職,找了還不止一個,她們醫(yī)學(xué)生課業(yè)本就繁重,空閑時間被她的各種兼職排得滿滿的。他對她的家庭狀況有所了解,一開始只以為她那么努力賺錢是不想讓姥姥負(fù)重,可后來有一次他請她宿舍的女孩們吃飯,有個女生提了嘴,他才知道她是在為暑假的英國之行攢錢。
所以見她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他真的好生氣,可他又有什么立場生氣呢?他看著她的睡顏,自嘲地想,他又以什么立場來勸她不要那么拼呢?中學(xué)同學(xué)?大學(xué)校友?同鄉(xiāng)?好朋友?那些位置,都是有分寸的,就如同她畫在他們之間的那條界線。他一直都知道的。
歲歲再醒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幾瓶點滴終于輸完了,結(jié)了賬,兩人走出診所。到了門口周慕嶼又轉(zhuǎn)身推門進(jìn)去,片刻他出來,手中拿了兩只一次性的醫(yī)用口罩,他將一只遞給歲歲。
“謝謝。”歲歲接過戴上,“我請你吃飯吧,想吃什么?”她其實沒什么胃口,但他陪自己打針都錯過了食堂的飯點。
周慕嶼說:“喝粥吧?!?br/>
他分明心情很不好,卻仍不忘照顧她。
“好?!?br/>
學(xué)校外面就有粵式粥鋪,口味正宗,價格也不貴。已過了九點,店里顧客不多,顯得很安靜,兩人面對面坐著,彼此沉默著吃東西,也很安靜。
歲歲是渾身提不起勁不太想開口說話,周慕嶼卻是在兩人相處時第一次這么沉默。
期間他的手機(jī)一直在震動,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沒接。
吃完飯,歲歲讓周慕嶼有事先走,他卻堅持要先送她回宿舍。春天風(fēng)大,又飄飛絮,不到十點校園里已經(jīng)很安靜了,兩人沉默走著,保持著一個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他低頭看地上被路燈拉長的影子,真奇怪,一路走過來道路彎曲,那兩個影子卻像兩條平行線,怎么都無法交纏在一起。
到了宿舍樓門口,歲歲說:“今天謝謝你了,再見?!?br/>
等了幾秒周慕嶼也沒說話,歲歲揮揮手,轉(zhuǎn)身。
“歲歲?!?br/>
她回頭:“嗯?”
他的臉籠在暗影里,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他靜靜地開口:“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br/>
歲歲呆了一呆。
他繼續(xù)說,聲音低沉喑?。骸澳阒绬幔易铍y過的不是你看不見我的心,而是你為了他一次又一次讓自己受傷,我真的很心疼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感覺太糟糕了。”
“對不起,曾答應(yīng)過每年陪你過生日,我要食言了?!?br/>
他怕自己反悔似的,說完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走。
歲歲忽然沖他的背影喊道:“周慕嶼!”
他站住,過了幾秒,才緩緩回頭。
歲歲遙遙看著他,一時間心里涌起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有點酸楚,有點難過,又有一絲釋然,她怎么會看不見他的心呢,可是不能回應(yīng)的真心,看見了又能怎么辦?她非常珍視與他一起長大的情誼,可如果他能將這么多年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移開,也許能看見更明媚的春天,會擁有新的可能,哪怕遺憾與難過,她也愿意笑著說再見。
這是來自朋友的真心與祝福。
“對不起,謝謝你?!?br/>
萬千情意記心頭,她最后能說的,也不過這六個字。
偏偏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他眼神黯下來,自嘲地牽了下嘴角,周慕嶼,你在期待什么呢?
他沉默著離去,這么多年來,終于換他先轉(zhuǎn)身離開,不再是站在原地目送的那個人。
剛出了醫(yī)學(xué)院的大門,手機(jī)又響,他接起,那邊哄鬧聲里夾雜著一聲走調(diào)的“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宿舍老三幾乎用吼的:“我靠周慕嶼你終于記起你還有個手機(jī)了啊,老大讓你趕緊兒滾過來!”
聚會的ktv離得不太遠(yuǎn),他很快就到了。推開包廂門,氣氛正熱烈,這會兒抱著話筒的是宿舍老二,深情款款地對著女朋友唱情歌,其他幾個就在旁邊起哄。他宿舍里幾個人關(guān)系不錯,平日里處得也隨意,見他進(jìn)來揚(yáng)了下手算是招呼。
周慕嶼走到老大身邊,對他說了句“生日快樂”,然后拿起茶幾上開好的一瓶啤酒:“不好意思,有點事耽擱了。自罰三瓶!”仰頭,一飲而盡。
以前聚會時周慕嶼都不大喝酒的,一開始宿舍兄弟見他這樣豪邁起哄著拍手叫好,等他真一口氣喝掉了三瓶酒,他們才發(fā)現(xiàn)他不對勁,那哪里是喝酒啊,簡直是送命。
放下酒瓶,有人輕輕戳了下他的手臂,周慕嶼回頭,一個女孩子端著杯水遞給他,她說:“你這樣喝會很難受的,喝點熱水吧?!?br/>
他沒接:“謝謝,我不渴。”
剛才進(jìn)來時光線暗,他都沒發(fā)現(xiàn)她也在,這女孩是老二女朋友的室友,一起吃過兩次飯,問他要過電話。跟他們不同班不同系的,跟壽星也沒什么交集,出現(xiàn)在這聚會里,又給他倒熱水,用意不言而喻。
女孩有點尷尬,她垂了垂臉,順勢將水杯放在他前面的茶幾上:“那我放這里,你渴了再喝?!?br/>
周慕嶼見老四上去唱歌了,走過去坐到他的位置,側(cè)頭問身邊的老三:“玩到幾點?”其實他并不關(guān)心幾點結(jié)束,只是需要隨便找句話來說,讓他貿(mào)然離開那女孩身邊的座位顯得有點理由。
老三倒是真有事要同他說:“我堂姐今晚上又給我來個電話,問我呢,簽約的事,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老三堂姐是一名經(jīng)紀(jì)人,任職于一家業(yè)內(nèi)頗有實力的經(jīng)紀(jì)公司,一個月前堂姐來學(xué)校這邊辦事順道請他吃飯,老三帶著宿舍兄弟們一起去蹭了頓大餐,堂姐一眼相中周慕嶼,遞了名片,問他想不想進(jìn)演藝圈。他當(dāng)時就拒絕了,他學(xué)的是建筑設(shè)計,與娛樂圈壓根不搭邊。
周慕嶼還是那句話:“沒興趣?!?br/>
說著又拿了兩瓶酒,一瓶遞給老三,示意他要么閉嘴,要么喝酒。
反正話帶到了,老三也懶得多費口舌,他看得出周慕嶼今晚心情很差,舉起酒瓶與他碰了下。
一瓶又一瓶,以前他只聽人說過,借酒澆愁愁更愁,如今方才切身體會到,原是真的。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屏幕上歌曲切到舒緩的曲調(diào),誰喊了一句:“老三,你的醫(yī)生!”
周慕嶼下意識抬頭望過去,話筒遞到老三手邊,他卻忽然搶了過來。男生們都有點訝異,他坐了這么久,一直悶頭喝酒,叫了幾次都不愿開嗓。
熟悉的前奏響起來,他眼睛專注地盯著屏幕,那些滾動的歌詞,字字句句皆如寫他心上。
差不多冬至一早一晚還是有雨
當(dāng)初的堅持現(xiàn)已令你很懷疑
你最尾等到只有這枯枝
……
老二“靠”了句:“真人不露相啊,咱們小五這粵語老標(biāo)準(zhǔn)了!”
老三趕緊掏出手機(jī)錄視頻,心里嘖嘖稱奇,唱得是真動情,明滅燈光里那張帥氣的側(cè)臉更是撩人心炫,一定要發(fā)給堂姐,估計她看了更想簽他了。
周慕嶼的心思此刻全在這首歌上,眼神專注地望著屏幕,繼續(xù)唱下去。
你要靜候再靜候
就算失收始終要守
……
當(dāng)他唱到那句“我知/日后/路上或沒有更美的邂逅”時,將話筒一丟,捂著嘴沖出包廂,往洗手間狂奔。
酒意上頭,胃里翻江倒海,他趴在洗手池狂吐不止,直到最后胃里空空如也,心也空空如也。他渾身乏力,頭昏沉沉的,席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半晌站不起來。
有腳步聲輕巧走近,然后是一杯溫?zé)岬乃f到他面前,他緩緩抬眸,是那個女孩子,她臉色寫滿了擔(dān)憂,望著他的雙眼里,心思一覽無余那么明顯,就像他看著歲歲時。
他久久看著那女孩,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忘了吧,重新開始吧。
那女孩固執(zhí)地遞著那杯水,他緩緩抬手,在快要碰觸到杯璧時,手勢一變,撐到地上,慢慢站了起來,與她擦肩而過時他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刻在心上的人,要怎么忘呢?
剛剛在包廂里,聽人說一句“醫(yī)生”便被勾走了心神,他并不怎么聽流行歌曲,陳奕迅的歌是他唯一會唱的。做同桌的那一年,她的解壓方式之一就是聽歌,mp3里天天滾動播放陳奕迅,他分走她一只耳機(jī),陪她聽過春夏秋冬四季,聽她念叨著“醫(yī)生醫(yī)生”,說將來要去看他的演唱會。
如歌里唱的那樣:我知,日后,路上或沒有更美的邂逅。
她是他啊,年少時最美的邂逅。
八月,歲歲飛往倫敦。
轟鳴聲中,飛機(jī)緩緩升上云層,她拉開舷窗,那天風(fēng)和日麗,云像棉花糖一樣柔軟地飄在湛藍(lán)的深空里,金色的陽光像閃閃發(fā)光的碎鉆,一萬英尺的高空如此美妙,像極了她終于要見到他的心情。
因為中轉(zhuǎn)了一趟,她飛了近二十個小時,抵達(dá)倫敦時是黃昏,天空下著霏霏細(xì)雨,天色暗沉,與北京的晴朗截然相反。她從未飛行過這么長時間,座位狹窄,她一路都沒休息好,洗手間的鏡子里映出一張略顯憔悴的臉,歲歲用冷水撲了撲。
她隨著人流走向閘口,門口站了許多接機(jī)的人,拖著行李箱的旅人張開懷抱與迎接者緊緊擁抱,有個年輕的女孩子跳到男友的懷里,摟著他的脖子兩人熱吻起來,歲歲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唇角帶笑,心里卻浮起一絲羨慕,她低頭看手中的筆記本,那上面寫了詳細(xì)的去劍橋的路線。
再抬頭時,她驀地頓住腳步。
忽然間,耳邊一切嘈雜瞬間遁去了,熙攘人群也模糊成了虛幻的背景,她眼中只剩下那個身影,他長身玉立,站在人群最盡頭,眸色沉沉地望著自己。
萬千人海里,你是最耀眼的存在。
她的眼睛里升騰起蒙蒙水汽,壓根沒想到他會來接自己,他在郵件里說過他也許走不開,然后給她發(fā)了一份詳盡的乘車路線圖。
距離分別,已一千多個日夜。分明那么想念,可真見面了,近在咫尺,卻又涌起一種情怯來。她站在原地,久久沒動,像個傻子。
最后是陸年走上前來,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皺眉道:“趙歲歲,你發(fā)什么呆?”
“?!钡囊宦暎裼腥税聪铝碎_關(guān),他微微不耐又有點無奈的熟悉語氣一下子將時間距離感拉近,她吸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又忍不住偷偷看他,時間將少年身上的青澀褪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男人的側(cè)臉,棱角分明,神色微冷,比從前更英俊。再一想到自己灰頭土臉,就有點懊惱,剛才在洗手間應(yīng)該抹一點口紅的,那是睡她下鋪的室友特意送她的,說約會時就算不化妝也一定要抹個口紅。
陸年領(lǐng)著她熟門熟路地穿過大廳,下電梯,去搭乘地鐵。歲歲之前的忐忑與緊張因為有人領(lǐng)路,一下子就放松了下來。
上了車,陸年想起她之前恍恍惚惚的樣子,便說:“困的話可以睡一覺,要坐一個多小時。”
歲歲搖頭:“不困?!豹q豫了一下,問他,“我能跟你換個位置嗎?”
陸年起身,將靠窗的座位換給她。
“謝謝?!睔q歲轉(zhuǎn)過頭,手撐在窗臺上,望著窗外。
外面在下雨,天色暗沉,從機(jī)場進(jìn)市區(qū)的一路風(fēng)景平平,實在沒什么好看的。陸年見她一直望著窗外,有點好奇。
在歲歲心里,這城市啊,是他從小生活長大、離開又回來的地方,是他的半個故鄉(xiāng)。那些陰雨里暗淡的街景,因此也變得親切又迷人起來。
倫敦,也成為她最喜歡的異國城市。未曾親臨時,已經(jīng)做過許多的了解,從網(wǎng)絡(luò)上、書籍里、電影里。她手機(jī)里的時間與天氣預(yù)報,一直有兩個時區(qū)。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換乘了一趟地鐵,到國王十字車站,還需再換乘火車前往劍橋。走在車站廣場上,歲歲忽然問他:“陸年,你有沒有去過九又四分之三站臺???”
陸年問:“那是哪里?”
歲歲興奮地說:“《哈利?波特》里那個站臺??!”
大名鼎鼎的《哈利?波特》他當(dāng)然知道,但書與電影他都沒看過。歲歲很喜歡,除了故事精彩之外,也因為這部作品誕生于英國,在她心里便變得格外與眾不同。
她給他簡單解釋了那個神奇的站臺,又掏出手機(jī)給他看圖片。對于非粉絲來說,那個站臺不過是加了噱頭的一堵普通的墻,你穿不過,背后也并沒有一個綺麗的魔法世界等著你??申懩暌娝崞饋砻硷w色舞的樣子,看了下手表,說:“你想去看一下的話,我們可以買晚一點的火車票?!?br/>
歲歲搖搖頭:“不了?!?br/>
她并沒有動了要去玩的心思,她只是想跟他說說話。他還像以前一樣話少,也還是像從前一樣,他們在一起時,總是她找話頭。
陸年又問:“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歲歲環(huán)視一圈,都是些西餐廳或者咖啡店,勾不起一絲胃口,她拍了拍背包:“我有帶零食?!?br/>
兩人進(jìn)了站,火車又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劍橋,車站離他住的公寓有點距離,又叫了出租車。歲歲一想到去機(jī)場如此周折費時,他還是來接自己,忍不住開心起來。
陸年住的是個頗有些年代的舊公寓,沒電梯,樓梯窄而陡,門廊下的燈昏昏暗暗的,照著臺階上鋪著的舊地毯。
陸年拎著歲歲的行李箱,讓她走在前面,上樓的時候他皺了皺眉,也不知她這大箱子里到底裝了些什么,怪沉的。
公寓是個兩居室,面積不大,他與別人合租的。他住了小的那一間,房間設(shè)施也透著股歲月陳舊感,但被他收拾得很整潔,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柜,臨窗放了木頭書桌與椅子,書桌上堆滿了書,還有更多的書挨墻整齊地堆放在地上。淡奶油黃的墻壁上,唯一的裝飾是一幅油畫,那幅畫歲歲見過,曾掛在他家里臥室的床頭上,是他母親的畫。
當(dāng)歲歲打開箱子一一從里面掏東西出來,關(guān)于箱子的沉重感得到了解答。
“這是藥草茶,清熱降火明目,姥姥親手做的。”
“這榛子與山核桃姥姥說是野生的?!?br/>
“這個是果脯?!?br/>
“羊毛衣姥姥說是請人手工織的?!?br/>
……
吃喝用度,無一不足。陸年有點哭笑不得,他懷疑老太太搬空了半個儲物柜,心里又涌起一絲暖意。
歲歲攤攤手,表示她也很無奈。其實她知道,這些堅果零食陸年都不愛吃,姥姥也知道的,但她仍全塞進(jìn)了箱子里,那是姥姥漂洋過海的牽掛。
歲歲洗漱好回房間,見陸年正往地上鋪棉被床單,她愣了愣。
他解釋道:“臨時出了點狀況,今晚先將就吧,明天再說?!?br/>
來之前歲歲問過他關(guān)于住宿的問題,他說室友暑假不在,他可以住他的房間。歲歲因此開心不已,一是這邊住宿在夏季真的好貴,二嘛,她的英國之行本來就是來見他,誰想住旅館??!
陸年的室友與女朋友是異地戀,一放假就往巴黎跑,哪知這次兩人鬧分手,室友今天一大早忽然跑了回來。
歲歲說:“那我睡地鋪吧?!?br/>
陸年套好枕頭,抬頭瞅了她一眼,示意她上床睡覺:“不是說很困,快睡吧?!?br/>
歲歲:“哦?!?br/>
陸年關(guān)掉頂燈,走出了房間。
歲歲爬上床,抱著被子開心地滾了一圈,又滾了一圈,她將臉埋進(jìn)枕頭里,其實是新?lián)Q過的被子枕套,可歲歲總覺得那上面全是他的氣息,她貪戀地深呼吸。
聽到腳步聲走近,她趕緊躺好,拉過被子蒙住頭。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后停留在床頭邊,靜默了片刻,她聽到一聲輕響,是關(guān)掉臺燈的聲音。
等了幾秒,他仍沒有離開。明明閉著眼隔著棉被她卻能感覺到頭頂有一束目光,歲歲屏住呼吸。
陸年站在那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忍無可忍地將被子掀開。
陸年:“你不怕把自己憋死嗎?”
歲歲:“……”
很疲憊,可因為時差,也因為太高興,躺在床上歲歲久久無法入眠,這是她跟他第一次同居一室,離得那樣近,寂靜里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窗外又下起了細(xì)雨,淅淅瀝瀝的,像夜的奏鳴曲。歲歲轉(zhuǎn)頭看陸年,他背對她,街燈從窗戶照進(jìn)來的淡淡光暈打在他身上,安靜的,恍惚的。
“陸年?!?br/>
過了片刻。
“嗯。”
“陸年?!?br/>
“嗯?”
“陸年?!?br/>
“干嗎?”
歲歲抿嘴笑:“沒什么。”
陸年:“……”
歲歲:“晚安?!?br/>
怕吵到他,她睡不著也不敢輕易亂動,就保持著一個側(cè)睡的姿勢,靜靜地望著他,嘴角帶著笑。后來終于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時,天都快亮了。
歲歲是被敲門聲吵醒的,同時醒來的還有陸年,他看了眼手表,竟然已經(jīng)八點了,比他平時的起床生物鐘晚了一個多小時。
他爬起來開門。
“陸年,我的煤氣灶又點不燃了,你幫我看……”門口說話的人在看見陸年身后的歲歲時,驀地愣住。
歲歲也愣住了。
幾年不見了,歲歲仍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還是那樣優(yōu)雅美麗,哪怕此刻她只穿了一條簡單樸素的棉睡裙,頭發(fā)隨意地挽成一個髻。
陸年對云影說:“你等一下?!?br/>
“好?!彼α讼?,轉(zhuǎn)身離開。
陸年洗漱完,就下樓去了。
歲歲倚在書桌邊,隨手翻開幾本書,都是一些醫(yī)學(xué)類專業(yè)書籍,英文版的。翻著翻著,她就開始走神,她想起云易那句“我陸年姐夫”,又想起云影穿著睡裙來敲他的房門,他們之間的對話那么熟稔。
她一直都刻意去忽略,他當(dāng)年離開時,是與一個女孩一起走的。明知那緣由是因為自己,仍忍不住好介意。
好心情忽然就消失了。
半小時后,陸年回來了,懷里抱了個紙袋。他招呼歲歲出去吃早餐,歲歲看了眼另一間房間緊閉的門,也不知他室友是沒有起床還是出去了。
陸年將牛奶倒在兩只玻璃杯里,遞了一杯給歲歲,紙袋里還有三明治與牛角面包,他讓她先選,歲歲想起他喜歡三明治,于是選了牛角包。
她小口小口咬著面包,覺得沒什么味道,她向來喜歡中式早餐。
歲歲說:“我待會兒去附近找找住的地方吧?!?br/>
她在英國要待半個月,總不能一直讓他睡地板,客廳里的沙發(fā)又很小,根本睡不下一個大男人。
陸年說:“不用。你繼續(xù)住這里?!?br/>
“那你呢?”
“云影公寓里空了一間房。”
剛才在樓下幫云影修理煤氣灶時,她問起地鋪的事,末了主動提出她的書房可以借給他。他猶豫了下,最后同意了。
歲歲愣了一愣,她將最后一點面包吃完,又一口氣喝掉杯子中的牛奶。
她說:“我還是出去找旅館吧?!?br/>
“不行。你一個女孩子,單獨住旅館。姥姥回頭又要念叨了?!?br/>
“你別告訴姥姥不就行了?!?br/>
陸年皺了皺眉:“趙歲歲……”
歲歲忽然“啊”了一聲,連忙低下頭,滿臉羞窘。
“sorry,sorry……”一連串的道歉聲里,剛打開門光著上身只穿了個四角內(nèi)褲跑出來的金發(fā)男生閃身又竄回了臥室。
陸年咬牙低吼:“abbott!”
歲歲抓起水杯,猛喝水壓驚。剛才真的是……好尷尬。
過了一會兒,金發(fā)男生穿戴整齊地走了出來,朝歲歲再次道歉,然后去了浴室。
歲歲說:“與一個陌生男生住在一個屋檐下,我覺得不方便。不住旅館也行,你問問云影,我能不能去借住她的書房,我付房費?!?br/>
與情敵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感覺,也許比與一個陌生男生同住更難受,但比起讓陸年去住,她寧肯自己去。
陸年想了想,下樓去同云影商量。
歲歲心想,云影不會答應(yīng)的,她不知道,對方抱著跟她一樣的心思,不僅同意了這個提議,并且堅決不肯收她的房租,又主動跑上來邀請歲歲。
這會云影的態(tài)度跟敲門時完全不同,當(dāng)時她看見歲歲連個招呼都沒打,此刻臉上掛著甜美的笑,語氣溫和親切:“歲歲,我們是校友,你又是陸年的妹妹,也等于是我的妹妹,你就安心住在我那里吧。”
一番話說得無比真誠,又意又所指,女孩子的心思,只有同類最懂。
歲歲心里哪怕再不舒服,面對云影的笑臉,她也只能笑著說一句:“那謝謝你了。”
兩人各懷心思,四目相對,火花四濺。
于是事情就這么決定了。歲歲收拾了東西,搬去了云影的書房。就在樓下一層,房間格局與陸年的公寓一模一樣。歲歲心想,云家完全有條件為女兒提供更好的公寓,云影選擇住在這棟煤氣灶都隔山差五出問題的老舊公寓,她的目的不言而喻。
哪怕是假期,陸年仍然很忙,他成績出色,才大三就被導(dǎo)師邀請加入他的醫(yī)學(xué)實驗室,也有機(jī)會上手術(shù)臺幫忙。
歲歲來之前他就跟她說過,他正在做一個課題,沒時間陪她出去逛,同樣是醫(yī)學(xué)生,她表示理解。她這一趟不是來游山玩水,只是想見他。
陸年將一張交通卡遞給歲歲:“倫敦的公交與地鐵都可以用,有事給我打電話。”
云影說:“也可以給我打?!?br/>
然后,兩人一起離開。
歲歲站在門口,目送他們下樓,云影切換成英語跟他在聊學(xué)校的事,陸年也用英語回答她,老房子不隔音,直至他們下到一樓,她仍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不知說了什么,云影在笑。
下午,天氣放晴了,歲歲背包出門閑逛,沒走遠(yuǎn),劍橋的風(fēng)景已足夠令人流連忘返。學(xué)院外有很多兼職的學(xué)生在向游客派發(fā)乘船游劍橋的宣傳單,歲歲一次次擺手拒絕,她更喜歡獨自漫無目的地走,曾在網(wǎng)絡(luò)上看過的圖片變成真實的場景,那種感覺很微妙。歲歲最后走到陸年上課的學(xué)院,閑逛了一圈后,她找了塊草地,靜靜地曬太陽的時候她想,會不會他忽然路過這里呢?想著想著忍不住笑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