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的宮苑大內(nèi)，規(guī)制宏偉壯觀，崇樓疊閣，摩天連云。四年前剛剛修復(fù)的奉天殿、華蓋殿和謹(jǐn)身殿這三大殿，此時已更名為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流光溢彩，富麗堂皇。可是，二十多年來，紫禁城未曾舉行過皇上主持的朝會大典。
　　嘉靖四十五年臘月十五，朝廷百官身穿孝袍，魚貫而入，過承天門，再穿端門，越午門，列班恭立乾清宮外，叩謁大行皇帝的榟宮。
　　大行皇帝是昨日午時駕崩的。
　　當(dāng)天一早，眼看皇上已進(jìn)入彌留狀態(tài)，徐階一面命將他強(qiáng)行抬回皇宮，一面命內(nèi)閣大學(xué)士李春芳等到裕王府迎裕王殿下入宮。
　　隱隱約約中，但見碩大的黑色榟宮擺放在乾清宮正中，榟宮前的靈幾上，長明燈閃閃爍爍，繚繞的煙霧里，裕王殿下身裹麻布長袍，冠帶上纏著白布，豪無表情地垂手而立，按照禮儀官的引導(dǎo)，執(zhí)行他作為繼任人和孝子的職務(wù)。
　　百官在這位嫡親孝子的臉上，看不出有絲毫的痛苦。文武官員的隊列里，倒是不時傳出哭泣聲，但與其說是為失去在位近四十六年的皇帝而悲慟，不如說是為終于熬過了漫長的嘉靖時代而激動。
　　多少年來，沒有朝會，沒有奏對，一切都失去了常規(guī)，就連在三大殿覲見聚議，也成為奢望。
　　刻下，當(dāng)人們終于可以在大內(nèi)列班朝覲的時候，那個追求長生不老的高高在上的人，卻靜靜地躺在榟宮里，去圓他的回鄉(xiāng)之夢。
　　百官叩謁畢，鴻臚寺官員已經(jīng)站立在丹墀上，高聲喊唱：“大行皇帝遺詔——”隨著這喊唱聲，文武官員齊聲哭喊：“大行皇帝啊——”就全體跪倒在地了。
　　高拱心里“咯噔”一聲。
　　因受到胡應(yīng)嘉彈劾注門籍，后被被請回直廬時，高拱還在徐階面前冒死提過一句遺詔的事，被徐階敷衍過去了。從大行皇帝被抬回皇宮起，高拱不止一次找徐階商榷遺詔之事，可是徐階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始終沒有正面回應(yīng)?？滔拢?dāng)聽到要宣讀遺詔時，高拱滿臉怒氣地睨視著徐階，跪地的同時發(fā)出不滿的“哼”聲。
　　鴻臚寺贊禮官以洪亮的聲音，宣讀遺詔：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以宗人，入繼大統(tǒng)，獲奉宗廟四十五年。深惟享國久長，累朝未有，乃茲不起，夫復(fù)何恨！但念朕遠(yuǎn)奉列圣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教，一念惓惓，本惟敬天勤民是務(wù)。只緣多病，過求長生，遂致奸人乘機(jī)誑惑，禱祀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祭不親，朝議之禮久廢，既違成憲，亦負(fù)初心。邇者，天啟朕衷，方圖改過，又嬰疾病，補(bǔ)過無由。每一追思，惟增愧恨。嗚呼，愆成美端，有仗后賢?；首釉Ｍ酰市⑻熘?，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訓(xùn)，下順群情，可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過毀傷。自朕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系獄者即先釋放復(fù)職。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法典。齋醮、土木、采買等項勞民之事，悉皆停止。于兮，予以繼志述事為孝，臣以將順匡救兩盡為忠。當(dāng)體至懷，用欽末命。詔告中外，咸使聞知。欽此！
　　高拱原以為，徐階未與同僚商榷遺詔事，很可能把遺詔作為例行公事的文牘，不痛不癢說幾句場面話而已。但聽著聽著，高拱覺察出自己的判斷嚴(yán)重失誤。
　　這，絕非一道普通的遺詔！
　　當(dāng)鴻臚寺官員讀到“既違成憲，亦負(fù)初心”時，人群中已發(fā)出哭聲，為了不至影響聽到后邊的話，還極力抑制著。當(dāng)把“欽此”兩個字讀完，余音還未散去，百官已是放聲大哭，受此感染，宮外頓時哭聲大作。
　　這哭聲，顯然不是對躺在漆黑榟宮中的皇帝的哀悼，而是對遺詔的歡呼！如果不是在大喪的禮儀場合，不知有多少人會放聲大笑！一種“鞭尸”的快意，在治喪的隊伍里，在榟宮前迅速地彌漫開來。
　　那個躺在碩大的梓宮中的大行皇帝，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生前用盡心機(jī)想要避免發(fā)生的事，在他剛剛咽氣的時候，就遽然發(fā)生了！議大禮，翻案！修玄齋醮，翻案！鉗制言路，翻案！為了支撐所謂太平盛世的面子不惜大興土木，翻案！他越是要拼命維護(hù)生恐翻案的，越是不折不扣地翻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