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朱襄接受了哪一位的神靈饋贈并不重要。那些傳說中接受了神靈教導(dǎo),化身賢臣來輔佐明君的人，也并未說過自己的師承——說了也沒有辦法證明他們沒說謊。
　　
　　只要朱襄為秦國所用，秦國就樂得為他宣傳,用他的名聲奠定秦國一統(tǒng)天下的合法合理性；如果他不能為秦國所用，就是需要被斬殺的妖孽。
　　
　　戰(zhàn)國時代尊崇信仰許多鬼神，但各國國君也經(jīng)常做伐山破廟的事。
　　
　　范雎詢問子楚，只是因為好奇。他知道自家君上一定也很好奇。誰不會好奇神靈呢？
　　
　　長平。
　　
　　朱襄得到了秦王的準(zhǔn)許后,建造了有鼓風(fēng)機(jī)的手工作坊，用收繳的趙兵武器鍛造農(nóng)具。
　　
　　商朝和西周時代的青銅鑄造技術(shù),為冶鐵技術(shù)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
　　
　　從“塊煉法”起步，早在春秋晚期,我國就已經(jīng)發(fā)明了鑄鐵冶煉法。戰(zhàn)國時，鑄鐵冶煉技術(shù)已經(jīng)十分成熟。西方直到十四世紀(jì)才使用了水力鼓風(fēng)機(jī)，運用了鑄鐵冶煉法。
　　
　　春秋末期的楚墓中出土了鐵鋤頭。鐵器都能用作農(nóng)具了,可見冶鐵在春秋末期就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民用的階段。如今的兵卒們的武器自然也都是鐵器,墨家鍛造鐵器的技術(shù)也十分熟練,不需要朱襄在一旁指手畫腳。
　　
　　不過國君和一些貴族出身的將領(lǐng)仍舊使用青銅劍。
　　
　　青銅經(jīng)過了許多年的時間,被氧化了之后才是青色,它被鑄造出來的時候金光閃閃,比黃金還要耀眼。所以青銅劍不僅是武器，也是權(quán)力和地位的象征。
　　
　　青銅雖然柔韌度稍差，出品率也不如鐵器,但很堅硬。戰(zhàn)國時的武器沿用了青銅時代的模樣,基本都是寬劍。在劍的形態(tài)下,鐵器比青銅器優(yōu)勢不大。所以將領(lǐng)在戰(zhàn)場上使用青銅劍,不會影響他們的戰(zhàn)斗力。
　　
　　秦王同意將趙國兵卒的武器熔煉成農(nóng)具時,將伯夫砍斷趙括的鐵刀沒收了。
　　
　　他一把年紀(jì)了,天天摸著那一把模樣十分質(zhì)樸的鐵刀，東揮揮，西舞舞，還真像那么一回事。
　　
　　朱襄猜測，秦王年輕時候估計還是比較能打的。
　　
　　相和帶著墨家弟子迅速鑄造了一批鐵鋤頭和鐵犁頭。
　　
　　許明帶來的人在農(nóng)具制造方面不輸墨家。他們砍伐木頭做成農(nóng)具木制的部分，與鐵鋤頭和鐵犁頭組合，把朱襄曾經(jīng)告訴過他們的寬面鋤頭和曲轅犁都做了出來。
　　
　　雖然沒有耕牛，但趙軍還剩下不少馬匹。有些受傷的瘸腿馬不能再打仗，正好用來耕種。
　　
　　或許馬也能感受到自己沒有打仗價值之后，要活下去就只能當(dāng)“耕馬”。以前它們脾氣很差，遇到非主人的兵卒，還會去咬別人的衣服。現(xiàn)在它們都老老實實，耕田的步伐十分穩(wěn)重。
　　
　　當(dāng)?shù)谝慌F制農(nóng)具打造出來時，朱襄帶來的土豆已經(jīng)育完種，可以播種了。
　　
　　他們將地里的土塊挖起，堆成高高的田埂。一群趙國兵卒仍舊穿著他們破爛的、幾個月沒有換的衣服，拿著鐵鋤頭在地里勤勞地翻地。
　　
　　翻著翻著，他們就翻出了帶著布片的人骨頭。
　　
　　這一片地在秦國到來之前，就是魏國、趙國、韓國爭奪的戰(zhàn)略要地。稍稍把土層挖深一些，就能挖到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人骨頭。
　　
　　趙兵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他們把骨頭翻出了地面，繼續(xù)翻地。
　　
　　翻完地之后，他們將骨頭敲碎，在地面上放了一層枯草，將枯草點燃。
　　
　　枯草燃盡后，骨頭也被燒脆了。他們又翻了一次地，將地面的灰燼和人骨頭碎片埋入土中，正好肥地。
　　
　　這一片荒野浸透了兵卒和流民的尸水，十分肥沃，但病菌也很多。先燒一遍再種地，可以減少部分不利于土豆生長的病菌真菌蔓延。
　　
　　這是第一層消毒。
　　
　　開始播種土豆的時候，種坑里被撒上生石灰。
　　
　　朱襄在帶著人漫山遍野挖煤的時候，也挖了不少石灰礦，燒制出許多生石灰。雖然沒有弄出水泥，但生石灰還能用于種地，兼有“農(nóng)藥”和“肥料”的功能。
　　
　　田地里撒多少生石灰很有講究，少了沒作用，多了會“燒”種子。雖然沒有儀器分析土壤成分，但觀察土壤和融化在水中的土壤的顏色，觀察土壤上生長的植被，再嘗一嘗……朱襄就能大致掌握這些土壤的成分，判斷出該撒多少生石灰。
　　
　　朱襄不僅告訴耕田的趙兵需要撒多少生石灰，還將自己判斷土壤的經(jīng)驗絮絮叨叨教給趙兵。
　　
　　趙兵中還沒死絕的將領(lǐng)很無奈。他們認(rèn)為朱襄說的東西太深奧，愚昧無知的兵卒怎么可能聽得懂？
　　
　　還在裝白起的幕僚的秦王也這么想。
　　
　　幾日之后，有年紀(jì)較大的趙兵自行判斷出需要生石灰的數(shù)量，然后詢問朱襄。朱襄認(rèn)可了幾次之后，將這些老兵卒派出，讓他們分擔(dān)了生石灰的播撒工作。
　　
　　趙兵在這段時間又死了幾千人。
　　
　　生病死的，傷勢過重死的，現(xiàn)在還剩下十五萬人左右。農(nóng)時緊張，三個月的時限也很緊張。即使朱襄相信，秦王肯定會將時間延期，等到土豆豐收那一天才會做決定，但種地也得抓緊時間。朱襄一個人要指導(dǎo)十五萬人，精力和時間都不夠。
　　
　　分析土壤本來應(yīng)該是一件很復(fù)雜的事。秦王見這么快就有人學(xué)會了朱襄的“絕活”，十分驚訝。
　　
　　朱襄笑著解釋道：“還有誰能比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農(nóng)更了解土地？他們本來就有判斷土壤成分的經(jīng)驗，只是那些經(jīng)驗零零散散不成體系。我只是幫他們梳理了一遍，將他們的經(jīng)驗轉(zhuǎn)化成了知識而已。這就像是原本就認(rèn)識字的人開始研讀文章一樣，當(dāng)然很迅速?！?br/>　　
　　秦王深深地看了朱襄一眼，表情莫名。
　　
　　朱襄不在乎秦王在想什么，問秦王要不要派一些秦兵接受自己的指導(dǎo)。
　　
　　“土豆產(chǎn)量很高，但我不建議你們在自有的農(nóng)田上種土豆。我還帶來了一些比較優(yōu)良的冬小麥種子，現(xiàn)在正是種植冬小麥的時候。要不要試試我的種子？”朱襄不抱希望地詢問。他以為秦人不會信任他。
　　
　　秦王沒有做決定，他讓白起將這件事告知將會在這里屯田種地的秦兵，讓他們自行決定。
　　
　　白起回稟：“他們都想種朱襄帶來的種子。因為朱襄帶來的種子有限，他們還打了起來，被我用軍令罰了?！?br/>　　
　　因范雎千里迢迢送來酒肉和醬料，秦王的飲食大大改善。
　　
　　他放下澆了肉醬的小米飯，擦了擦胡子上的油：“他們這么信任朱襄？”
　　
　　白起道：“能讓趙兵為其殺將的人，他們顯然已經(jīng)完全聽信了朱襄的名聲?！?br/>　　
　　秦王咂巴了一下嘴，把嘴里的味道吞下，捋了捋胡須道：“你相信朱襄的名聲嗎？”
　　
　　白起道：“我猜測，朱襄的能力，可能比他的名聲更加可怕?！?br/>　　
　　秦王笑道：“為何要說可怕？”
　　
　　白起淡然道：“用朱襄者，或許比我的兵鋒，更能輕易戰(zhàn)勝六國。末將請求君上不要讓朱襄回邯鄲。哪怕只是很小的可能，朱襄也絕不能死?！?br/>　　
　　秦王笑著搖搖頭：“你只看到了他的能力，你也要看到他的品德。他敢為政兒與寡人爭執(zhí)，若將他拘往秦國，危及政兒和朱襄妻的性命，即使有子楚在，他也不會安心為寡人所用?！?br/>　　
　　說到這，秦王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的笑容中，似乎夾雜了一些看熱鬧和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
　　
　　“如果政兒和朱襄妻遭遇危險，或許他得知子楚的身份后，會更加憤怒?！鼻赝跣Φ溃八几矣?xùn)斥寡人不疼愛曾孫了，說不準(zhǔn)敢舉著劍刺殺子楚?！?br/>　　
　　朱襄來到長平后，廉家家丁在廉頗等人的命令下，每日都監(jiān)督朱襄練劍。
　　
　　三位長輩為朱襄過于羸弱的實力操碎了心。
　　
　　白起圍觀了一次朱襄的練劍課程，沒看幾眼，他轉(zhuǎn)身就走，再也不看朱襄練劍。
　　
　　白起身為主將，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朱襄練劍的模樣實在是太讓人焦躁，他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沖上去把朱襄的劍奪下來，然后狠狠敲打朱襄的腦袋。
　　
　　如果不是廉家家丁告訴他，朱襄真的很努力很認(rèn)真地在練劍，他還以為朱襄是用亂來在敷衍廉頗、藺相如、荀況給他布置的功課。
　　
　　“以朱襄的劍技，公子子楚站在朱襄面前，他也刺殺不了。”白起道，“君上已經(jīng)決定讓朱襄回邯鄲？”
　　
　　秦王笑著頷首：“是?！?br/>　　
　　白起在心里嘆氣，不再多說。
　　
　　他能活到六十，早就已經(jīng)知道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
　　
　　秦兵為了搶奪朱襄帶來的冬小麥良種，差點打起來。趙兵得知此事之后，好好笑話了一場秦兵。
　　
　　朱襄笑不出來。
　　
　　隨著天氣逐漸變涼，趙兵生病和傷勢加重的人又變多了。
　　
　　他雖然帶來了糧食，卻沒有足夠的藥物。
　　
　　這個時代的人生病大多靠自己扛過去，他就算帶來了藥物，也救不了人。
　　
　　朱襄想過如何救治傷員。
　　
　　一些有療效的草藥，高濃度酒精，用石灰和高濃度酒精萃取的大蒜素……他腦子里確實有許多拯救傷員的知識，卻沒有一個能用。
　　
　　他從哪找草藥？又如何在糧食都不夠的時候得到大量高濃度酒精？大蒜素的制備也需要酒精，而且大蒜還在西域，沒傳入中原呢！
　　
　　尋求藥物是完全不可能了。朱襄想從改變環(huán)境衛(wèi)生上來減少生病率和傷員惡化率。
　　
　　在這個時代，對傷勢的處理多是使用烙鐵，將傷口燙平，止血并燒掉傷口的病菌。但傷口里面的病菌無能為力，烙傷也可能產(chǎn)生惡化。
　　
　　朱襄讓傷員忍著痛用溫開水洗干凈傷口后再用烙鐵治療，將傷兵傷亡率降低了一些。
　　
　　趙兵十分感動，對朱襄更加敬重。朱襄卻仍舊很無力。
　　
　　他本來還想讓趙兵多洗澡，勤換衣服，喝燒開過的水。這樣大部分病灶都能消滅到萌芽階段。
　　
　　但他只推動了讓傷員洗干凈傷口再治療這一件事。
　　
　　趙兵的衣服只有一兩套，沒可能勤換衣服；即使挖了煤炭，但煤炭供給生火做飯和冬季取暖都很緊張，哪可能有每天燒熱水的分量；即使有，他們也沒有時間每天燒水洗澡。
　　
　　秦國人不會做慈善，朱襄帶來的大部分糧草都被收繳，趙兵每日吃的糧食僅能讓他們不餓死。每日繁重的勞動后，他們就累得幾乎動彈不得，倒頭就睡，怎么可能還有時間洗澡洗衣服？
　　
　　連生存都是問題時，說什么注重個人衛(wèi)生就是個笑話。
　　
　　朱襄派人及時清理焚燒垃圾，注意水源地的清凈，就已經(jīng)做到了極限。
　　
　　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死去，每日都要焚燒尸體。
　　
　　趙兵對朱襄沒有救下這些人心中不會有任何不滿，他們甚至更狂熱地尊敬仰慕朱襄。
　　
　　只有朱襄一個人為每日尸體上燃起的火光默哀。
　　
　　這時候，他只有去與秦王貧一貧嘴，偷看努力保持面無表情的武安君那震顫的眼神和抽搐的嘴角，才能讓自己開心一下了。
　　
　　或許是把武安君刺激過頭了，白起終于忍不住，借著朱襄去農(nóng)田巡邏時，找到朱襄單獨聊天。
　　
　　他們站在有高低差的小湖泊前聊天。護(hù)衛(wèi)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巡邏，他們只要稍稍壓低聲音，嘩嘩的水聲就能遮掩住他們的話語聲。
　　
　　白起開門見山道：“你對秦王太過無無禮。雖然秦王現(xiàn)在縱容你，但這很危險?！?br/>　　
　　朱襄很驚訝白起居然會好心地告誡他。
　　
　　他看出白起很擅長明哲保身，他以為白起會不多管閑事，沉默地看著自己作死呢。
　　
　　白起以為朱襄的驚訝，是對自己所說的話的驚訝，他繼續(xù)道：“各國國君求士的時候都許諾了很多好處。但他們想處死大臣的時候，任何功勞和任何許諾都沒有用處?！?br/>　　
　　朱襄愣愣地看著白起。
　　
　　他發(fā)現(xiàn)，白起不僅是勸他，也是在說白起自己。
　　
　　“我知道?！敝煜宓溃拔抑肋@個世代，人命如草芥。在國君眼中，我們這樣的庶民哪怕成了近臣，也想殺就殺，和奴隸沒區(qū)別?！?br/>　　
　　他撿起一塊小石頭，朝著湖面旋去。
　　
　　小石頭在湖面上跳躍了三次，落入了水中。
　　
　　“趙惠文王在位時，曾經(jīng)非常喜歡看擊劍。養(yǎng)了三千余名劍客，每日擊劍而死的人有百余人。莊子用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民之劍來勸說趙惠文王，趙惠文王聽從了，然后那三千余名劍客都自殺了。”朱襄笑道，“呵，自殺?！?br/>　　
　　趙惠文王想要看人舞劍，這些劍客每日就死傷百余人供趙惠文王取樂；趙惠文王要當(dāng)仁君明君了，這些劍客就都自殺了。
　　
　　“世上沒有人認(rèn)為這件事有什么不對，他們都稱贊趙惠文王?！敝煜宓?，“沒有人在乎那三千余名劍客是否無辜，沒有人在乎他們的命?！?br/>　　
　　白起也知道這件事。他當(dāng)時聽聞的時候，也沒想趙惠文王，而是在想那自殺的三千余名劍客，很可惜。
　　
　　白起不是多看重庶民。他一點都不看重別國的庶民。他只是認(rèn)為這件事很傻。
　　
　　能給趙王表演擊劍的人，一定都是很出色的劍客。這些人編入軍隊為趙國征戰(zhàn)不是對趙國更有利嗎？
　　
　　那時白起的閱歷還不夠。后來他才知道，在秦國之外，庶人很難在軍中出人頭地。
　　
　　后來他又知道，庶人在秦國即使出人頭地，地位和那些天生貴族也完全不一樣。
　　
　　朱襄道：“武安君，我看過許多史書。被國君猜忌的大臣，有姓有氏的大多能逃入他國，而出身低微的大臣只能自盡伏誅?！?br/>　　
　　白起平靜道：“若是在秦國，即便是出身較高的大臣，君上若要他死，也只能死。”
　　
　　朱襄道：“比如商君嗎？”
　　
　　白起點頭。
　　
　　朱襄問道：“我不是挑撥離間。如果秦王要殺你，你也只能認(rèn)罪伏誅？”
　　
　　白起瞥了朱襄一眼，道：“我逃不出秦國?！?br/>　　
　　朱襄一屁股坐到湖邊，道：“是啊，所以武安君在得知相國的惡意和秦王的偏心之后，只能默默忍受，連掙扎都不掙扎一下。武安君看得通透?！?br/>　　
　　白起沒有回答。