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瞿太太從院上回來,在轎子里聽說老爺?shù)鴶嗔艘粭l腿,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問道:“怎么好端端的會把腿跌斷了?是什么時候跌斷的?”跟班回道:“今兒早上,老爺送過太太上轎之后,也就到了局子里辦公事;但是今兒一天總是低著頭想心事,沒精打彩,沒有吃飯就回來的。恰恰進(jìn)門,提著褲子要去解手。小的正走過,看見擺尿缸的地方原來潮濕,亦不曉得那一位在尿缸旁邊掉了一個錢在地下。老爺見了錢,彎著腰要去拾,不想怎樣一個不留心就滑倒了,弄得滿身是溺還在其次,只聽老爺‘啊唷’一聲,說是一條腿跌斷了?!宾奶R道:“混帳東西!地下掉了錢,你們不去拾,要叫老爺去拾!”跟班的道:“小的又沒瞧見錢,后來是老爺說了出來才曉得的。”瞿太太道:“跌壞了怎么樣?請大夫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老爺?shù)怪?,只顧啊唷的叫。他老人家的身坯來得又大,小的一個人怎么拉得動他。好容易找了打雜的、廚子、轎夫,才把他老人家連抬帶扛的抬進(jìn)上房床上睡下。齊巧那個會說外國話的胡二老爺有事來拜會,一聽說是他老人家跌斷了腿,胡二老爺就急了,說道:“我們做官的人全靠著這兩條腿辦事,又要磕頭,又要請安,還要跑路。如今把他跌折了,豈不把吃飯的家伙完了嗎!’到底胡二老爺關(guān)切,進(jìn)去看過老爺之后,立刻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國大夫來瞧了一瞧?!宾奶篌@道:“為甚么不請一個傷科看看?那外國大夫豈是我們請得起的?”跟班的道:“老爺亦何嘗不是如此說,所以一聽見胡二老爺說請外國大夫,可把他老人家急死了,說:‘我這分家私都交給他還不夠!我情愿做個殘廢罷!’誰知胡二老爺硬作主,自己去把個外國大夫請了來。老爺一定不要看,胡二老爺捉住老爺?shù)耐龋欢ㄒ?。外國大夫看了一回,便說:‘治雖可治,將來走起路來,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蠣?shù)溃骸煤煤茫灰軌驎呗?,可以磕得頭,請得安,就做個瘸子也不打緊?!鈬蠓虻溃骸热糁灰念^請安,那是我敢寫得包票的?!髞砗蠣斠t(yī),他要三十兩銀子?!宾奶溃骸袄蠣斣趺凑f?”跟班的道:“老爺急的什么似的,暗底下拉了胡二老爺好幾把,朝著他搖頭,說是不要他包醫(yī)。
胡二老爺沒法,方才又打了兩句外國話,同著外國大夫走的?!宾奶宦犨@話,方才把一塊石頭落地。一面往上房里走,一面又問:“可請個傷科來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請是請過一個走方郎中瞧過,亦要什么十五塊錢包醫(yī),老爺還嫌多。后來請了一個畫辰州符①的來到家里畫過一道符,一個錢沒花,亦沒見什么功效?!碧溃骸盀槭裁床辉缢蛡€信給我?”跟班的道:
“小的趕到戴公館,說太太到了制臺衙門里去了。太太,你想,制臺的衙門可是我們進(jìn)得去的,所以小的也就回來了?!雹俪街莘阂苑槿酥尾?,辰州(原湖南)人多傳此術(shù)。
正說著,太太已到上房,走進(jìn)里間一看,老爺正睡在床上哼哼哩。太太把帳子梟開,望了一望,問了聲“怎么好好的會把腿跌壞了”,又問:“現(xiàn)在痛的怎么樣了?那個畫符的先生,他可包得你不做殘廢不能?”老爺正在痛得發(fā)暈,一聽太太的聲息,似乎明白了些,但回答得兩句道:“你回來了?
今天幾乎拿我跌死!”說完了這兩句,仍舊哼哼不已。太太就在床沿上坐下,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人!你要錢用,盡管告訴我,自然有地方弄給你,何犯著為了一個錢跌斷一條腿呢!如果一個治不好,當(dāng)真的不能磕頭請安起來,你這一輩子不就完了嗎!叫我這一輩子指望什么呢!”說著,也就唬嗤唬嗤的哭起來了。
瞿耐庵道:“你別哭了?,F(xiàn)在既已回來,該應(yīng)怎么找個大夫給我瞧瞧?!碧溃骸巴鈬蠓騼r錢大,無論如何,我們是請不起的,這個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們趕快把傷科獨(dú)眼龍王先生請了來,問他要多少錢,我給他。務(wù)必今夜里請他來一趟!就是睡了覺也要來的!”跟班的去了一會,回來說道:
“王先生說的:一過晚上十點(diǎn)鐘,就是拿八抬轎去抬他也不來的。有話明天時晨再講罷?!碧溃骸斑@東西混帳!你去同他說,他再不來,我去叫制臺衙門里的人押著他來,看他敢不來!”說著,就想坐轎子再回到制臺衙門里去。還是瞿耐庵明白,連連搖手,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這一往回,要有多少時候?再等一會天就亮了。一會再去請他,他總要來的,何苦半夜里吵到制臺衙門里去。
請了來請封仍舊一個錢不能少的。我多熬一會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話不錯,只得依他。
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過了一會,太太忙叫人去請獨(dú)眼龍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說道:“先生才起來,正看門診,總得門診看完了才得來呢?!宾哪外址驄D無法,只得靜等。
誰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點(diǎn)鐘敲過,王先生才來。當(dāng)時引進(jìn)上房,先問:
“是怎么跌的?”瞿耐庵連忙伸出來給他看。王先生生來只有一只眼,歪著頭,斜著眼,看了一會,說是:“骨頭跌錯了筍了,只要拿他扳過來就是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宾奶趲ぷ雍箢^說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先生替他扳過來就是了?!蓖跸壬溃骸叭绻莿e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塊大洋,你們這里,打個九折罷?!宾奶焉囝^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么比外國大夫還貴?”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這個價錢;要省錢,可以不必請我。你們要曉得:你們老爺這條腿是值錢的,不比尋常人的腿,不要磕頭,不要請安,可以隨隨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藥,里頭有內(nèi)托的藥。我這副藥。珍珠八寶,樣樣都全,但是這副藥本就得四十塊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藥,也費(fèi)我半點(diǎn)鐘工夫,至少也得五塊洋錢?!宾奶溃骸爸灰惆獍夂?,不敷藥,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這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不過好得慢些。跌壞的雖是骨頭,那骨頭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這肉豈不是同死的一樣。將來一點(diǎn)點(diǎn)都要爛的;爛過之后,還得上藥,然后去腐生新。合算起來,化的錢只有比我多些,還要耽擱日子。你們劃算得來,我就依著你做。我原是無可無不可的?!宾奶幌耄氖鍓K錢總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頭的筍頭扳進(jìn)。至于藥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干外婆屋里看見玻璃櫥里擺著藥瓶,什么跌打損傷藥、生肌散,樣樣都有,我只要去討點(diǎn)就是了,只怕還要比他的好些哩?!敝饕獯蚨?,便道:“好些的藥我們自己有,只要至制臺衙門里去討來?,F(xiàn)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準(zhǔn)了就是了?!蓖跸壬宦犐獠怀晒Γ粊硎切纳喜桓吲d,二來也是他本事有限,當(dāng)下不問青紅皂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準(zhǔn)受傷的地方,用兩只手下死力的一扳。只聽得床上啊唷的一聲,瞿耐庵早已昏暈過去了。
瞿太太正在帳子后頭,一聽這個聲響,知道不妙,立刻三步并做兩步,趕到前面,忙問:“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梟開帳子一眼,只見老爺已經(jīng)兩眼直翻,氣息全無,頭上汗珠子的黃豆大小。瞿太太一見這個樣子,曉得是被王先生扳壞了。又見王先生拿神子卷了兩卷,把條腿夾在夾肢窩里,想用蠻勁再把這條腿扳過來。瞿太太發(fā)急道:“先生!你快松手罷!
再弄下去,他的腿本來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論不定!如今的人還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說,一面又拿老爺掐人中,渾身的揉來揉去。幸虧歇了不多一會,瞿耐庵慢慢的回醒過來,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見老爺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松手,站在一旁,瞪著一只眼睛在那里呆望。好容易瞧著瞿老爺有了活氣,他又想上前去用勁。瞿太太連忙搖手道:“你快別來了!你再來來,我們老爺要送在你手里了!叫門房里趕緊替先生打發(fā)了馬錢,請先生回府罷?!蓖跸壬鸁o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門房里,替他發(fā)給了四百錢的馬錢。王先生不答應(yīng),一定要五塊洋錢,說:“我是你們請了來的,同你們太太講明白的,不下藥,單要五塊洋錢?,F(xiàn)在是你們不要我治,并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錢可不能?!遍T房里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請你治!老實(shí)同你說,你的本事一個錢不值!現(xiàn)在給你四百錢,已經(jīng)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見門房里人罵他,愈加不肯干休,賴在門房里不肯去,說:“你們要壞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們拚命的!”門房里人道:“這王八羔子不走,真?zhèn)€等做……”一面說,一面就伸出手來打了王先生兩拳。王先生氣急了,于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鬧的大了,上房里都聽見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說道:“這種人同他鬧什么!給他兩個錢,叫他走罷?!宾奶溃骸澳阌绣X你給他,我可是沒有這多錢。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臺衙門里去一聲說,叫首縣押著他走!”一面說,一面自己走到外頭叫底下人趕他出去。正吵著,齊巧胡二老爺走來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連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爺便問:“吵的什么事?”門房里人說了。還是胡二老爺顧大局,走過來好勸歹勸,又在自己搭連袋里摸了一塊洋錢給他,才肯走的。王先生臨走的時候還說:“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爺臉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說完了這一句,方才撣撣衣服,辭別胡二老爺出門。
胡二老爺跟了瞿家跟班的直入內(nèi)室。瞿太太仍舊躲入床后頭。胡二老爺當(dāng)下便問:“大哥的腿怎么樣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說不動話,只是搖頭。胡二老爺是瞿老爺?shù)陌研值?,所以異常關(guān)切,便朝著跟班的說道:“外國大夫既不請,中國大夫又是如此,現(xiàn)在總得想個法子,找個妥當(dāng)?shù)娜颂嫠纯床藕?,總不能聽其自然。照這樣子,幾時才會好呢?我也曉得你們老爺光景,彼此至好,這二三十塊錢,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緊。”剛說到這里,瞿太太一聽他肯出錢,便在床背后接腔道:“難得二老爺如此關(guān)切,一回一回的好意!只要外國大夫包得好,就請二老爺同了他來就是了?!焙蠣?shù)溃骸斑@個外國大夫在外國學(xué)堂考過,是頂頂有名的,連這個都醫(yī)不好,還做什么大夫。而且三十塊錢要的亦并不算多。”瞿太太道:“既然如此,就拜托費(fèi)心了。”胡二老爺去不多時,果然同了外國大夫來,言明三十塊洋錢包醫(yī),簽字為憑。當(dāng)下就由外國大夫替他推拿了半天,也沒下甚么藥。畢竟外國大夫本事大,當(dāng)天就好了許多。前后亦只看過三次,居然慢慢的能夠行動,亦沒有做瘸子。他夫婦二人自然歡喜不盡。不在話下。
單說瞿太太自從拜寶小姐做了干娘之后,只有瞿耐庵腿痛的兩天沒有去,以后仍是天天去的。制臺衙門里亦跟寶小姐去過兩次,九姨太亦請過他。
雖不算十分親熱,在人家瞧著,已經(jīng)是十二分大面子了。瞿太太便趁空先托寶小姐替他老爺謀事情,說道:“不瞞寄娘說,你女婿自從弄了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雖說得過幾個差使,無奈省里花費(fèi)大,所領(lǐng)的薪水連澆裹還不夠。現(xiàn)在官場的情形,只要有差使,無論大小,人家有事總要找到你,反不如沒有差使的好?,F(xiàn)在你女婿就是吃了這個有差使的虧,所以空子越發(fā)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話,照這樣子再當(dāng)上兩年,還要弄得精打光呢?,F(xiàn)在只求你老人家疼我,你老人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誰呢!”一番話說得寶小姐不由不大發(fā)慈悲,特地為他到了制臺衙門一趟,先把這話告訴了九姨太。九姨太道:“你這話很可以自己同你干爹說。”寶小姐道:“我托干爹這點(diǎn)事情,不怕他不依;然而總得拜托干娘替我敲敲邊鼓,來得快些。”九姨太太應(yīng)允。
寶小姐立即跑到內(nèi)簽押房逼著湍制臺委瞿耐庵一個好缺。湍制臺起初不答應(yīng),說:“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F(xiàn)在省城里候補(bǔ)的人,熬上十幾年見不著一個紅點(diǎn)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貪心不足?!睂毿〗阋灰娡闹婆_不答應(yīng),登時撒嬌撒癡,因見簦押房里無人,便一屁股坐在制臺身上,一手拉著制臺的耳朵,說:“干爹!這件事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人家,你不答應(yīng)我,我還有什么臉出去!”說著,便從懷里掏出手帕子哭起來了。湍制臺被他纏不過,只得應(yīng)允。寶小姐一直等他應(yīng)允,方才收淚,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進(jìn)來,又幫著他說了兩句“敲邊敲”的話。
湍制臺自然是無可推卻,當(dāng)面說定,次日見了藩臺,就叫他替瞿耐庵對付一個缺,然后寶小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