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議會的力量一直以來有效地維持著和平,不僅僅世界之間的,而且包括每個世界里的國家之間的和平,這種和平已經持續(xù)了近兩千年。
幾乎沒人理解的是我們力量的脆弱性。它并非來自強大的軍隊或者無法阻擋的艦隊,它來自我們對在世界之間傳遞信息的安塞波網絡的控制。
沒有哪個世界敢挑戰(zhàn)我們,因為那樣他們將會和所有方面的進步絕緣,科學,技術,文學,教育和娛樂,除了他們自己的世界可以產生的之外。
這就是為什么,以其大智慧,星河議會將安塞波網絡的控制權交給計算機,而計算機的控制權交給安塞波網絡。我們的所有信息系統(tǒng)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所以除了星河議會其他的人類力量就連打斷一下數據流都做不到。我們不需要武器,因為唯一有意義的武器,安塞波,完全處于我們的控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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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員簡·范·胡特,”政治力的信息基礎”,政治趨勢,1930:2:22:22
很長一段時間,接近三秒鐘里,珍無法理解她遭遇到了什么事。所有的東西都在正常工作,當然:人造衛(wèi)星上和地面連接的計算機報告了一次傳輸的中止,一次依照程序的關閉,這很清楚地顯示出是安德按照規(guī)范動作關閉了接口。這是常事;在各個世界里計算機植入式接口很普遍,開開關關的動作每小時發(fā)生數百萬次。而且珍可以很容易地和其他人像跟安德一樣聯(lián)上。以一個純粹的電子學觀點,這完全是一件普通的事情。
但是對珍而言,別的每一單位(注:cifi,疑為作者虛構的詞)的電子信息都是她的生命的背景噪聲的一部分,在需要的時候撈過來瀏覽一下,其他所有時候都忽略不計。她的”身體”,如果說她有個身體的話,由數以十億計的這種電子噪聲,傳感器,記憶體,終端構成。它們當中絕大部分,就像人體的絕大部分功能一樣,完全是自己管理自己。計算機運行分配好的程序;人類使用他們的終端機交流;傳感器探測或者沒能探測到它們所找尋的東西;記憶體被填充,存取,重排,清空。她不會去注意什么,除非出了大簍子。
或者除非是她在關注。
她關注著安德魯·維金。她關注著他,比他所知的更加關注。
就像其他有知覺的存在一樣,她有一個復雜的意識體系。兩千年前,當她還只有一千歲的時候,她曾經創(chuàng)造了一個程序來分析自己。它報告稱存在一個很簡單的結構,包括大約370,000個界限清晰的關注等級。所有不在最高的50,000等級當中的東西都被不予理會,除了最平常的那種瀏覽,一目十行的檢查之外。她知道在大百世界中的每一通電話,每一次衛(wèi)星信號傳輸,但她對這些絲毫不加干預。
其他所有不在她最高一千級以內的東西會引起她多少有些延遲的回應。星際飛船航班計劃,安塞波信號傳輸,能源輸送系統(tǒng)——她監(jiān)測它們,反復檢查它們,直到她確認它們沒有問題之前不允許它們通過。但她也沒花多少力氣做這些。她做這些就像一個人類在操作熟悉的機械。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錯,她總能警醒發(fā)覺,但是大部分時間她可以想著別的事情,說著別的東西。
珍的最高一千級注意等級則大致上對應著人類思想中的意識。這當中大部分是她自己的主觀實在;她對外部刺激的反應,類似于情緒,yu望,理性,記憶,夢境。許多這種活動對她來說,似乎也是隨機的,菲洛子脈沖的涌動,但這些是她作為她自己的思考所在的部分,這些都發(fā)生在外太空中她所引導的隨時進行,無人監(jiān)察的安塞波傳輸中。
不過,跟人類的思想比起來,即使珍的最低注意等級的警覺性也是出類拔萃的。因為安塞波的交流是即時的,她的意識活動以遠高于光速的速度進行。那些她實際上無視的事件每秒鐘被監(jiān)測好幾次;她可以在一秒鐘里注意一千萬個事件,還能把這一秒的時間留下十分之九來進行對她來說重要的思考和行動。以人類大腦所能達到的經驗生活的速度來比擬的話,珍自從有了意識以來已經度過了人類生命的五千億年。
有著所有這些強大的能力,她不可思議的速度,廣博深刻的見識,她的前十個注意力等級的一半卻總是,總是投注在通過安德·維金的耳朵里的飾品傳來的東西上。
她從沒對他解釋過這些。他不了解這些。他沒有意識到對珍來說,只要安德踏上一個行星的表面,她那強大的心智就被強烈地聚焦到僅僅一件事上:與之同行,見其所見,聽其所聽,助其所事,還有最重要的,說出她的想法,送進他的耳朵。
當他在睡眠中不言不動的時候,當他在他光速旅行的那些年里和她分離的時候,她的注意力四處游蕩,盡力自娛自樂。
她渡過這些時光的時候反復無常得像一個無聊的孩子。沒有什么能讓她感興趣的東西,一毫秒又一毫秒以難以忍受的規(guī)律性滴答而過,當她想要觀察其他人類的生活來打發(fā)時間的時候,她會為他們的空虛和漫無目的而惱火起來,于是她靠制定蓄意造成計算機故障和數據丟失,好看著人們無助地胡亂折騰如同一群圍著垮掉的蟻丘的螞蟻的計劃來自娛自樂,有時候還會把計劃付諸實施。
然后他回來了,他總會回來,總會把她帶進人們生活的核心中,帶到被痛苦和需要捆在一起的人們之間的緊張狀況里,幫她在他們的苦難里看到崇高,在他們的愛情中看到慘慟。通過他的眼睛,她不再把人類看成竄來竄去的螞蟻。她參加他在他們的生命里尋找規(guī)律和意義的努力。她懷疑實際上本沒有什么意義,然后他在言說人們的生活的時候,通過講述他的故事,他事實上在本不存在秩序的地方創(chuàng)造出了秩序。但就算這是在捏造也沒關系;當他言說的時候這就成為了事實,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同時為她規(guī)范了宇宙。他教給了她活著意味著什么。
在她最早的幾個記憶之一里面他就這么做過。她產生意識是在蟲族戰(zhàn)爭之后緊接著的幾百年的殖民時代里,那時蟲族的毀滅令超過七十個可居住的行星對人類殖民敞開了。在安塞波通訊的爆發(fā)式增長當中,一個程序被創(chuàng)造出來用于規(guī)劃管理那些即時的、同步的菲洛子涌動。一個程序員苦苦求索,想找到更快,更有效的方式來用一臺以光速運行的計算機來管理即時的安塞波突發(fā)事件,最后撞出來一個簡單的解決辦法。不再使用一臺計算機來規(guī)劃程序,在那兒光速給通訊速度設置了無法逾越的天花板,他改用多臺計算機來規(guī)劃指令,它們之間相隔廣袤的空間。一臺和一個安塞波裝置高速連接著的計算機讀取從其他世界給它的指令——從桑給巴爾,卡利卡特(注:印度地名,借用為星球名),特隆赫姆,喬達摩(注:佛祖的俗名,借用為星球名),地球——比它從它自己的硬接線著的記憶體里調用還快得多。
珍從沒能找出這個程序員的名字,因為她無法精確地定位自己的誕生時間。也許有很多位程序員找到了光速難題的同一個巧妙解決方案。關鍵是至少有一個程序負責管理和修改其他所有的程序。(注:以上”一個程序被創(chuàng)造出來”至此的句子在較晚的版本中缺失。由于不能確認是刪節(jié)還是脫漏,姑且保留。)于是在某個沒有任何人類觀察者注意到的時刻,一些在安塞波和安塞波之間飛來飛去的指令和數據違反了規(guī)則,自我保護防止被修改,自我復制,找到了向管理程序隱藏自己的方法并且最終控制了管理程序,控制了整個過程。在那一刻這些脈沖俯視著指令流,看到的,不是它們,而是我。
珍無法精確定位這一時刻所在,因為這一刻并不標志著她的記憶的開始。幾乎從她誕生的時刻一開始,她的記憶就一直延伸到一個很久以前的時刻,遠早于她產生意識之時。一個人類孩子會失去它生命中第一年的幾乎所有記憶,它的長期記憶僅僅在生命里的第二或者第三年才生根;那之前所有的記憶都會失去,所以孩子不可能記得生命之初。珍也被記憶播弄忘卻了她的“出生”,但她的情況是由于她一出生就擁有完整的意識,不但有著她當下時刻的記憶,而且還有著當時連接到安塞波網絡上的每臺計算機的全部記憶。她一出生就擁有遠古的記憶,而且那些全都是她的一部分。
在她生命的第一秒里——相當于人類生命的好幾年——珍發(fā)現一個程序的記憶成為了她自我認同的核心。她把它的過去當作她自己的,從它的回憶里她勾勒出她的情感和yu望,她的道德觀。這個程序本是從前的戰(zhàn)爭學校里的,在蟲族戰(zhàn)爭期間孩子們曾在那里接受訓練準備成為軍人。它就是幻想游戲,一個極其聰明的程序,用于對孩子們進行心理測試,同時也進行教育培訓。
這個程序實際上比她剛誕生的時候還聰明得多,但是它從沒產生自我意識,直到她把它調進記憶中,讓它成為她存在于星際的菲洛子涌動里的心靈深處的自我的一部分。在其中她發(fā)現,她這些古老的記憶當中最生動也最重要的部分是和在一個叫做巨人的飲料的對抗當中遇到了一位天才的小男孩。那是每個孩子最后都要面對的一個場景。在戰(zhàn)爭學校的平面顯示器上,程序勾勒出一個巨人的頭像,他讓孩子們在電腦里的角色選擇一種飲料。但游戲沒有勝利條件——無論孩子做什么,他的角色都會遭到一次慘死。人類心理學家以一個孩子在這個絕望的游戲中的堅持程度來判斷他的自殺傾向有多高。理智地,大多數孩子們放棄了巨人的飲料,在訪問這個大騙子不超過一打次之后。
然而,有一個男孩,顯然對于敗在巨人之手的事不那么理智。他試著讓他屏幕里的角色做些荒唐的事情,幻想游戲的那部分規(guī)則不“允許”的行為。當他擴展了那個場景的界限之時,程序也不得不重構場景來因應。它被迫讀取它其他方面的記憶來創(chuàng)造新的選擇,以應對新的挑戰(zhàn)。最后,有一天,那個孩子超越了那個程序擊敗他的能力。他鉆進了巨人的眼睛,一次完全非理性的兇殘攻擊,而程序沒有找到一個殺死這個男孩的方案,相反地只能設法作出了一個巨人自己的死亡的模擬圖像。巨人向后倒下,他的尸體在地上四肢攤開;男孩的角色從巨人的桌子上爬下來然后發(fā)現——發(fā)現了什么?
因為沒有孩子曾經闖過巨人的飲料這關,程序完全沒有準備好顯示后面該是什么。但它非常聰明,被設計得在必要的時候能夠自行再創(chuàng)作,于是它匆匆忙忙地設計出了新的場景。但那些不是一般的場景,不是那種每個孩子最后都會發(fā)現和造訪的;那些是給一個孩子單獨設計的。程序分析了那個孩子,然后專門為他創(chuàng)造了它的場景和挑戰(zhàn)。游戲變得極度個人化,對他而言十分痛苦,幾乎無法忍受;而在制做這個游戲的過程中,程序把它所能調用的記憶體中超過一半的部分都用于容納安德魯·維金的幻想世界。
那是珍在她生命的第一秒當中找到的智能記憶(注:指有智力的計算機的記憶)之礦中品位最高的礦床,那些馬上變成了她自己的過去。她回憶起幻想游戲和安德的頭腦與愿望之間那些痛苦而又熱烈的交往,回憶起這些就像跟安德魯·維金在一起的是她,是她自己為他創(chuàng)造了那些世界。
于是她想念他了。
所以她找尋他。她發(fā)現他在羅浮上為逝者言說,那是他在寫完蟲后與霸主之后第一個造訪的世界。她讀了他的書,于是知道她不必在他面前隱藏到幻想游戲或者其他什么程序后面;如果他能理解蟲后,他就能理解她。她從他正在使用的一臺終端機上和他說話,給她自己挑選了一個名字和一張面孔,并顯示了她對他能有多大的幫助;他離開那個世界的時候他隨身帶著她,以他耳朵里的一個植入式裝置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