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州州判同了翻譯從洋船上回到自己衙門,急于要問所遞銜條,洋提督是否允準出信。當下翻譯先說洋提督如此不肯,經(jīng)他一再代為婉商方才應(yīng)允,并且答應(yīng)信上大大的替他兩人說好話。州判老爺聽了,非凡之喜。
一宵易過,次日又跟了同寅同到海邊送過洋提督開船方才回來。蕭長貴亦開船回省。
過了一日,梅飏仁果然發(fā)了一個稟帖,無非又拿他辦理交涉情形鋪張一遍,后面敘述拿獲大盜,所有出力員弁,叩求憲恩,準予獎勵。等到制臺接到梅飏仁的稟帖,那洋提督的信亦同日由郵政局遞到,立刻譯了出來。信上大致是謝制臺派人接他,又送他土儀的話,下來便敘“海州文武相待甚好,這都是貴總督的調(diào)度,我心上甚是感激”。末后方敘到“海州州判某人及翻譯某人,他二人托我求你保舉他倆一個官職;至于何等官職,諒貴總督自有權(quán)衡,未便干預(yù)。附去名條二紙,即請臺察”各等語。制臺看完,暗道:“這件事情,海州梅牧總算虧他的了。就是不拿住強盜,我亦想保舉他,給他點好處做個榜樣,如今添此一層,更有話好說了。至于州判、翻譯能夠巴結(jié)洋人寫信給我,他二人的能耐也不小,將來辦起交涉來一定是個好手。我倒要調(diào)他倆到省里來察看察看。”當日無話。
次日司、道上院見了制臺。制臺便把海州來稟給他們瞧過,又提到該州州判同翻譯托外國官求情的話。藩司先說道:“這些人走門路竟走到外國人的門路,也算會鉆的了。所恐此風一開,將來必有些不肖官吏,拿了封洋人信來,或求差缺,或說人情,不特難于應(yīng)付,勢必至是非倒置,黑白混淆,以后吏治,更不可問。依司里的意思:海州梅牧獲盜一案,亟應(yīng)照章給獎,至于州判某人,巧于鉆營,不顧廉恥,請請大帥的示,或是拿他撤任,或是大大的申斥一番,以后叫他們有點怕懼也好?!闭l知一番話,制臺聽了,竟其大不為然,馬上面孔一板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朝廷正當破格用人,還好拘這個嗎?照你說法,外國人來到這里,我們趕他出去,不去理他,就算你是第一個大忠臣!弄得后來,人家翻了臉,駕了鐵甲船殺了進來,你擋他不住,乖乖的送銀子給他,朝他求和,歸根辦起罪魁來,你始終脫不掉。到那時候,你自己想想,上算不上算?古語說得好:‘君子防患未然?!椰F(xiàn)在就打的是這個主意。又道是:“觀人必于其微’,這兩人會托外國人遞條子,他的見解已經(jīng)高人一著,兄弟就取他這個,將來一定是個外交好手。現(xiàn)在中國人才消乏,我們做大員的正應(yīng)該舍短取長,預(yù)備國家將來任使,還好責備苛求嗎?!狈_見制臺如此一番說話,心上雖然不愿意,嘴里不好說什么,只得答應(yīng)了幾聲“是”,退了出去。
這里制臺便叫行文海州,調(diào)他二人上來。二人曉得外國信發(fā)作之故,自然高興的了不得,立刻裝束進省,到得南京,叩見制臺。制臺竟異常謙虛,賞了他二人一個坐位。坐著談了好半天,無非獎勵他二人很明白道理?!艾F(xiàn)在暫時不必回去,我這里有用你們的地方?!眱扇寺犝f,重新請安謝過。次日制臺便把海州州判委在洋務(wù)局當差,又兼制造廠提調(diào)委員。
那個翻譯,因他本是海州學堂里的教習,拿他升做南京大學堂的教習,仍兼院上洋務(wù)隨員。
分撥既定,兩人各自到差。海州州判自由藩司另外委人署理。海州梅飏仁因此一案,居然得了明保,奉旨送部引見。蕭長貴回來,亦蒙制臺格外垂青,調(diào)到別營做了統(tǒng)領(lǐng),仍兼兵輪管帶。都是后話不題。
且說海州州判因為奉委做了制造廠提調(diào),便忙著趕去見總辦,見會辦,拜同寅,到廠接事。你道此時做這制造廠總辦的是誰?說來話長:原來此時這位當總辦的也是才接差使未久,這人姓傅,號博萬。他父親做過一任海關(guān)道,一任皇司,兩任藩司。后首來了一位撫臺,不大同他合式,他自己估量自己手里也著實有兩文了,便即告病不做,退歸林下。傅博萬原先有個親哥哥,可惜長到十六歲上就死了。所以老人家家當一齊都歸了他。人家叫順了嘴,都叫他為傅百萬。其實他家私,老人家下來,五六十萬是有的,百萬也不過說說好聽罷了。只因他生得又矮又胖,穿了厚底靴子,站在人前也不過二尺九寸高;又因他排行第二,因此大家又贈他一個表號,叫做傅二棒錘。
傅二棒錘自小才養(yǎng)下來沒有滿月,他父親就替他捐了一個道臺,所以他的這個道臺,人家又尊他為“落地道臺”。但是這句話只有當時幾個在場的親友曉得,到得后來亦就沒有人提及了。后來大眾所曉得的只有這傅二棒錘一個綽號。
且說傅二棒錘先前靠著老人家的余蔭,只在家里納福,并不想出來做官,在家無事,終日抽大煙。幸虧他得過異人傳授,說道:“凡是抽煙的人,只要飯量好,能夠吃油膩,臉上便不會有煙氣。”他這人吃量是本來高的,于是吩咐廚房里一天定要宰兩只鴨子:是中飯吃一只,夜飯吃一只;剩下來的骨頭,第二天早上煮湯下面。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所以竟把他吃得又白又胖,竟與別的吃煙人兩樣。他抽煙一天是三頓:早上吃過點心,中飯,晚飯,都在飯后。泡子都是跟班打好的,一口氣,一抽就是三十來口,口子又大,一天便百十來口,至少也得五六錢煙。等到抽完之后,熱毛巾是預(yù)備好的,三四個跟班的,左一把,右一把,擦個不了,所以他臉上竟其沒有一些些煙氣。擦了臉,自己拿了一把鏡子,一頭照,一頭說道:“我該了這們大的家私,就是一天吃了一兩、八錢,有誰來管我!不過像我們世受國恩的人家,將來總要出去做官的,自己先一臉的煙氣,怎么好管屬員呢。”有些老一輩人見他話說得冠冕,都說:“某人雖有嗜好,尚還有自愛之心?!币虼舜蠹疑跏强粗厮紕袼鋈セ旎?。無奈他的意思,就這樣出去做官,庸庸碌碌,跟著人家到省候補,總覺不愿,總想做兩件特別事情,或是出洋,或是辦商務(wù),或是那省督、撫奏調(diào),或是那省督、撫明保,做一個出色人員,方為稱意。但是在家納福,有誰來找他?誰知富貴逼人,坐在家里也會有機會來的。
齊巧有他老太爺提拔的一個屬員,姓王,現(xiàn)亦保到道員,做了出使那一國的大臣參贊。
這位欽差大臣姓溫,名國,因是由京官翰林放出來的,平時文墨功夫雖好,無奈都是紙上談兵,于外間的時務(wù)依然隔膜得很。而且外洋文明進步,異常迅速,他看的洋板書還是十年前編纂的,照著如今的時勢是早已不合時宜的了,他卻不曉得,拾了人家的唾余,還當是“入時眉樣”。亦幸虧有些大老們耳朵里從沒有聽見這些話,現(xiàn)在聽了他的議論,以為通達極的了,就有兩位上折子保舉他使才。中國朝廷向來是大臣說甚么是甚么,照便奉旨記名,從來不加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了缺出,外部把單子開上,又只要里頭有人說好話,上頭亦就馬上放他。等到朝旨下來,什么謝恩、請訓(xùn)都是照例的事。就是上頭召見,問兩句話,亦不過檢可對答的回上兩句,余下不過磕頭而已。列位看官試想:任你是誰,終年不出京城一步,一朝要叫你去到外洋,你平時看書縱雖明白,等到辦起事來,兩眼總漆黑的。
閑話少敘。且說這個溫欽差召見下來,便到各位拿權(quán)的王大臣前請安,請示機宜,以為將來辦事的方針。這些大人們當中有關(guān)切的,便薦兩個出過洋、懂得事務(wù)的,或當參贊,或充隨員,以為指臂之助。還有些汲引私人的,亦只顧薦人,無非為三年之后得保起見。當下只傅二棒錘父親所提拔那位屬員王觀察,已有人把他薦到溫欽差跟前充當參贊。幸喜欽差甚是器重他。他便想到從前受過好處的傅藩臺的兒子。亦是傅二棒錘有出山的思想,預(yù)先有過信給這王觀察。王觀察才干雖有,光景不佳,既然出洋,少不得添置行頭,籌寄家用,雖有照例應(yīng)支銀兩,無奈總是不敷,所以也須張羅幾文。心上早看中這傅二棒錘是個主兒,本想朝他開口,齊巧他有信來托謀差使,便將機就計,在溫欽差前竭力拿他保薦,求欽差將他攜帶出洋。欽差應(yīng)允。王觀察便打電報給他,叫他到上海會齊。等到到得上海,會面之后,傅二棒錘雖然是世家子弟,畢竟是初出茅廬,閱歷尚淺,一切都虧王觀察指教,因此便同王觀察十分親密,王觀察因之亦得遂所愿。兩人遂一塊兒跟著欽差出洋。王觀察當?shù)氖穷^等參贊。因為這傅二棒錘已經(jīng)是道臺,小的差使不能派,別的事又委實做不來,又虧王觀察替他出主意,教他送欽差一筆錢,拜欽差為老師,欽差亦就奏派他一個掛名的差使。溫欽差自當窮京官當慣的,在京的時候,典質(zhì)賒欠,無一不來。家里有一個太太,兩個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補釘?shù)囊路?。光景艱難,不用老媽,都是太太自己燒茶煮飯,漿洗衣服。這會子得了這種闊差使,在別人一定登時闊綽起來,誰知道這位太太德性最好,不肯忘本,雖然做了欽差大人,依舊是一個人不用,上輪船,下輪船,倒馬桶,招呼少爺、小姐,仍舊還是太太自己做。朋友們看不過。告訴了欽差,托欽差勸勸他。他說道:“我難道不曉得現(xiàn)在有錢,但是有的時候總要想到?jīng)]有的時候。如今一有了錢,我們就盡著花消,倘或?qū)碓儆鲋y過的日子,我們還能過么。所以我如今決計還要同從前一樣,有了攢聚下來,豈不更好。”欽差見他說得有理,也只得聽他。好在也早已看慣的了,并不覺奇。
傅二棒錘既然拜了欽差為老師,自然欽差太太也上去叩見過。太太說:
“你是我們老爺?shù)拈T生,我也不同你客氣。況且到了外洋,我們中華人在那里的少,我們都是自己人一樣。
你有什么事情只管進來說,就是要什么吃的、用的亦盡管上來問我要,我總拿你當我家子侄一樣看待,是用不著客氣的。”傅二棒錘道:“門生蒙老師、師母如此栽培,實在再好沒有。”說著,又談了些別的閑話,亦就退了出來。
這一幫出洋的人,從欽差起,至隨員止,只有這傅二棒錘頂財主,是匯了幾萬銀子帶出去用的。雖然不帶家眷,管家亦帶了三四個。穿的衣裳,脫套換套。他說:“外國人是講究干凈的?!贝┑囊r衣衫褲,夏天一天要換兩套,冬天亦是一天一身。換下來的,拿去重洗。
外國不比中國,洗衣裳的工錢極貴,照傅二棒錘這樣子,一天總得兩塊金洋錢工錢,一月統(tǒng)扯起起來,也就不在少處了。
欽差幸虧有太太,他一家老少的衣衫,自從到得外洋一直仍舊是太太自己漿洗。在外國的中國使館是租人家一座洋房做的的。外國地方小,一座洋房總是幾層洋樓,窗戶外頭便是街上。外國人洗衣服是有一定做工的地方,并且有空院子可以晾曬。欽差太太洗的衣服,除掉屋里,只有窗戶外頭好晾。
太太因為房里轉(zhuǎn)動不開,只得拿長繩子把所洗的衣服一齊拴在繩子上,兩頭釘好,晾在窗戶外面。這條繩子上,褲子也有,短衫也有、襪子也有,裹腳條子也有,還有四四方方的包腳布,色也有藍的,也有白的,同使館上面天天掛的龍旗一般的迎風招展。有些外國人在街上走過,見了不懂,說:“中國使館今日是什么大典?龍旗之外又掛了些長旗子、方旗子,藍的,白的,形狀不一,到底是個什么講究?”因此一傳十,十傳百,人人詫為奇事。便有些報館訪事的回去告訴了主筆,第二天報上上了出來。幸虧欽差不懂得英文的,雖然使館里逐日亦有洋報送來,他也懶怠叫翻譯去翻,所以這件事外頭已當著新聞,他夫婦二人還是毫無聞見,依舊是我行我素。
傅二棒錘初到之時,衣服很拿出去洗過幾次,便有些小耳朵進來告訴了欽差太太,說傅大人如何闊,如何有錢,一天單是洗衣服的錢就得好幾塊。
欽差太太聽了,念一聲“阿彌陀佛”:“要是我有了錢,決計不肯如此用的。
我們老爺、少爺?shù)囊路y(tǒng)通是一個月?lián)Q一回,我自己論不定兩三個月才換一回,那里有他閣,天天換新鮮。他一個月有多少薪水,全不打算打算。照這樣子,只怕單是洗衣服還要去掉一半。你們?nèi)ネf:橫豎一天到晚空著沒有事情做,叫他把換下來的衣裳拿來,我替他洗。他一天要化兩塊錢的,我要他一天一塊錢就夠了。他也好省幾文。我們也樂得賺他幾文,橫豎是我氣力換來的?!碑斚?,果然有人把這話傳給了傅二棒錘。傅二棒錘因為他是師母,如把褲子、襪子給他洗,終覺有些不便,一直因循未果。后來欽差太太見他不肯拿來洗,恐怕生意被人家奪了去,只得自己請傅二棒錘進來同他說。
傅二棒錘無奈,只得遵命,以后凡是有換下來的衣服,總是拿進來給欽差太太替他漿洗。頭兩個月沒有話說,傅二棒錘因為要巴結(jié)師母,工價并不減付,仍照從前給外國人的一樣。欽差太太自然歡喜。
有天有個很出名的外國人請欽差茶會,欽差自然帶了參贊、翻譯一塊兒前去。到得那里,場子可不小,男男女女,足足容得下二三千人。多半都是那國的貴人闊人,富商巨賈,此外也是各國人公使、參贊,客官商人。凡是有名的人統(tǒng)通請到。傅二棒錘身穿行裝,頭戴大帽,翎頂輝煌的也跟在里頭鉆出鉆進。無如他的人實在長得短,站在欽差身后,墊著腳指頭想看前面的熱鬧,總被欽差的身子擋住,總是看不見;夾在人堆里,擠死擠不出,把他急的了不得,只是拿身子亂擺。
齊巧他身子旁邊站了一個外國絕色的美人。外國的禮信:凡是女人來到這茶會地方,無論你怎樣閣,那女人下身雖然拖著掃地的長裙,上半身卻是袒胸露肩,同打赤膊的無異。這是外國人的規(guī)矩如此,并不足為奇的。傅二棒錘站在這女人的身旁,因為要擠向前去瞧外面的熱鬧,只是把身子亂擺,一個腦袋,東張西望,賽如小孩搖的鼓一般。那女人覺得膀子底下有一件東西磕來碰去,翠森森的毛,又是涼冰冰的,不曉得是什么東西。凡是外國人茶會,一位女客總得另請一位男客陪他。這男客接到主人的這副帖子,一定要先發(fā)封信去問這女客肯要他接待與否,必須等女客答應(yīng)了肯要他接待,到期方好前來伺候。倘若這女客不要,還得主人另請高明。閑話休敘。且說這天陪伴這位女客的也是一位極有名望的外國人,聽說還是一個伯爵,是在朝中有職事的。當時那外國女客因不認得那件東西,便問陪伴他的那個伯爵,問他是什么。幸虧那位伯爵平時同中國官員往來過幾次,曉得中國官員頭上常常戴著這翠森森、涼冰冰的東西,名字叫做“花翎”,就同外國的“寶星”一樣,有了功勞,皇上賞他準他戴他才敢戴,若是不賞他卻是不能戴的。那位伯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卻把銀子可捐戴的一層沒有告訴了他。這也是那位伯爵不懂得中國內(nèi)情的緣故,休要怪他。當下那外國女客明白了這個道理,便把身子退后半尺,低下頭去把傅二棒錘的翎子仔細端詳了一回,又拿手去摩弄了一番,然后同那伯爵說笑了幾句,方始罷休。
這天傅二棒錘跟了欽差辛苦了幾個時辰,人家個子高,看得清楚,倒見了許多什面;獨有他長得矮,躲在人后頭,足足悶了一天,一些些景致多沒有瞧見。因此把他氣的了不得,回到使館,三天沒有出門。
第四天,有個出名制造廠的主人請客,請的是中國北京派來考查制造的兩位委員。這兩位委員都是旗人,一名呼里圖,一名搭拉祥,都是部曹出身。到了外洋,自然先到欽差衙門稟到,驗過文書,卻與傅二棒錘未曾謀面。
這晚廠主人請那兩位委員,卻邀他作陪。傅二棒錘接到了信,便一早的趕了去,見了外國人,寒暄幾句。接著那兩位委員亦就來了。進門之后,先同外國人拉手,又同傅二棒錘廝見,問傅二棒錘:“貴姓?臺甫?貴處?貴班?
貴?。繋讜r到外洋來的?”傅二棒錘一一說了。他倆曉得是欽差大人的參贊,不覺肅然起敬。
傅二棒錘仔細看他二人:一個呼里圖,滿臉的煙氣,青枝枝的一張臉;一個搭拉祥,滿臉的滑氣,汕幌幌的一張臉。年紀都在三十朝外,說的一口好京話,見了人滿拉攏,傅二棒錘亦問他二人官階一切。呼里圖說是:“內(nèi)務(wù)府員外郎,現(xiàn)在火器營當差。”搭拉祥是“兵部主事,現(xiàn)蒙本部右堂桐善桐大人在王爺跟前遞了條子,蒙王爺恩典派在練兵處報效?!薄窃蹅z商量:
凡是人家出過洋的回來,總是當紅差使。所以咱倆亦就稟了王爺,情愿出洋游歷,考查考查情形,將來回來報效。王爺聽了很歡喜。臨走的這一天,咱倆到王爺跟前請示。他老人家說:“好好好,你們出去考察回來,一家做一本日記,我替你們進呈,將來你倆升官發(fā)財都在這里頭了?!刀?,你想,他老人家真細心!真想得到!咱倆蒙他老人家這樣栽培,說來真真也是緣分。”傅二棒錘聽了他二人這一番說話。默默若有所悟,聽他說完,只得隨口恭維了兩句。接著便是本廠的主人同他二人說話,兩邊都是通事傳話。廠主人問他二位:“在北京做此什么事情?想來一定忙的?”呼里圖說是:“吃錢糧,沒有別的事情?!蓖鈬瞬欢Mㄊ掠謫柫怂艜缘盟麄冊谄斓娜?,自小一養(yǎng)下來就有一份口糧,都是開支皇上家的。廠主人方才明白。又問搭拉祥,搭拉祥說:“我單管畫到?!睆S主人又不知甚么叫“畫到”。搭拉祥說:“我們當司官的,天天上衙門,沒有什么公事,又要上頭堂官曉得我們是天天來的,所以有本簿子,這天誰來過,就畫上個‘到’字。我專當這差使。除掉自己之外,還有些朋友,自己不來,托我替他代畫的。所以我天天上這一趟衙門,倒也很忙。”廠主人又問他二人:“這遭出來到我們這里,可要辦些什么槍炮機械不要?”搭拉祥正待接腔,呼里圖搶著說道:“從前咱們火器營里用的都是鳥槍,別的槍恐怕沒有比過他的。
至于炮,還是那年聯(lián)兵進城的時候,前門城樓上架著幾尊大炮,到如今還擺著,咱瞧亦就很不小了。”當下廠主人見他說的話不類不倫,也就不談這個,另外說了些閑話。等到吃完客散,傅二棒錘回到使館,心想:“現(xiàn)在官場只要這人出過洋,無論他曉得不曉得,總當他是見過什面的人,派他好差使。我這趟出洋總算主意沒有打錯,將來回去總得比別人占點面子。”一個人正在肚里思量,不提防接到家里一個電報,說是老太太生病,問他能否請假回去。他得到這個電報,心上好不自在。要想留下,究竟老太太天性之親,一朝有病,打了電報來,要說不回去,于名分上說不下去;如果就此請假回國,這里的事半途而廢,將來保舉弄不到,白吃一趟辛苦,想想亦有點不合算。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后來他這電報一個使館里都傳開了,瞞亦難瞞。欽差打發(fā)人來問他,老太太犯的是什么病,要電報去看。他一想不好,只得上去請假,說要回國省親。又道:“倘若門生的母親病好了,再回來報效老師?!睖貧J差道:“我本想留下你幫幫我的,因為是你老太太有病,我也不便留你,等你回去看看好放心。老弟幾時動身?大約要多少川資?我這里來拿就是了?!备刀翦N一想:“這個樣子,不能不回去的了,眼望著一個保舉不能到手。至于回國之后,要說再來,那可就煩難了。”躊躇了一回,忽然想到前日呼里圖、搭拉祥二人的說話,只要到過外洋,將來回去總要當紅差使的,于是略略把心放下。又想:“他們到這里游歷的人都要記本日記簿子,以為將來自見地步。我出來這半年,一筆沒記。而且每日除掉抽大煙,陪著老師說閑話之外,此外之事一樣未曾考較,就是要記,叫我寫些什么呢?
回去之后,沒有這本東西做憑據(jù),誰相信你有本事呢?”亦是他福至性靈,忽又想到一個絕妙計策,仍舊上來見老師,說:“門生想在這里報效老師,無奈門生福薄災(zāi)生,門生的母親又生起病來,門生不得不回去。辜負老師這一番栽培,門生抱愧得很?!睔J差道:“父母大事,這是沒法的。你回去之后,能夠你們老太太的病就此好了,你趕緊再來,也是一樣。倘或真果有點什么事故,你老弟一時不得回來,好在愚兄三年任滿,亦就回國,我們后會有期,將來總有碰著的日子?!备刀翦N道:“門生蒙老師如此栽培,實在無可報答,看樣子,門生的母親未必再容門生出洋。門生的意思,亦就打算引見到省,稍謀祿養(yǎng)。門生這一到省,人地生疏,未必登時就有差委。門生想求老師一件事情?!睔J差不等他說完,接著問道:“可是要兩封信?老弟分發(fā)那一???”傅二棒錘道:“門生想求老師賞兩個札子?!睔J差想了想,皺著眉頭,說道:“我內(nèi)地里沒有甚么事情可以委你去辦。”傅二棒錘道:“不是內(nèi)地,仍舊在外國。英國的商務(wù),德國的槍炮,美國的學堂,統(tǒng)通求老師賞個札子,等門生去查考一遍?!睔J差道:“不是你老太太有病你急于回去,還有工夫一國一國的去考查這些事情嗎?”傅二棒錘道:“門生并不真去?!睔J差道:“你既不去,又要這個做甚么?這更奇了!”傅二棒錘又扭捏了半天,說道:“不瞞老師說;老師大遠的帶了門生到這外洋來,原想三年期滿,提拔門生得個保舉,以便將來出去做官便宜些。誰料平空里出了這個岔子,現(xiàn)在保舉是沒有指望。這是門生自己沒有運氣,辜負老師栽培,亦是沒法的事。門生現(xiàn)在求老師賞個札子,不為別的,為的是將來回國之后,說起來面子好看些。雖說門生沒有一處處走到,到底老師委過門生這們一個差使,將來履歷上亦寫著好看些?!睖貧J差聽了一笑,也不置可否。你道為何?原來溫欽差的為人極為誠篤,說是委了差使不去這事便不實在,所以他不甚為然,因之沒有下文。當下但問他:“幾時動身?川資可到帳房去領(lǐng)?!备刀翦N見欽差無話,只得退了下來,心上悶悶不樂。幸虧他父親提拔的那位王觀察此時正同在使館當參贊,聽得他這個消息,立刻過來探望。傅二棒錘只得又托他吹噓,王觀察一口應(yīng)允。傅二棒錘又說:“只要欽差肯賞札子,情愿不領(lǐng)川資,自行回國?!蓖跤^察正是欽差信用之人,說的話自然比別人香些。欽差初雖不允,禁不住一再懇求,又道是:“傅某人情愿不領(lǐng)川資,況且給他這個札子,無關(guān)出入?!睔J差因他說話動聽,自然也應(yīng)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