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裝起了謎語人,白起心里略煩躁。但對方是他君上,他也只能乖乖受著。
仗打完了,對白起而言,工作只是開始。接下來計算功勞,撫恤傷亡的秦兵,才是他最忙的時候。
俘虜算功勞,但具體怎么分,得主將殫精竭慮地算出一個能服眾的章程來,十分麻煩。不過殺俘也一樣,所以白起已經(jīng)很熟練。
白起走訪傷兵營,將短時間內(nèi)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戰(zhàn)斗的傷兵遣往上黨和野王城池附近的兵營休養(yǎng);重新規(guī)劃軍營位置,并劃分出耕地,讓秦兵就地屯田;遣人去戰(zhàn)場收斂秦兵尸骨,就地焚燒,用尸骨身上的衣服包裹,和撫恤的錢糧一起送給家人……
周朝以土葬為主,只有周邊蠻夷有火葬文化,比如與秦國混居的儀渠等部落。
不過秦國火化戰(zhàn)亡士兵倒不是因為他們接受了儀渠等部落的風俗,只是因為不可能將戰(zhàn)亡的那么多秦兵的尸骨送回家鄉(xiāng),只能送骨灰回去。若兵卒無親無故,或者認不出身份,就火化之后就地安葬。
歷朝歷代各國送戰(zhàn)亡者遺骸者回家鄉(xiāng)都是托送骨灰。什么火化燒掉戰(zhàn)亡者的怨氣煞氣,都是為了這個方便行為的找補而已。
如果戰(zhàn)敗,或者領(lǐng)兵者不在乎,戰(zhàn)亡者就沉眠在戰(zhàn)場的泥土中,為后世怪談增添一筆司空見慣的故事。
如果戰(zhàn)勝者要占領(lǐng)這一片地方,還會挖個大坑或者找一個天然的坑洞,把敵人的尸骸丟下去掩埋,以免滋生瘟疫。
白起對兵卒很好,又百戰(zhàn)百勝,所以每次戰(zhàn)爭后都盡力收斂秦國戰(zhàn)亡者的尸骸。
他這次親自率領(lǐng)人去戰(zhàn)場上挖已經(jīng)陷入泥中的秦軍尸骨時,看到了朱襄也正率著趙兵忙碌。
秦人殘酷狡詐,白起更是可怖,趙兵就算投降了,也該惶惶不可終日。沒想到他們居然跟在朱襄身后,開始打掃戰(zhàn)場,為自己的戰(zhàn)友收斂了。
白起走到已經(jīng)換了一身便于行動的胡服的朱襄面前,問道:“你不是要種地嗎?”
朱襄道:“種地前先要把前置工作做好?!?br/>
他掰著手指頭數(shù)。
重新修建趙軍駐地,將垃圾和糞便分開,以免造成疫病,并可以積肥;清掃戰(zhàn)場,收斂同袍尸骨,并且整理出可供耕種的土地;之后還有挖掘水渠,找尋柴火,修建打造農(nóng)具的作坊……
白起聽著朱襄一條一條數(shù)著,眉頭微微抽動。
他怎么覺得朱襄不是在為趙國戰(zhàn)俘求活路,而是準備修建一座新的村莊呢?
朱襄腦海里沒有戰(zhàn)俘應(yīng)該過什么樣的生活的經(jīng)驗。十幾萬的人要在這里至少活三個月,他當然第一反應(yīng)就是把基礎(chǔ)建設(shè)弄好。說他準備在這里建造一座村莊,倒也沒錯。
而且之后有很多趙兵要留在這里,現(xiàn)在趁著人多把基礎(chǔ)設(shè)施完善一下,以后趙兵的生活會更方便一些。
秦王已經(jīng)同意了他的請求,還答應(yīng)幫他照顧雪和政兒,朱襄心頭巨石已經(jīng)卸下。再加上反正三個月之后他就要死了,現(xiàn)在膽子賊大。
白起過來詢問,其他趙兵都兩股戰(zhàn)戰(zhàn),朱襄不僅十分自然地和白起介紹起自己之后的計劃,還問白起有沒有什么增補的。
朱襄道:“我沒有帶領(lǐng)一群人在野外建立新居住地的經(jīng)驗。武安君經(jīng)常出外打仗,經(jīng)驗一定很豐富?!?br/>
看著朱襄亮晶晶的眼睛,白起不知道為何,有點手癢,很想照著朱襄的腦殼來那么一下。
這人怎么一點危機感都沒有?自己的名聲還不夠可怕嗎?!
白起不斷用危險的目光打量朱襄。
朱襄絲毫不懼。
反正我都要死了,你們又不可能提前殺我,我怕什么?
白起深呼吸,面無表情道:“如何建造居住地,你問你隊伍里的墨家人和農(nóng)家人,他們更擅長。水源地最重要,取水地需在處理臟污的地點上游。秦軍在少水河岸附近駐扎,你們在丹水河岸駐扎,兩方取水地不同,可以不用考慮秦軍的營地位置?!?br/>
朱襄作揖:“謝武安君!武安君,秦軍和趙軍加起來有三十多萬人,柴火怎么辦?現(xiàn)在還好,到了冬季,附近的樹砍禿了柴火都不夠?!?br/>
現(xiàn)代建國前,北方的山頭基本都是禿的,都是被老百姓砍了做柴,所以沙塵暴才那么嚴重。
宋時都城人口太多,周圍幾乎沒有能砍柴的地方,還好已經(jīng)開始利用煤炭。那時柴火比煤炭貴,形成了富人燒柴火木炭,窮人燒煤炭的奇怪現(xiàn)象。
朱襄帶來了糧草,再加上趙軍陣地本來就有的糧草和秦軍剩余的糧草,支撐三個月綽綽有余,但柴火是個大麻煩。
白起道:“我已經(jīng)遣部分傷兵回秦國,還有部分秦兵分駐上黨野王等地。秦軍軍營附近山地的柴火足夠過冬,你們趙軍只能自己想辦法?!?br/>
朱襄本想問,武安君把秦兵兵力分散,不怕趙軍生變嗎?
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趙兵的武器都被收了起來,軍心也已經(jīng)渙散,只想著怎么種完土豆早日回家。除了一些出身士族的將領(lǐng),恐怕不會有人會想生變。
這少數(shù)人生亂,武安君肯定有把握鎮(zhèn)壓,倒是自己可能會被連累。這或許是秦王和武安君對自己考驗之一?
白起等著朱襄問他為何敢將秦軍分散。朱襄臉色變化了一下,就露出了然的神色,看得白起心里好奇無比。
朱襄究竟想通了什么?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圖?
可惜他還要維持自己的形象,不能詢問。
“這附近有一種可以生火的黑色石頭,如果武安君相信我,請派人與我一起去挖掘這種石頭?!敝煜宓?,“武安君可聽說過石涅?”
“石涅”是《山海經(jīng)》中對煤炭的稱呼。《山海經(jīng)》成書時間在戰(zhàn)國末年到西漢初年這段時間,即使現(xiàn)在還沒有成書,書中的稱呼也應(yīng)該是這一段時間眾人的共識。
白起眉頭一挑,道:“知道。這附近有石涅?”
白起當然知道石涅。
石涅又稱“每”(此時還沒有煤這個字)?!赌印分杏涊d守城的《備穴》一文記載,在地道戰(zhàn)中,在關(guān)鍵地點底層鋪四十斤“每”,“每”上方木炭,用蓋子蓋好。等敵人攻打時就佯裝被打敗,退兵之前點燃木炭,逃出地道后就把蓋子封死,熏死敵人。
春秋闔閭命干將鑄劍,“鼓橐裝炭,金鐵乃濡”,“采炭于南山,故其間有炭瀆”,就是用煤炭鍛造鐵礦石。
雖然現(xiàn)在的技術(shù)只能開采地表煤礦,但無論是戰(zhàn)爭還是鍛造,這個時代的人早就用上了煤炭,白起自然也很用過。
白起提醒:“石涅多毒氣。”
朱襄道:“可以水車帶動輪軸,用水洗石涅,篩選出雜質(zhì)較少的優(yōu)質(zhì)石涅。再改造爐灶,便可以使用石涅生火做飯取暖。”
朱襄只知道水洗煤,挑選精煤的原理,沒有實際操作經(jīng)驗。但這個時代已經(jīng)有通過水洗銅鐵礦石,挑選精礦的成熟技術(shù)。朱襄告訴了相和這個原理,相和立刻就能舉一反三,研究出水洗煤炭的簡易裝置。
地質(zhì)和土壤成分的差異,對野生植株影響非常大。學(xué)農(nóng)學(xué)的人,自然也要學(xué)地質(zhì)地理。朱襄走遍全國山川河流尋找野生植株以培育良種的時候,也會記下一些礦產(chǎn)。
長平就在山西高平,煤炭資源十分豐富,大部分是地表和淺層就能開采,還有大量低灰低硫高熱值的高質(zhì)量無煙煤?,F(xiàn)在只有戰(zhàn)略優(yōu)勢,田地土壤都在中下等的上黨郡,在朱襄眼中是一塊難得的寶地。
白起問道:“你還會采礦?”
朱襄道:“種地是和土地打交道,所以略知一二。”
白起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朱襄。光是聽朱襄現(xiàn)在說的寥寥幾句話,這也不是“略知一二”吧?
“好。你把具體章程寫給我,我來安排?!卑灼鸬?。他想,得找個時間問問許明和相和,朱襄究竟還有多少本事。
“?。坎荒苤苯诱f,還要寫嗎?”朱襄開始頭疼。武安君你怎么回事?怎么和后世的大領(lǐng)導(dǎo)似的,動不動就是先寫個報告?
白起看見朱襄為難的模樣,不知為何,心情略有些愉快,他板著臉道:“我要呈給……”
他看了一眼天空。
大部分人還不知道秦王在軍營,白起沒有直說。
“好吧,我寫,我寫還不成?!敝煜遴洁?,“早知道把蔡澤帶來了,如果夏同沒走也好啊。對了,夏同說他現(xiàn)在在公子子楚門下當門客,武安君認識他嗎?”
夏同?白起心里一琢磨,立刻就猜到這個“夏同”是誰。
公子子楚生母姓夏,這個不走心的假名,明顯就是公子子楚了。
公子子楚說他在公子子楚門下當門客?白起好奇,等朱襄到了秦國,公子子楚要怎么解釋。
“不認識?!卑灼鸹卮?。
朱襄不疑有他。他的小伙伴夏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門客,高高在上的武安君不認識他太正常了。
對了,我也可以給小伙伴夏同寫信,讓他好好照顧政兒。
我這算不算在政兒他爹身邊有人?朱襄想著想著就笑起來。
白起一臉無語。這個年輕人傻樂什么?怎么面對著他還能走神,然后莫名其妙笑出來?
“趕緊去寫文書?!卑灼鹛嵝?。
朱襄臉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他回頭叮囑了廉原幾句,扛著鋤頭,在幾個護衛(wèi)的護送下,邁著沉重的步伐往住的地方走。
廉原是廉頗派來的親兵領(lǐng)隊。他雖不是廉家人,幾代人都跟隨廉家,已經(jīng)被賜“廉”氏。
廉原沒和白起打過交道。他雖知道幾句秦話,但白起和朱襄說話速度太快,他沒聽清楚。
見朱襄情緒如此低落,廉原忍不住抱拳詢問道:“武安君,朱襄公年紀較輕,又不常與貴人打交道,不知禮節(jié)。他若有得罪,請你恕罪?!?br/>
廉頗派出廉原跟隨朱襄,就是廉原最長袖善舞,可以幫襯朱襄。他見朱襄情緒不對,以為白起訓(xùn)斥了他,連忙幫朱襄打圓場。
白起慢悠悠道:“他想去挖石涅,我同意了,讓他將文書呈上來。一聽寫文書,他就滿臉痛苦。朱襄不是由藺相如教導(dǎo)嗎?他怎么會厭惡寫文書?”
廉原嘴微張。
他完全沒想到朱襄公情緒低落,居然是自己在鬧脾氣。
不愧是朱襄公,見到武安君也完全不懼呢。
他猶豫了一下,用委婉的話解釋道:“朱襄公得藺卿和荀卿教導(dǎo),學(xué)識自然不差,只是不喜寫文章?!?br/>
白起疑惑:“荀卿?難道是曾經(jīng)稷下學(xué)宮的祭酒荀況?”
廉原道:“是。”
白起道:“藺相如和荀況都不像會縱容弟子的人,朱襄被他們教導(dǎo),居然會不喜寫文章?”
廉原委婉道:“藺卿和荀卿當然有訓(xùn)斥過,不過朱襄公每日都要出外巡視田地,十分勞累,他們舍不得訓(xùn)斥太過?!?br/>
白起明白了??磥硖A相如和荀況都很寵溺朱襄。
白起問道:“廉將軍也這樣?”
廉原想了想,道:“主父略好?!?br/>
略……白起再次明白了,看來廉頗也很寵溺朱襄。
他得到消息后,立刻回去找秦王分享。
還在一邊看曾孫黑歷史,一邊吃鹽水煮豆子,一邊笑的老秦王見白起回來,對白起招招手:“將軍也來看看,朱襄筆下政兒真有意思。你家兒孫是不是也這樣?”
白起先將朱襄正在收斂趙兵尸骨,之后要呈上文書帶人去挖石涅的事告知秦王,又將自己從朱襄護衛(wèi)口中打探到的消息說與秦王聽。
他知道,秦王一定會關(guān)心朱襄曾經(jīng)的生活和現(xiàn)在的人際關(guān)系,才好讓朱襄心甘情愿入秦。
“荀況,哼。”秦王一聽到荀子的名字,臉立刻拉得老長。
秦國、歷代秦王和如今的老秦王沒少被儒家罵,什么“儒不入秦”,秦王裝作不在乎,但心里想著就是氣。
寡人可以不用你,但你們怎么能嫌棄秦國和寡人!
不過荀子曾經(jīng)入秦,雖然不肯來見他,但接受了范雎的召見,還夸獎了一番秦國。所以秦王對荀況沒有對其他儒者那么厭惡。
至于荀況說秦國不修仁德,一定會滅亡的話,秦王就選擇性忽視了。
“子楚曾說,朱襄不僅是藺相如的門客,藺相如更視他如子侄。果然如此。”秦王感慨,“許明、相和、荀況居然也都圍繞在他身邊默默保護他,這個人,必須入秦。”
白起心里就像是有手指在撓一樣。
既然君上你說朱襄必須入秦,又為何要讓朱襄回趙國,還同意朱襄主動找趙王送死?
白起再次詢問,秦王再次賣關(guān)子。
看著白起的面癱臉終于露出了郁悶的神色,老秦王開心極了,等用膳時不僅把秦軍好不容易打撈起來的河魚吃得干干凈凈,還多用了兩碗豆飯,喝了一大碗豆葉羹。
雖然朱襄帶來了新的糧草,但仍舊以豆子為主,所以老秦王還是每日吃豆飯喝豆湯。
他揉揉肚子,很想念咸陽的美味。但長平有熱鬧看,先生又說太子干得不錯,比起美味佳肴,還是留在長平一邊看熱鬧,一邊培養(yǎng)太子,更有意思。
當然,秦王從朱襄口中得知范雎心中的忐忑后,每隔幾日就提筆寫信給范雎,訴說自己對范雎的信任和看重,讓范雎千萬不要聽別人胡言亂語,白起這顆小星星怎么比得過相國這輪明月?
范雎看到秦王的信,冷汗都嚇出來了。
白起在長平再次獲得大勝后,無論是秦國還是其他六國,都有人想要阻止白起的兵鋒,最好讓白起被冤殺。所以范雎最近被不少人游說。
白起不僅擅長打仗,也擅長治理和撫民,簡直文武雙全;他現(xiàn)在功勞這么大,秦國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又是秦人,更受秦王重視。將來白起恐怕是周公姜尚之類的人物,相國你以后不能再站在秦王身邊了,你和秦王之間要隔著一個白相國了!
范雎雖然端著高深莫測的表情把這群說客都趕走了,但心里已經(jīng)有了些許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