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柏臣正為這兩天外頭風聲不好,人家說他匿喪,心上懷著鬼胎,忐忑不定。瞿耐庵亦為錢糧收不到手,更加恨他,四處八方,打聽他的壞處。
又查考他是幾時跌的價錢,幾時報的丁憂:應該是聞訃在前,跌價在后;如今一查不對,倒是沒有聞訃丁憂,他先跌起價來。他好端端的在任上,又沒有要交卸的消息。據此看來,再參以外面人的議論,明明是匿喪無疑了。瞿耐庵問案雖糊涂,弄錢的本事卻精明,既然拿到了這個把柄,一腔怨氣,便想由此發(fā)作,立刻請了刑名師爺替他擬了一個稟稿,謄清用印,稟揭出去。
瞿耐庵這面發(fā)稟帖,王柏臣那面也曉得了,急得搔頭抓耳,坐立不安。
亦請了自己的朋友前來商議。大家亦是面面相對,一籌莫展。還虧了帳房師爺有主意,一想:“東家自到任以來,外面的口碑雖然不見得怎樣,幸虧同紳士還聯(lián)絡。無論什么事情,只看紳士如何說,他便如何辦,有時還拿了公事走到紳士家中,同他們商量,聽他們的主意。至于他們紳士們自己的事,更不用說了。因此地方上一般紳士都同他要好,沒有一個愿意他去的。如今是丁憂,也叫做沒法。不料他有匿喪的一件事,被后任稟揭出去,果然鬧出來,大家面子不好看,不如叫他同紳士商量?!币幻嫦?,一面又問:“電報是那里送來的?”王柏臣說是:“電報打到裕厚錢莊。由裕厚錢莊送來的。”帳房師爺道:“既然不是一直打到衙門里來的,這話就更好辦了?!痹瓉磉@裕厚錢莊是同王柏臣頂要好的一個在籍候補員外郎趙員外開的。論功名,趙員外在興國州并不算很闊,但是借著州官同他要好,有此勢力,便覺與眾不同。
當下賓東二人想著了他。帳房師爺出主意,先叫廚房里備了一席酒,叫管家拿了帖子去送給他。說:“敝上本來要請大老爺過去敘敘,因為七中不便,所以叫小的送過來的?!壁w員外收了酒席,跟手王柏臣又叫人送給他四件頂好的細毛皮衣,一掛琥珀朝珠。送禮的管家說:“敝上因為就要走了,不能常常同大老爺在一塊兒,這是自己常穿的幾件衣服,一掛朝珠,留在大老爺這里做個紀念罷?!壁w員外無可推托,亦只得留下?!捌綍r本來要好,受他的好處已經不少,如今臨走忽然又送這些貴重東西,未免令人局促不安。莫不是外面?zhèn)髡f他甚么匿喪那話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倒可趁此又敲他一個竹杠了?!闭P算間,忽見王柏臣差人拿著片子來請,當下連忙換了衣服,坐著轎子到州里來。此時王柏臣還沒有搬出衙門,因為在苫①,自己不便出迎,只好叫帳房師爺接了出來,一直把他領到簽押房同王柏相見。王柏臣做出在苫的樣子,讓趙員外同帳房師爺在高椅子上坐了,自己卻坐在一個矮杌子上。
先寒暄了幾句。王柏臣一看左右無人,便走近趙員外身旁同他咕唧了半天,所說無非是外面風聲不好,后任想出他的花樣,彼此交好,務必要他幫忙的意思。
?、偕唬壕訂蕰r睡的草薦;也作居親喪時的代稱。
趙員外考究所以,才曉得電報是他錢莊上轉來,嘴里雖然諾諾連聲,心上卻不住的打主意。等到王柏臣說完,他主意亦已打好,連忙接口道:“是呀,老父臺不說,治弟①為著這件事正在這里替老父臺擔心呢!頭一個就是敝錢莊的一個伙計到治弟家里來報信。治弟因為是老父臺的事情,一來我們自己人,二來匿喪是革職處分,所以治弟當時就關照他,叫他不要響起,并且同他說:“王大老爺待人厚道,你如今替他出了力,包在我身上,將來總要補報你的?!@個伙計經過治弟囑咐,一定不會多嘴。這話是那里來的,老父臺倒要查考查考?!蓖醢爻嫉溃骸安橐矡o須查得,只要老哥肯幫忙,現(xiàn)在兄弟已被后任稟了出去,這種公事,上頭少不得總要派人來查,上頭派人來查,自然頭一樁要搜尋這電報的底子。只說是老哥替兄弟扣了下來,兄弟始終一個不知情,總不能說兄弟的不是。”趙員外道:“不是這樣說,且等我想想來?!庇谑且粋€人抱著水煙袋,閉著眼睛,出了一會神,歇了半天,才說道:“這件事不該這樣辦法。”王柏臣便問:“如何辦法?”趙員外道:“你說電報是我扣下來的,不給你曉得,總算地方上紳士大家愛戴你,不愿你去任,所以才有此舉。這事情并非不好如此辦,但是光我一個人辦不到,總得還要請出幾位來,大家商量商量,約會齊了才好辦?!蓖醢爻家宦牪诲e,便求他寫信去聯(lián)絡眾位。一面說話,一面便把紙墨筆硯取了出來,請他當面寫信,又親自動手替他磨墨。趙員外又楞了一會,道:“且慢。來了電報,不給你曉得,總算是我替你扣下來的,但是你沒有得信,憑空的錢糧跌價,這話總說不過去,總是一個大漏洞。我們總得預先斟酌好了,方才妥當?!雹僦蔚埽号f時士民對地方長官的自稱。
王柏臣聽他說得有理,亦就呆在一旁出神。趙員外道:“這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了結的,等治弟出去商量一個主意,再進來回復老父臺就是了。”列位要曉得:趙員外既然存了主意要敲王柏臣的竹杠,人有見面之情,自然當著面有許多話說不出。王柏臣不懂得,還要起身相留。幸虧帳房師爺明白,丟個眼色約東家,叫他不必留他,又幫著東家,替東家再三拜托趙員外,說道:“你老先生有甚么指教,敝居停不能出門,兄弟過來領教就是了?!壁w員外于是起身別去。
到得晚上,王柏臣急不可耐,差了帳房師爺前去探聽回音。趙員外見了面,便道:“主意是有一條,亦是兄弟想出來的,不過我們這當中還有幾位心上不是如此?!睅し繋煚敿庇埥獭Zw員外道:“電報是敝錢莊上通知了兄弟,由兄弟通知了各紳士,就是大家意思要留這位賢父母多做兩天,顯得我們地方上愛戴之情。這事只要兄弟領個頭,他們眾人倒也無可無不可。至于錢糧何以預先跌價?倘說是賢父母體恤百姓的苦處,雖亦說得過去,但是夾著丁憂一層,總不免為人借口。何如由我們紳士大家頂上一個稟帖,敘說百姓如何苦,求他減價的意思,倒填年月,遞了進去?有了這個根子,便見得王老父臺此舉不是為著丁憂了。還有一個逼進一層的辦法:索性由我們紳士上個公稟,就說是王老父臺在這里做官,如何清正,如何認真,百姓實在舍他不得?,F(xiàn)在國家有事之秋,正當破格用人之際,可否先由瞿某人代理起來,等他穿孝百日過后,仍舊由他署理,以收為地擇人之效。稟帖后頭,并可把后任這幾天斷的案子敘了進去,以見眼前非王某人趕緊回任竭力整頓不可。后任既然會出王老父臺的花樣,我們就給他兩拳也下為過。不過其中卻要同后任做一個大大冤家,因此有幾個人主意還拿不定?!睅し繋煚斅犃怂?,心上明白,曉得他無非為兩個錢,只要有了幾個錢,別人的事,他都可以作得主意。又想:“這事就要做得快,一天天蹉跎過去,等上頭查了下來,反為不妙?!庇谑瞧鹕戆炎旄皆谮w員外耳朵旁邊,索性老老實實問他多少數目,又說:“這錢并不是送你老先生的,為的是諸公跟前總得點綴點綴。況且敝居停這季錢糧已經收了九分九,無非是你們諸公所賜,這幾個錢也是情愿出的?!壁w員外聽他說得冠冕,也就不同他客氣,索性照實說,討了二千的價。禁不起帳房師爺再四磋磨,答應了一千。彼此定議?;貋硗ㄖ送醢爻?。王柏臣無可說得,只得照辦,次日一早把銀子劃了過去。
趙員外跟手送進來一張求減銀價的公呈,倒填年月,還是一個月前頭的事,又把保留他的稿稟也一塊兒請他過目。王柏臣著了自然歡喜。雖然是銀子買來的,面子上卻很拿趙員外感激。一會又說要拿女兒許給趙員外的兒子,同他做親家;一會又說:“倘若上頭能夠批準留任,將來不但你老兄有什么事情,兄弟一力幫忙;就是老兄的親戚朋友有了什么事情,只要囑咐了兄弟,兄弟無不照應。最好就請吾兄先把自己的親戚朋友名號開張單子給兄弟,等兄弟拿他帖在簽押房里,遇見什么事,兄弟一覽便知,也免得驚動老兄了?!壁w員外道:“承情得很!但愿如此,再好沒有!但是批準不批準,其權操之自上,亦非治弟們可能拿穩(wěn)的。”王柏臣道:“諸公的公稟,并非一人之私言,上憲俯順輿情,沒有不批準的?!壁w員外道:“那亦看罷了?!闭f完辭去。王柏臣重復千恩萬謝的拿他送到二門口,又叫帳房師爺送出了大門。
自此王柏臣便一心一意靜候回批。
誰知瞿耐庵稟揭他的稟帖,不過虛張聲勢,其實并沒有出去。后來聽說眾紳士遞公稟保留前任,他便軟了下來,又從新同前任拉攏起來。起先前任王柏臣還催他早算交代,以便回籍守制,瞿耐庵道:“忙什么!聽說地方紳士一齊有稟帖上去保留你,將來這個缺總是你的,我不過替你看幾天印罷了。依我看起來,這交代很可以不必算的?!蓖醢爻嫉溃骸半m然地方上愛戴,究竟也要看上頭的憲眷。像你耐翁同制憲的交情,不要說是一個興國州,就是比興國州再好上十倍的缺也容易!”瞿耐庵道:“這句話,兄弟也不用客氣,倒是拿得穩(wěn)的。”一連幾天,彼此往來甚是親熱。
過了一天,上頭的批稟下來,說:“王牧現(xiàn)在既已丁憂,自應開缺回籍守制。州缺業(yè)已委人署理,早經稟報接印任事在案。目下非軍務吃緊之際,何得援倒奪情①?況該牧在任并無實在政績及民,該紳等率為稟請保留原任,無非出自該牧賄囑,以為沽名鈞譽地步。紳等此舉殊屬冒昧,所請著不予準?!雹賷Z情:官員遭父母之喪,須去職在家守喪,但朝庭對大臣要員,可不去職,以素服為公,或守喪未滿而應召復職,為之“奪情”。
一個釘子碰了下來,王柏臣無可說得,只好收拾收拾行李,預備交代起程。好在囊橐充盈,倒也無所顧戀。
至于瞿耐庵一邊,一到任之后,曉得錢糧已被前任收個凈盡,心上老大不自在,把前任恨如切骨,時時刻刻想出前任的手。后來聽說紳士有稟保留,一來曉得他民情愛戴,二業(yè)亦指望他真能留任,自己可以另圖別缺;所以前幾日間同前任重新和好。等到紳士稟帖被駁,前任既不得留,自己絕了指望,于是一腔怒氣,仍復勾起。自己從這日起,便與前任不再見面,逐日督率著師爺們去算交代。欠項款目自不必說,都要一一斤斤較量,至于細頭關目,下至一張板凳,一盞洋燈,也叫前任開帳點收,缺一不可。
瞿耐庵的帳房就是他的舅子,名喚賀推仁,本在家鄉(xiāng)教書度日;自從姊丈得了差使,就把他叫到武昌在公館幫閑為業(yè),帶著叫他當當雜差,管管零用帳。一連吃了一年零兩個月閑飯。姊夫得缺,就升他作帳房,自此更把他興頭的了不得。通衙門上下都尊為舅老爺。下人有點不好,舅老爺雖不敢徑同老爺去說,卻趁便就跑到太太跟前報信,由太太傳話給老爺,將那下人或打或罵。因此舅老爺的作用更比尋常不同。這賀推仁更有一件本事,是專會見風使船,看眼色行事,頭兩天見姊夫同前任不對,他便于中興風作浪,挑剔前任的帳房。后來兩天,姊夫忽同前任又要好起來,他亦請前任帳房吃茶吃酒。近來兩天見姊夫同前任翻臉,他的架子登時亦就“水長船高”。向來州、縣衙門,凡遇過年、過節(jié)以及督、撫、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慶等事,做屬員的孝敬都有一定數目,甚么缺應該多少,一任任相沿下來,都不敢增減毫分。此外還有上司衙門里的幕賓,以及什么監(jiān)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節(jié),或是到任,應得應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于門敬、跟敬,更是各種衙門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辦差,總督大閱辦差,欽差過境辦差,還有查驛站的委員,查地丁的委員,查錢糧的委員,查監(jiān)獄的委員,重重疊疊,一時也說他不盡。諸如此類,種種開銷,倘無一定而不可易章程,將來開銷起來,少則固惹人言,多則是遂成為例。所以這州、縣官帳房一席,竟非有絕大才干不能勝任。每見新官到任,后任同前任因銀錢交代,雖不免彼此齟齠,而后任帳房同前任帳房,卻要卑禮厚幣,柔氣低聲,以為事事叨教地步。缺分無論大小,做帳房的都有歷代相傳的一本秘書,這本秘書就是他們開銷的帳簿了。后任帳房要到前任手里買這本帳簿,缺分大的,竟是三百、五百的討價,至少也得一二百兩或數十兩不等。這筆本錢都是做帳房的自己挖腰包,與東家不相干涉。只要前后任帳房彼此聯(lián)絡要好,自然討價也會便宜,倘然有些犄犄,就是拚出價錢,那前任的帳房亦是不肯輕易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